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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我自然不熟,可我与你,却是一见如故。能让我皇姐当做死对头的人,便是我澹台玉最敬仰之人。”
那少年的声音,哑亮哑亮的,似乎未褪尽稚子的青涩,话中之意,却无视夜云熙的不悦,自顾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偏偏那熟络劲儿,让人无法拒绝:
“请姐姐进去说话。”
一边说着,一边又示意身边的女子们,让出一条道来,成夹道恭迎之势。
夜云熙正要举步上前,却又听他说来:
“不过,今日,我只当姐姐您一人是贵客,其他人等,恕不接待。”
前一刻还恭敬客气,怎么突然就横眉竖眼,有些故意刁难之意。夜云熙听得出奇,果然是美人任性,性情乖戾,不按常理,不留后路。她不禁挑眉反问到:
“你这是当我贵客相待吗?”
“敢问,此刻站在姐姐身边的人,可与姐姐有血缘之亲,还是媒妁之约,亦或金玉之盟,若皆不是,那就是跟姐姐无关的人,或是不能与姐姐匹及的家奴,若是与姐姐同礼相待,岂不辱没了姐姐?”澹台玉声音幽缓,一句接一句,将那绕口的逻辑,说成一番歪理。
夜云熙听得叹气,看来,这毒舌话唠,是澹台家的遗传,以前觉得澹台月嘴皮子厉害,惊叹于她那能将朝臣数落到直接抱头滚下丹陛玉阶的本事,现在看来,她这弟弟,有过之无不及。
澹台玉身边那群女孩儿们,听得自家主子妙语,虽端着身姿,却已忍不住微笑。
夜云熙身后的鸾卫们有些气息响动,却存隐忍之心,于他们而言,这等挑衅之语有些刺耳,不过,也自知轮不到他们放肆,倒也罢了。
手边的青鸾,兀自沉得住气,这丫头向来沉稳淡漠,这些话,于她,也就是左耳进右耳出的浮云,也不用担心。
可夜云熙心里却有些莫名焦躁——站在她身后侧的凤玄墨,那倔拗的性子,这种当众折辱,入了他的耳,他的心,不知是何波澜。尤其是澹台玉这翻脸不认人的功夫,昨日他还跟凤玄墨称兄道弟,切磋比试,赠送姬妾来着。
略微低头,眼神余光瞥见,那玄色武服窄袖下的大手,自然垂着,微微有些颤。想来是怕握拳的举动太明显,在使力克制。
“既然当我是贵客……”夜云熙血气一上涌,下巴一抬,就要摆开架势理论,却被身后那人一把拉过手腕,轻声在她耳边说道:
“公主,客随主人意,我在这里等你。”
那低低沉沉的声音,握在腕间的手掌温度,有些亲昵的说话方式,出奇地安抚了她此刻想要炸毛的情绪。
夜云熙深吸一口气,举步过去,提了裙裾,拾阶而上,在那群莺莺燕燕的簇拥下,与澹台玉进了庄子,一路穿花拂柳,来到一处水上凉亭,早有侍女置好瓜果茶点,等着二人来此叙话。
待入了凉亭座定,那少年公子推过桌上点心盘,说道:
“我知道姐姐的一些吃食爱好,特地准备了这北地的象牙松子,和照我东桑之法做出来的桂花糕,姐姐尝一尝,看看可不可口?”
夜云熙看了一眼那芙蓉面色,心中暗道,连她的零嘴爱好都摸得门清儿,那定是有备而来,专等她上门了。当下也不动声色,只垂了眼皮,避开那灼灼神采,兀自拈了糕点松子,一边细细的吃,一边听他话唠:
“姐姐的来意,我自然知道。我来南曦,所为何事,自然也瞒不住姐姐的法眼。只是,姐姐莫急,且听我慢慢说来。我东桑的国师病得不轻,我两月前见过一次,的确是童颜起皱,华发渐生,夜夜咳血。皇姐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说您那统领大人的血,能治病续命……”
说到此处,澹台玉止住话头,像在试探夜云熙的反应。夜云熙也不言语,只微微挑眉,示意他继续,那少年见她面色平静,便接着往下说:
“年初皇姐不是还亲自来找姐姐要过人吗?哪知姐姐护得紧,未能遂愿。后来她左思右想,觉得姐姐您应是因着喜欢漂亮男儿,才舍不得他。又见着我这皮囊还算看得过去,便打发我到南曦来,让我将自己送给姐姐,再设法将您的统领大人换回去。”
那语气,带些不情不愿的委屈,又带些稀松平常的平淡,像是觉得这出卖色相外加拐卖人口之事,再正常不过一样。
夜云熙听得有些抽气,抬起眼皮深深看他一眼,他像是得到了鼓励,眉眼间神光一亮,继续说下去:
“我自是心甘情愿的。以前听皇姐在千语山的糗事,我就开始仰慕姐姐。寻了姐姐的画像,暗自思慕得紧。可我知道,姐姐的为人,不似我那无心的皇姐,坐在那张龙椅上,就喜欢将这人世间的情爱都踩在脚下玩的。姐姐是重情重义之人,若皇姐开口向你要都要不到的人,在姐姐心里,必定是有分量的……
“来了曦京,听了些坊间传言,更觉得这事情有些棘手。这不,昨日才送了个眉娘过去,今晨姐姐便找上门来,可见,他在姐姐心里的分量,还不是一般的重呢。加之昨日见了他,我便知道,姐姐一定喜欢得紧,那英挺模样,通身气度,刚直性情,若我是个女孩儿,我也会喜欢的。……
“而像我这种尖酸古怪的病秧子,应是入不了姐姐的眼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被老天爷下了判决,活不过三十岁。空有一副好皮囊,也顶多是悦人眼目,又有几人能与我真心相待?看看周围这些女子,她们全是我的侍妾,我十三四岁起,她们就围着我,要替我早传子嗣,然后,等着我短寿终了。别看她们成日讨好我,可又有几人是真心为我,还不是因着,要望着我,讨口饭吃。”
澹台玉一口气说来,有些气喘,停下来歇了几息,喝一口茶润润喉。
夜云熙听出一种低到尘埃里的忧伤,不觉有些动容,未曾想这高傲的少年,绝色姿容,尊贵出身,竟有些如此卑微的心思。也难怪他性情乖戾了,一个人,从晓事起,便被告知活不过三十岁,想要正常,都困难。
她正一个晃神,那厢的话匣子,又打开了:
“所以,姐姐,我改主意了,我皇姐要做什么,那是她的事,从今以后,与我无关。我不关心国师寿命几许身体如何,也不关心东桑是否国祚绵长,澹台一族命数如何,一切自有天定,岂是人力可能改变……
“况且世间诸事,皆有一个平衡,世人皆言,国师破了早夭的魔障,长生而佑东桑,殊不知,这其间的因果,会不会有颠倒?说不定那不老的妖人,正是因为借了我澹台家历代男儿的阳寿,才得以长生!我这两月来,离那牙城与国师千里路遥,甚是觉得神清气爽,身体康健,昨日,还能跟您的统领大人,马上比箭。姐姐,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里在问她,却不等她答点什么,又兀自说下去:
“这些话,我从未与他人讲过,可今日一见着姐姐,就止不住地往外冒,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我却觉得,可以将心都掏出来给你。我不求长生康健,只求尽兴随意,所以,姐姐,我想与你做个交易……”
话到此处,便刹住了。一双清亮黑瞳直直地看过来,察她神色。
夜云熙算是见识了这澹台玉的嘴劲,至始至终,她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一颗一颗吃松子儿,一点一点吃糕点,再一口一口地喝茶水,偏偏这心已成妖的少年,又说得句句中她下怀,终于,留了空隙给她反应,却仍是止不住,叠声追问她:
“姐姐……姐姐?你在听我说话吗?”
夜云熙被那一口一个姐姐,叫得有些晕,赶紧清了清神,问了句:
“什么交易?直说无妨。”
那少年便站起身来,绕过石桌,俯身靠近她肩头,附耳过来,轻轻说了几句话,刻意压低的音量,只有她二人可闻,应是回避周遭的侍女。
那哑亮的声线,萦绕在她耳畔,吐纳气息间,带些常年服食的草药香。夜云熙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这少年,前面的长篇大论,千山万水,统统都是雾障,只有最后这几句,才是人话。
可是,那威胁,太厉害,她心生怯意,不愿冒险;而那条件,也太诱人,她无法拒绝,也不愿拒绝。一时间沉吟不决,澹台玉倒也不急,回到对面座上坐下,端起玉瓷茶杯,拈盖啜饮,等她。翻了半响嘴皮子,着实渴了。
终于,她心下一横,银牙一咬,将手上沾的松子皮屑与糕点渣沫儿一拍,爽快答道:
“成交。”
“我就知道,姐姐会答应。”那美少年一边掸些飞扬至他面前的松子儿皮,一边得意地笑,有些没心没肺。
这一年,南曦长公主与东桑小王爷的初次会晤,便在满桌的松子壳皮和点心渣沫儿中,圆满结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