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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姑奶奶去了,凤阳镇的天,塌了。r?a? ?nw?en?w?w?w?.??
老姑奶奶走的平和,脸上犹自带着往日的慈祥,却不安详。她那漫布老人斑和岁月纹理的颈上,多出了一道横亘咽喉的血口,黝黑嫣红。她那不再明亮的眼和满是沟壑的唇没有痛苦,有的是满满的嘲讽。
嘲讽某些人或者事?不得而知。
她苍老的右手被她牢牢的抱进怀中,仿佛要伸进自己枯干的腹囊,那手心是一块被扯落的衣襟,源自这镇上一件独一无二的衣服。
这衣服属于朱顶,是一件于后世再普通不过的棉质T恤,无袖且做工粗陋,而今天朱顶就是穿着这件被撕破一角的衣服游荡了整日。
凤阳镇是天子故里,老姑奶奶于洪武大帝有过不止一次的活命之恩,县太爷只不过是一个从八品小官,自然不敢独断专行,连夜便启奏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了金陵城天子手中,所以朱顶还要在牢中等上数日,才会被开堂问审。
这数天时间却不平静,一场巨浪已经悄然的向着变得漫布阴霾的凤阳小镇,兜头打来。
时已近仲夏,凤阳正是梅雨纷纷,将入夜时还是彩霞一片,转而便雷鸣爆起,急雨如瀑。
朱顶蜷缩在逼仄阴晦的牢房一角,脸色青白,胸口没有一丝起伏,仿佛死去多时,没有生息。
急落的雨滴拍打在并不宽绰的窗上,碎成细密水雾,弥散而下,早已将他那一身单薄的衣衫润透,裸露在外的胳膊已经浮现一层层的疙疙瘩瘩。
牢房的地面即便在三伏之日,也冷如坚冰,加上这样的天气,就更显寒意,可是他就那样抱着膝盖侧卧在污秽地面上,任凭冷雨在他身下汇成一汪小潭,任凭汗毛乍起,也没有抖动一下。
那个老人去了,那个唯一给过他真切关爱和安慰的老人去了,不是善终。
朱顶很悲伤,虽说他并不在意自己会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生存,虽说自己只是一个看客,一个不可能活过十八岁的旅者,可是他还是很悲伤,这悲伤源自这位满口牙齿已经几乎脱掉却依旧言辞泼辣的老太太,对他自内心的疼爱。
人,孰能无情,朱顶虽然自认为只是个停留短暂的异世旅者,可是别人对他的好,他全都铭记于心中,不说报答与否,至少那里一片温润与和煦。
可是现在,那位老人去了,被人杀死,转而嫁祸在他的头上。
这,绝对不行!
雷声渐弱,雨势渐稀,空气却更显阴寒。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在寂静的牢房中骤然乍起,久久没有声息的朱顶,浑身颤抖的满地翻滚着,大声咳嗽着,他的脸重返血色,面红眼赤,鼻涕与眼泪横流,仿佛已经病入膏肓的肺痨病患,在无法呼吸和拼命的汲取氧气之间死死挣扎。
朱顶还魂了,在他这俱皮囊行将步入死亡的最后一刹那,魂归来兮。
调节好呼吸之后,他甚至没有清理脸上的污浊液体,他只是睁着通红的眼睛,狠狠地盯着牢门那处的狱卒,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镇里,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狱卒,那个杀了老人的剑手。
朱顶知道了凶手是何许人也,他甚至看见了整个行凶场面,但仅仅只能旁观,无力阻止。
这是在他穿越之后所获得的能力,已经伴随了他整整九世,这能力赋予他某种力量,可以灵魂离体,回到三天之内的过去,仿佛穿行于另一个空间,亲眼见证短暂的时间内所生的某些事情,寂静如无声的电影。
但是这足够他知道事情的始末,在身体濒临窒息而亡之前,他看见了所有的真相。
他看到了那个一直以来表现的唯唯诺诺的县令在老姑奶奶面前嚣张的狂啸,他看见那个陌生的狱卒轻松的用一把细长的短刃,在老人的颈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他看到老姑奶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那眼中的深深鄙夷,他看到老人家在呼吸无以为继的瞬间,眼中出现的痛惜和担忧,她的头颈左转,她的眼仿佛可以穿过层层阻隔,看到她想要看的地方,那个方向是朱顶的家!
一滴清泪悄然落下,无关于肺腑与空气重新联通所引起的强烈反应,只是因为哀痛,哀痛一位慈祥的长辈已经溘然长逝,哀痛这十三年对他最好的老人也许是因为他缘故,而死于某种阴谋。
什么样的阴谋,朱顶并不关心,对以一个经历过九次尔虞我诈算计人生的人而言,对于一个无论如何也活不过十八岁的人而言,再凶险的阴谋也不过了了,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为老人报仇!
看破自己的生死,却不能释怀亲人的横亡。
现在,那个最直接的杀人凶手就在他的眼前,距离他不过数步之遥,一扇木门之隔。
狱卒的手不自觉的扶在了腰间佩刀的把柄上,他不明白,为何会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眼中看到了如此浓烈的杀意,那神情不是孤狼的择人而嗜,而是如万兽之王一般的压迫,仿佛一种气势的禁锢,一种源自内心处隐藏最深的恐惧的勾动。
直到朱顶垂下他那高昂的头,有些萎靡的走向牢房的角落,将湿漉漉的身体缩在最黑暗的地方之后,狱卒才仿佛脱离了这种禁锢,甚至来不及快行几步以脱离朱顶的视线,就在牢门前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他的眼中是深深的不能置信和惶恐,但是却没有再鼓起勇气看看牢里的那个孩子哪怕一眼,便狼狈离去。
骤雨来的快,息的也颇为从容,在狱卒离开之后不久,就变得淅淅沥沥起来,缓缓的释放着高云上那层厚厚的水汽。
牢房外的排水沟已经几乎被雨水填满,但是得益于吴老三对镇上的排水设施和地下管道的成功建设,砂石路面上除了几处浅浅的水坑还能见到点点涟漪之外,并不存在多少积水。
房檐上的水滴串成珠帘,变成了一个个微小的瀑布,敲击在墙根地面上,滴答作响结成水流又有潺潺之音,往常朱顶是最喜欢这属于大自然最美妙的音符,可是现在,这落雨声却让他有些心烦。
狱卒离开之后,这里又再次陷入了相对的安静当中。
这里是凤阳镇,这里是皇帝故里,这里民风朴素高洁,自立国初始,除了偶尔的几个外地流民之外,这个牢房就形同虚设,从来没有本地居民被关进来过,朱顶是唯一一个。
他在牢房最阴暗的角落颤抖着,因为寒冷和心中的怒火。
可是他必须忍耐,忍耐到他可以有机会为老人报仇的那一刻,所以他必须要好好的活下去,小心那县令的阴险算计,虽然现在他几乎是全镇百姓的生死仇敌!
“报太平,开盛世!”
朱顶在角落里调息着,灵魂离体查看始末对他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他的口中有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道充斥着,这是内脏损伤的征兆,若非他从小便开始着重锻炼体魄,只这一次,便会要了他大半条命。
可就在这个时候,就在他聚拢心神调养内伤的时候,却有一个声音仿佛飘渺又似真实的飘入他的耳中,这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在空荡荡的牢房里徘徊荡漾,这里本该只有他一个人。
朱顶站起身来,小心谨慎的用目光搜寻着,终于确定了声音的来源——他隔壁的牢房!
在他施展能力魂回过去之前,他明明探查过,这里没有其他人。
可是现在,在牢房间隔的木栅栏处,明明有一个身影匍匐在地,嘴里不停的轻声颂咏着:“报太平,开盛世!”
那人身穿一件几乎看不出来颜色的僧袍,有些虚胖很是邋遢,若非点缀在短上的一排结疤,几乎就让人看不出他是一位僧人。
这僧人隔着栅栏对着朱顶不停的叩,嘴中不停的说着那句话,场面有些诡异。
然而在朱顶的世界里,他实在找不出比自己的存在还诡异的人或事,所以他依然谨慎的防御着,他要小心,小心一切合理和不合理,在为老姑奶奶报仇之前,他要好好的活着。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儿?”
让朱顶意外的是,这句简单的开场,这句最平常不过的询问,这句并没有打算被回应的话语,却被那僧人听入耳中,并恭敬的给予答复,可是这答复,却让朱顶惊出一身冷汗。
僧人低着头,缓缓的站起身来,紧接着便再次伏地对着朱顶扣了三次头,如此三次,他才止住动作,声音轻细,语气狂热的回答道:“贫道周颠,叩见九世天子陛下,愿陛下康泰永驻!”
然后,僧人缓缓的抬起了头颅。
朱顶惊骇的连连后退,他已经来不及细想和尚的怪异动作,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一个和尚会自称贫道,来不及惊诧这和尚竟然知道他的秘密,他的双眼只来得及紧紧的盯着和尚的脸,那张如同幻灯片一样不停的闪烁着不同面孔,满是鲜血的脸!
它们之中几乎包含了朱顶认知的世界里,所有的种族,从饰上却没有一个中土的面孔,无一例外,鲜血从孔窍处渊渊流出,每个面孔都是一副痛苦挣扎的摸样,然后它们突然汇聚在一起,在空中聚合成一张恐怖的绿色鬼脸,出阵阵阴森的咆哮,向着朱顶吞噬而来!
朱顶一阵战栗的坐了起来,清晨的阳光透过狭窄的窗棂照射进阴暗的牢房里,他下意识的看向对面,那里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和尚。
或许,那只是一个梦,一个太过真实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