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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入城,老人背着药篓牵着孩童行在前,身后一条齐腰高的大黄狗耷拉着舌头跟随,一只谁也没有发现的小小狐狸,藏在狗毛中酣睡。
朱顶就这样,来到了这座未来会因为他的存在,而成为传奇的城市,平常如走亲戚串门儿。
其实今天的明州城很热闹,正街两旁的商铺门廊上,一盏盏绘着好看图案的灯笼,垂在沿儿上随风轻轻摇曳,门口是进进出出的伙计在忙碌的布置着门脸。
间或几个路人经过,谈论着今年不知又是哪座楼里的哪位姑娘会夺得花魁,抑或到底是杨家的公子、还是屠家的少爷要诗文佳悦。
经常会有和朱顶年纪相仿的孩子,打扮的像一个福娃娃一样,在家长的牵引下,行于路而隐于民居。
路中央一座高台已经基本搭建完毕,正用红布彩翎点染,临台的店家抓紧洒扫以迎贵客,今晚将会莅临的,都是些平日里请都请不到的贵人。
方老头儿比朱顶更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打从进城开始,就不停的左瞅右瞧着,真是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稀奇。
朱顶暗自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没底儿。
本来虐待自己的眼睛,又煞费心力的演那么一出戏,不过就是为了在城市里,有个身份以便行事,可是看到老头儿的表现,朱顶开始深深的怀疑起自己的选择。
“宝儿啊,你今天真是来着了,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七夕节,当然什么节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选花魁啊,有眼福了啊!
万花楼的枫香姑娘早就扬名在外,今天总算是能看见真人儿了!
还有那宝翠居的怜儿、雅筑阁的浅萍,啧啧,人间之福啊……”
七月初七,今天竟然是七月初七。
朱顶抬头看了看,已经日近中天,再有一个多时辰,自己就来到这个世界整整十三年了。
十三岁,对他而言,已经算是长寿了。
看到朱顶因为心中的繁杂思绪而变的低头沉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话题让这孩子觉得羞涩,方老头又是一阵脸红,随即脸色一正,终于拿出长者的样子,略略清了清嗓子,端起架子说道:
“宝儿啊,你今年也快八九岁了吧?”
再次听到这个称呼,朱顶就又是一阵牙痒痒,昨天满心以为方老头儿既然要收养他,就一定会给他改一个名字,好叫自己这支假假的也后继有人。
可谁知道,这个气质偏斜的老头儿竟然还有君子的一面,说什么他只是代朱顶家人养育,未来还有归宗还乡的可能,于是就让朱顶还以原名入家。
可问题是,朱顶顺嘴胡诌出来的名字是,赵大宝!
好吧,谁让大宝天天见呢?谁让自己作孽呢?他忍!
“爷爷,今天我刚满十三。”
方老头儿意外看了看朱顶,随即说道:“额,我孙儿面嫩,咱长的少形一点儿不怕啊,你还小,是不知道啊,现在的小娘子,可都喜欢你这种面嫩的小郎君,我孙子长大之后,没准出入烟花之巷都不用掏银子,当真齐人之福啊!”
“哎……”朱顶心里一声长叹,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主儿,三句话就算离不开下半身了。
说说走走之间,一老一少已经横穿了大半个明州城,来到城西的一个小小院落之外。
方老头儿放下背上的药篓,吩咐朱顶稍等,走到墙边,身子一窜,双手一攀,一个纵跃就翻身进了院子,随后就是一阵滑动门闩的声响,老头从里面把自家的门打开。
朱顶愣愣的看着自己这个刚认的爷爷,身手比一般年轻毛贼都要矫健许多的进了院子,知道自己估计是遇上传说中的极品了!
贪吃、好色,孤老头,偏偏又身体硬朗的如少年,看他见到城门卒和巡界步卒又处处透着谦卑萎萎,就知道老家伙没准犯过官司,所以怕差人。
这样的老头儿要么是传说中隐士闹巷的前辈高人,要么是退出江湖的老混混儿;但不论哪一类,都称得上难见的极品。
朱顶看着老头色迷迷的遥望长街,看着他把满是灰尘的房门推开,拿出几条看不出颜色的被褥晾晒,浸泡几件入水成墨的长衫,愈发的确定,这老家伙一定属于后者。
朱顶在满是卷曲落叶的院子里,寻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靠着大黄坐了下来,他实在是有些乏了,满是创口的脚掌火辣辣的疼,甚至有几滴脓汁在草屑的缝隙间干涸。
他现在的身子,前所未有的虚弱着,智者又火急火燎的把他送出了山谷,现在总算暂时安定下来,心里就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谁知道积压的倦意和隐伤竟然在一瞬间就爆发出来。
朱顶狠狠的咬了一下舌尖,强自提起精神,这个不知根底的老头还是有些不靠谱,莫要把他卖了人牙子才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方老头儿终于来到了昏沉的朱顶身边,手里端着碗面,面里铺着个荷包蛋,另一只手里还拿这个红皮煮蛋。
“宝儿啊,来趁热吃了,不敢咬断啊,长寿面,呵呵。”
方老头儿一边把手里的面条递向朱顶,一边笑呵呵的说道,脸上已经不见了猥琐,只剩下一个老人面对疼爱的孙子时的那种慈爱。
朱顶朦胧之间听到似远又近的召唤,脑中勉强想起方老头儿,有些迷惘的睁开沉重的眼皮,向着声音方向看去。
他的神志愈发的浑噩起来,天边仿佛有某种他不能拒绝的感召,在拉扯着他,让他放下一切牵绊,去投入那团冰冷的光。
方老头儿发现朱顶的状况不对,将手里的面和鸡蛋草草的放在了一边,伸手摸向朱顶的额头,一片冰凉如寒石。
“乖孙儿啊,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别吓唬爷爷啊,爷爷还指望你养老送终啊,你可挺住啊,走,咱去找郎中,不是,爷爷这就去给你找郎中啊,你挺住啊……”
朱顶迷惑的看着手忙脚乱的老人,心里出现一丝茫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道自己该神归哪方,他只觉得折磨着他的伤痛在一点一点的消失,一股无法言明更不能拒绝的舒适感满满的将他包容,他真的想放弃一切抗争,跟随着那缕光明,扑向那团冷阳,那是大自在。
朱顶的眼开始慢慢闭合,纵然方老头儿把他的身体晃成波浪,他也无所感触,阵阵惶急狗吠在他耳边飘渺,他安慰的想,这是大黄在祝他安乐。
眼睛几乎已经闭合,灵魂似乎也要开始飘飞,最后一线余光撇到那碗被仓皇的方老头儿打翻的面,和那个红皮儿鸡蛋,眼睛突然定格,他想起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是自己十三岁的生辰!
而他现在所经受的,就和其他九次在生日当天逝去的滋味如出一辙,这是又要穿越的前兆!
脑海仿佛被定海神针自远空一击,迷离将行的朱顶瞬间回神,眼睛兀然怒张,颤动着嘴唇,艰难的抬起右手,指了指脚边满是草药的包裹,一字一顿的对老人说道:“热水,浴烫,快!”
日已西沉,身体健硕堪比壮汉的方老头儿累的浑身是汗,汗水浸透他那身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粗布衣服,淌出几滴颜色不明的液体。
未时四刻早就已经悄然过去,朱顶还活着,没有走。
他全身浸泡在方老头儿厚着脸皮从邻家借来的浴桶里,一片暖洋洋,脑中仿佛被抽走了一大片隔膜,前所未有的清晰,甚至看着这个世界都变的新鲜起来。
从今天开始,他就将摆脱困扰他九世的宿命,至少可以在这个世间平安三十载。
“爷爷,不用在添柴了,我好了。”
方老头儿被累得够呛,未时三刻的时候,朱顶身上突然涌出大股寒气,那澡盆里的水就像是怎么都烧不热一样,老人在惊骇的同时,只能无助的向桶底狂加柴禾,最后甚至趴在地上猛力的吹了起来。
直到未时过后,水温在瞬间升高,他又手忙脚乱的向桶里加凉水,不间隔的忙了整整一下午,这才总算见自己捡来的孙子见好。
老人心疼的摸挱几下朱顶的头发,看着朱顶身上那些或痊愈、或愈合中的伤疤,看着心口旁那处箭伤,心酸的说道:
“作孽啊,这么小的岁数,哪就受了这么多的伤啊,那些土匪真是丧尽天良啊,这是拿你人猎啊,都是娘生爹养的,哪就能下得了狠心呐!”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老人竟然眼泪纵横起来:
“可怜的娃儿啊,难怪你长的这么小啊,你这是受了多大的罪啊,你又是在尸堆儿里藏了多少天才跑出来啊,这尸毒都攻了心啊!”
朱顶不知所措的看着老人哭泣着嘟囔,正不知该如何安抚,听到这句话,一时之间也是喟然,自己最大的无法解释的地方,竟然被老人自己解释了去。
老人情绪稳定下来,朱顶自然继续编着瞎话,称家里是经营医馆和药材生意,自幼耳濡目染又兼名医指点,自然对杏林之术有所受益,而恰恰自幼就患了寒症,所以逃离匪窟之后,便细心的采撷所需药材,没想到瞎猫碰上死耗子,竟治疗了尸毒之症,捡回了一条命云云。
而这老头儿当时也是乱了方寸,没有留意到朱顶包裹里那些堪称天材地宝的灵药和毒草,一股脑的全倒进了澡盆,对他的说辞竟然全信以为真。
晚间,对老人下午不辞辛劳的照顾心存感激,并且终于定下心来的朱顶,躺在虽是夏季,却依然被老人暖的滚热的榻上沉沉睡去,再不理会外面的夏雨与冬雪。
方老人儿看着睡的安享的朱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有些怯怯的对着大黄嘱咐了几句,随后自嘲的摇了摇头,暗道自己还是老了,竟然和一条狗商量起事来了;哪知道他刚一说完,大黄就对着他“汪”了一声,甚至点了点头,趴在朱顶脚边再不动弹。
方老头儿赞了两句大黄的通灵,又再次确认朱顶的呼吸平稳有力,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悸动,翻身出了院墙,踏着疾步,向着有阵阵丝竹和喝彩声音传来的正街小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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