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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三,西凌草原,月亮湾王庭。
接连数日,大雪纷飞,草原渐渐沉睡,举目望去,洼地与山坡,皆是白茫茫一片,长河的冰也渐渐变厚,虽还不能行人,但木筏小船在上面,已是行进困难,需得一路敲着冰走。
今日的王庭,却是热闹非凡,一片忙碌,准备着夜间的大婚礼。向来对女人不甚感兴趣的西凌王,突然要娶新王后,娶的就是那个数月前,从天门关栖凤城掠来的曦朝公主,就是那个曾经作过几日大王子的王子妃的女人。
河湾对面的曦朝人觉得,他们的公主,嫁来嫁去,先嫁了儿子,又要嫁父亲,有些混乱;王庭的西凌人却觉得,他们的大王,英武神勇,但是多年寡淡,好不容易找到个喜欢的,好吧,他说了算。
但不管怎样,本是隔河对峙的西凌铁骑与曦朝军队,日日盯着长河的结冰状况,夜夜磨着自己的刀剑长枪,等待着冲锋号角吹响,突然间,因为这桩从天而降的婚姻,齐齐暗自松了口气。
可不是从天而降的婚姻吗?天降大雪,绵连数日,长河即将变通途,而这西凌王的大婚礼,似乎就像是要抢在长河冰封之前完成似的,虽说西凌的求和国书,已经递了过来,又八百里加急,火速送往远在曦京的皇帝陛下。可这一边谈和,一边就要联姻,还这般猴急着要行大婚礼入洞房的,还真有些不合规矩。
好在大家都不是讲规矩的人,西凌人觉得,他们自己就是规矩;曦朝人觉得,他们虽然有着繁复的规矩,可是,见多了不讲规矩的,也就见惯不惊了。故而,皆大欢喜,那漫天铺地的雪色里,也透着喜庆。
当然,最喜庆的,便是新王后的婚前准备。此刻,曦朝公主的那顶小帐里,挤满了人与物。人,是来替她梳妆打扮的,物,是准备往她身上堆挂的。
高领对襟、窄袖紧腰的胡服,四幅直裾的衫裙,鹿皮番莲纹小靴,暗锦繁绣的服色,再最大限度地配上那些艳色光亮的珠玉宝石——总之,要将新娘装扮成一棵通身闪闪发光的树苗,才能在那夜幕降临时,结亲仪式上,成为草原上的夜明珠,让天神一俯身就看见,让所有人,一抬眼就看见。
夜云熙便木偶似的,挺直了腰背,张来手臂,任由那群王庭侍女在她身上鼓捣折腾,紫衣远远地立在角落里,冲着她笑,她亦回以苦笑。
类似的新娘服饰,她数月前,已经穿过一次;类似的出嫁游戏,她数月前,已经扮演过不止一次。婚姻之于她,已经成为一种笑话,盛装为新娘,成为一种换装游戏,一次比一次,荒诞。仿佛,看不到尽头。也许坏就坏在,第一次北上出嫁,那该死的凤玄墨,刚出曦京城,趁她热晕之际,就几下扒了她的新娘服,把她的红妆女儿梦,全给毁了。
不过,他给她捣乱,她就给他添堵,殊不知,等下他若过河来,看见她像一株五彩琉璃藤蔓似的,挂在西凌王身上,他会是怎样的脸色……不觉莞尔,胸间泛起一丝坏心眼恶趣味的痛快之感……
“对面曦军来人了。”外面有铁卫的声音,在大声通报,“请见公主!”
夜云熙心念,这才晌午过点,还有两个时辰才是吉时,他倒是积极,来得这么早。莫名心头一慌,又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是觉得自己满身嫁别人的珠光宝气见他,颇不自在?还是怕他那眼神,寒碜鄙视愤怒的火苗灼得她痛?忐忑间,已经挥手将身边的侍女们请退了,将外面的人请进帐来。
等外面的人顶着一身风雪,一个猫腰跨步钻进帐帘,再两步上前矮身,单膝跪地朝她行礼时,她才看清楚来人是谁,突然干笑起来,问他:
“裴炎……你来了?”差一点,她就问,裴炎,怎么是你?
“公主……别来无恙?”裴炎向来老实,低眉顺目,毕恭毕敬,尽职问候。
“起来吧,如今你也是大将军,不必拘礼。”夜云熙转身,寻了矮榻边坐下,莫名心中失落,一阵意兴阑珊,本是跟准备战斗的公鸡似的,羽毛都竖起来了,哪知,人影都没有见着。
“我好得很,你瞧,四肢完好,吃饱穿暖。”她看着裴炎笑说,那正在起身站立的裴炎,也一阵陪笑,褪了笑容,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别扭得很。
夜云熙看得纠结,索性直接问了:
“说吧,他为什么没有来?”这两军和谈,今日的婚礼是第一着,军中最高级别的将领出面,才是最大的诚意,且她还派人专门送了信,要征西大将军前来观礼,他没有理由不来!
“大将军几日前背上中了两箭,又在冰水里泡久了,风寒加箭伤,至今尚在昏迷之中。”裴炎瞅着她的不悦脸色,终是旁顾左右,硬着头皮,上前两步,略凑她面前,低声说到。
“哦……”夜云熙心中一沉,又暗自腹诽,叫他逞能,以为自己是铁打的,活该受罪!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地问裴炎,“有性命之忧吗?”
“徐老爷子守了三日,活过来了,只是满口……胡话。”裴炎虽实诚,但有时候说话也逗趣,他又是知晓这两人微妙关系的人,也就拿捏着分寸,说些她想听的,“胡话里,喊得最多的是……公主。”
“哈……”夜云熙干一声,掩饰心中的尴尬,裴炎说得简略……干净,可那一副凝眉烂眼,不堪回忆的神色,便知那根倔木头,也不知胡话里究竟吐出的是些什么东西来。这叫她以后如何面对江东父老?遂脱口吩咐裴炎:
“你等下回去时,跟徐老爷子说,去伙房寻张灶台的抹布,把嘴给他堵结实了,不许他乱喊。”
哪知她这恶作剧般的主意一出,那裴炎就像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一般,笑得更欢,也没有了刚进来时的拘谨,轻松与她说笑起来:
“徐老爷子跟公主想到一处去了,不过,用的不是伙房抹灶台的帕子,而是用的公主那张素丝帕子。”
“我的素丝帕子?”夜云熙听得迷糊,往日在曦京,她倒是日日用些丝帕子,不带任何标记,用了就扔,防止有心人别有用心。
“前几日,大将军昏睡里,总是伸手出来,像是要抓些什么东西,徐老爷子看不懂,就叫我去,我便将上次栖凤城围城时,公主在南城门根下,递给大将军的那张素丝帕子,从他的衣物行李中寻了出来,塞他手上,果然安静了。今晨我去一看,徐老爷子将那张帕子,直接塞了大将军口中,老爷子说……太吵了,他老人家夜里睡眠浅,睡不好……”
“……”夜云熙直接无语。她依稀记起来那张丝帕子,那是七月十七夜,栖凤城围城时,她在南城门根下,吃了碗面,临走时,看见那木头在哭,便顺手将手中的帕子递给他擦眼泪,本以为他用过就扔掉,哪料他要将破烂当珍宝,还闹得众人皆知,这不连裴炎都一清二楚,敢情这些军中儿郎们,早已拿她当消遣了。
她便只有冲着裴炎傻笑的份,也无所谓名声了,她本就无名声可言。那些儿郎们,爱怎么肖想,随他们去,她今日的大事,是要将她的狼藉声名,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遂起身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对裴炎说话:
“我这会儿要去见大王,说些事情,你和你带过来的人,稍事休息,等待夜间观礼。”
话音刚落,她已经扔了裴炎在里面,自顾钻出帐来,顿时寒风扑面,雪倒是停住了,像是老天知道等下有大礼要看,特意将碍眼的雪拂开了一般。
她举步就朝外走,紫衣捧了大氅,从后面追上来,给她披上。她行不出十步,那尊铁塔似的王庭第一侍卫,便一如既往,不知从那个角落里里冒出来,瞬间到了她身后侧,亦步亦趋,紧跟着她走。
“萨力和大人,我只是去大王的王帐,你不用跟着我。”她有时有种幻觉,这尊名字叫风的铁塔,似乎真的能够随风赋形,变成其他的一些东西,比如,敏捷的走兽,或者,起翔的飞禽。
“大王有令,保护公主的安全。”萨力和的话,从风中传过来,简短明晰。
“我马上就是西凌的王后,难道还不够安全吗?”她偏过头去反问他,当然,她知道,她问他这个问题,是得不到答案的。心下一动,想起西凌王与凤玄墨皆说过的话,那二人的话中之意,都知他来自云都狐族,且都对他信任有加,这位西凌王庭第一侍卫,应该是一个多么诡异的存在!遂不觉压低了声音,换句话来探他:
“除了大王,你还听谁的?”
“阿狐王子有令,保护公主的安全。”萨力和也不避讳,楞楞地说得直白。果然,是个双料保镖。
“那大祭司呢?他说话,管用不?”夜云熙听得来了兴趣,也突然来了灵光,也许是天意,便鬼使神差问了这一句,那位神秘的大祭司,她实在是太好奇。
“大祭司与阿狐王子情如父子,大祭司有令,背叛王子与阻碍王子复仇者,格杀勿论。”
那尊铁塔停在她身后侧,重重地低语,一字一顿,顿得她浑身毛骨悚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