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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的天空,湛蓝澄清,偶有几朵洁白的云悠游飘过。若不去看脚下的车水马龙,只仰头看天,或是天边的无垠黄沙,仿佛是一片亘古不变的静谧。荒凉,但亦让人觉得安详。
说来也怪,栖凤城天门关,虽是曦朝西北第一关防,盔甲重兵,日夜把守,却有处供百姓自由上下的城头。每天,都有许多人登上这里眺望,或是目送那些出关远去,渐渐消失的背影,或者,在那荒凉天际线上渐显的黑点中,希冀辨认出一些熟悉的身形,父兄?夫婿?亦或是迟迟不归的情郎?
此刻,长公主的大侍女,青鸾姑娘便立在此处城头上,在眺望了半响蓝天黄沙之后,终是不耐众人的无心推攘,悻悻地收起视线,挤出人群,拾阶而下,一头扎进城头下的喧嚣。
虽有战事,却未禁边防。军事不妨民生,如遇战事,亦不杀黄金路上过往的商旅,不杀手无寸铁之百姓。这是长公主摄政之初,与北辰、西凌定下的黄金路盟约。是故此刻的栖凤城,仍是一派边境繁华。那些关外来的马匹与药材,要出关的瓷器与丝绸,仍是挤挤攘攘地在城门洞下过往。
这看似平和的景象,却让青鸾开始有些莫名忧心了。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天地欲变色,万物齐噤声。已经七日了,从公主交代她这个棘手差事,并日日撵她出门探看起。公主那是为难她,北辰人何时来?凤家军何时归?西凌王死没死?她一小小侍女,如何探看得见这些隐在权力顶峰、远在千里之外的讯息?
然而,她却不惧,也不忧,日日跑到这栖凤城最高处,跟着那些大娘闺女们一起踮脚眺望。她明白公主的意思,如果这些隐秘军机,她都能在城头巷尾探见端倪了,那就真的……大事不妙了。
这七日,未见任何端倪,却也可能……大事不妙了。因为,没有消息,便是坏消息。六七日前便该归来的裴炎裴大人,至今未归;三日一报的凤家军战报,至今已经九日未报;北辰人也似乎忘了这个滞留在天门关待嫁的曦朝公主,倒是听从南关城过来的商旅们说,公主搁置在南关城里的一百零八车陪奁嫁妆,一夜间不翼而飞,据说是给神通的香雪海马贼劫了,恼得南关城的守军与八千北辰禁卫,一头扎进香雪海里,撒腿千里追踪。
她将这唯一沾点干系的动静说与公主听,公主却一副不屑神色,得出一个无关痛痒的结论:看吧,财比人,更重要。
多数时候,连这捕风捉影的消息也没有,只能冲着公主摇摇头,公主反倒一片好心情,热情地让她尝几口紫衣新学做的西北吃食,那光景,似乎不是遭陛下囚禁,倒像是往昔曦宫的日常日子。她见着那个要强主子的别扭模样,心下难受,总想添上几句,道些她每日自作主张顺道去军营的探看情形,想说凤大人真是一身铁打的筋骨,那腹间的伤,似乎好得飞快。
她才起唇欲言,起了个话头子,她家公主便拉了脸色,冷了眉眼,本要让她尝的小菜也不给了,冷冷告诉她,那人非我族类,是蛮地里的兽,是成精的妖孽,别提他来污她的耳。
青鸾便只好作罢。今晨出门时,她终是忍不住,说了心中计策:城中有处柳家的商号,与柳三公子一直都有联络的,正恰这几日备了一批货物,集结了一队商队,要出关,去西域。
她家主子听罢,愣了半响才答她:青鸾,你是叫我逃吗?那是我最想做的,却是我如今,最不会去做的。你今日出门,顺便去布庄,替我挑三尺白布回来。
青鸾便急了,一脸慌张,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差点就要双膝跪地去求,还是公主反应过来,添上一句话宽了她的心:我说的是麻布,不是白绫,去吧。
这才有了今日的城头眺望,复又是城中游荡。城中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往,青鸾举目望遍,心中萧索,城头无消息,城中无去处,便只有去军营探看凤大人了。与其说探看那位大人,倒不如说,是那位大人眼巴巴地等着她去,等着听她说说,公主一日里,又吃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
一个萧索转身间,恰恰瞥见街边转角处,有一家布庄子,思及出门前公主的吩咐,青鸾便转头去看身边紧跟的明世安,对那奉命跟了她七日的小将军说到:
“明小将军,公主命我,去布庄采置些东西。”邢将军说是许她行动自由,不也是日日派了这人将她跟着,生怕她要掀起多大的事儿一般。其实她的能耐,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上街替公主买三尺白布而已。
“姑娘去吧,我在门口等便是。”明世安倒是一副好脾气,按说也是曦京世家的嫡出贵公子,做这跑腿小卒子,干些跟班盯梢的拉杂活路,却颇有耐心。且这几日来,只是跟在身后,不让她走出视线,却从未为难她。还日日作她苦力,替她扛了那些公主要求采买的、乱七八糟的闲杂物品。
二人相处倒还和睦,青鸾便还礼,举步进布庄去。一边抬手去掀那店铺门帘子,心里突然闪念,公主要这三尺白布,是准备……戴孝吧,大军征战久不归,凶多吉少……二十万凤家军,其实是公主全部的依仗,最后的命根子。她作为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耳濡目染多年,如何不清楚这些关节。
多年以后,忆起这日疆城布庄门前的情形,青鸾都觉得,她心中突然涌起的关于三尺白布的转念,是老天爷的讯息。因为,就在她要掀了帘子进店的瞬间,那个等了数日的风浪漩涡,骤然杀来,不期而至,意料之中,却又远比想象,更让人触目惊心。
那时,她的手还托在帘子上,正恰里间有人出来,她便退一旁侧立了让那几人先出来,听着街面上有些骚动,人群中突然开始窃窃私语,她回头一看,已经有股人潮,朝着远处的城门处蜂拥而去。
青鸾便撤手放下门帘,依稀有里间鱼贯出来的人,被门帘打在脸上,吃痛地大呼小叫,训她小女子粗野无礼,她哪里还顾得了这些,撒腿就跟着人群朝城门跑。明世安见状,也只好跟着她一路跑。
随着人潮涌至城门根下,奋力地往里挤,挤开层层围观的城中百姓,再挤开层层阻拦的守城士卒,她也不知自己何来的力气,竟能一路披荆斩棘,直至中心。大概是因为明世安拿着腰牌在开路,也可能是因为士卒们认得她就是那个在天门关混迹了月余的长公主大侍女。
如何挤进去的,倒无关紧要,只说挤至城门洞下,骇然所见。十几个人,如果还看出人形的话,有歪斜地依靠在门洞墙上,有直接挺在青石地面上的,那一致的服色……其实已经看不出是何服色,一色的血污,沙尘,刀剑砾石划开的残破。那些面目……已经看不清是谁的面容,一色的乱发胡茬,黝黑脸面,干裂嘴唇。
此刻,守城的兵士送上水来,众人皆无多余声息,只顾艰难吞饮。又有兵士提水出去喂那门洞外的十几匹马匹,那些马,有许多已经瘫倒在地,估计再也站不起来了。
青鸾便轻轻拾步,往那些人身前走,一个一个地看过去,那服色,她辨认出来了,那为首之人,她也辨认出来了,只是,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禁揉了揉眼,才敛裙蹲身下去,试着喊到:
“裴大人?”
那将将喝下几口水,抢回一丝儿魂的裴炎,听见侧边有人唤他,便慢慢转了眼神来看,待看清楚是青鸾,竟乍露喜色,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用那已经哑得难以辨听的声音,开始一通吩咐:
“青鸾姑娘……三件事情……”
他一开口,门洞内外,瞬间寂静,所有人都噤声,聆听他说。但估计只有青鸾,才听得清,且还是附耳过去,贴近那唇间,才能勉强辨听。
“凤家军战败,主力沿祁连山脉向西南,绕道蜀地撤回,凤老将军率三万骑兵断后,被西凌大军围追堵截于香雪海……几近无人生还。凤老将军有血书遗言,认凤大人为凤家第九子,继凤家之主,任西北军统帅。”
说完第一件,裴炎从怀中摸出那用沙场热血在一角布衣上写就的遗言,递与青鸾。青鸾一边伸手接过,一边极力控制着有些发软的双腿,不至于直直地朝地上坐下去,她不敢去想公主知道了会怎样,只在心里机械地默记,那一句句的惨淡话语。
“我率鸾卫回救,却还是迟了一步,本想带回老将军的遗体,却被西凌王追了上来,寡不敌众之下,又给抢了回去……所以,只带回了赫连勋的头颅……还有玉公子,公主嘱咐,就算丢了我的性命,也要护他周全。我裴炎总算是不辱使命,替公主护他回来了,眼下是昏迷着的,但应是饥渴的原因,无大碍。”
裴炎一边说着,一边将身边一个木匣子抓提了递过来,再指了指身边躺着的那个因饥渴而昏迷的人。青鸾顺着他的手型去看,那应该是……玉公子吧,只是,有些惨不忍睹而已。
“鸾卫骑兵,还剩千余,日落之前,皆能返城。但最迟明日,西凌大军将至,不下十万之众……我数日未眠,已至极限,需要歇息一会儿,明日还要守城……”
裴炎说完,眼皮一耷,倒头歪身,就依在那门洞墙边,睡过去了。
青鸾抱着那个防腐异香与腐肉臭味交织的奇木匣子,还有那封带着体温的血书,再也止不住手脚的颤抖与发软,一下子瘫坐在了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