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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群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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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群丑图

    第二天早上,武本秀胜背着手推门进来。他眼圈发红,脸孔发涨,双腿浮肿,嘴巴流着唾沫,鼻毛里藏着虱子。他进来时,我也双眼昏花,头脑发热,急火攻心,看不清前面,看不清那扇已经打开了的铁门。我以为不是武本秀胜,他也以为不是我们。他以为我们是一块块木板,一根根木头,一块块大石,一棵棵棕榈树,我却以为他是一头受伤的流浪狗,是一头跛脚的老山羊,是一头瞎了眼睛的大灰狼,是一匹贼头贼眼的大老鼠。接着,这匹贼头贼眼的大老鼠把鼻毛上的虱子拈到手上,放到嘴里,把虱子咬得啪啪响,然后晃头晃脑地说:

    “现在,我是来传达犬野太郎的命令的,传达松井野子的指示的。你们还不能回去,还没有获得解释放和自由,我们历来都是讲话不算话的:犬野太郎的话也是不算话的,松井野子的话也是不算话的,尽管你们都干了活,也干得那样埋力,干得那么开心,干得那样完满,干得那样高兴,我们也那样满意,那样高兴。等一会,我们还要把你们押到黄尾岛上去,那里也来有一座灯塔,可是现在那座灯塔倒塌了,它被大风摧毁了,被岛上的海鸟咬烂了,我们得去重新修葺,重新把它立起来。干完这门差事,你们才能回去,才能自由,才能回到你们的破船上,才能返回你们的老窝。”

    我们当他的话是放屁,都不想再看他,也不想回答他,更不想接近他。武本秀胜转过身子,门外一个歪戴钢盔、满脸泥尘的保安提着一小桶窝窝头进来,好像一条蛇睡眼惺忪地溜进来。他把那小桶窝窝头放到地下,放到了我们面前。我望着这桶窝窝头,觉得口干舌燥,喉头着火,肚子炮炸,眼冒金星,肠胃枯萎,于是想到了淡水,想到了我们渔船里的那只装淡水大胶罐,想到我家里的那口老井,想到我屋后山上的那股清泉水,想到大街上的水龙头和龙山庙里的神仙水。当时,爷爷和母亲的嘴唇也焦黄了,姑姑和父亲的嘴唇已经焦得像泥土一样裂开了,阿海和阿福的嘴唇还渗出了血丝。可是叫我觉得奇怪的是,尽管阿福昨天干了一整天的活,也干得最为埋力,他唯恐这帮怪物怪胎怪兽会打他,会鞭打他,会拳打脚踢他,会开枪打他,他整天都要没有偷过懒,也没有想过偷懒,我们经常诈作走不动了,也搬不动了,也没有气力,坐到了地上,然而他还是把一条件铁杆扛上去,把一条条焊条递上去,把一条条铁杆上的泥巴擦干净,把松井野子的汗渍擦干净,把真琴二秀的手背擦干净,把犬野太郎的屁股擦干净,可是现在,他还是那样眼睛发亮,额头发光,屁股发痒,他精神抖擞,精神焕发,精神翼翼,不觉得劳累,不觉得疲倦,不觉得眼窘,没有发病的症状,没有发癫痫的症状,好像他嘴唇渗出来的血是假的,是花红粉,是红墨水,是红油漆,他以前的癫痫也是假的,是发烧,是感冒,是痔疮,是癣疥。只见他飞快地跑过去,像一头蟑螂那样跳过去,把一个窝窝头抓到手上,像老鹰把一只小公鸡抓到手上,然后把窝窝头塞到嘴里,咬着,吞咽着,气喘着。阿福咬着,吞咽着,气喘着时,爷爷走到那桶窝窝头旁边,对武本秀胜叫道:“我们现在更需要的是水,而不是窝窝头!”

    武本秀胜又把一只虱子捉进嘴里。“有窝窝头吃已经不错啦,还想喝水?”

    阿海踢了一脚那只装窝窝头的胶桶。“没有水喝,我们是不会去干活的!”

    武本秀胜拈着鼻毛,眼光落在姑姑的胸脯上:“你不干活试试?”

    父亲也叫起来:“没有水喝,我们就是不干活!”

    武本秀胜盯住母亲的胸脯。“你不干活试试?”

    爷爷对武本秀胜说:“没有水,我们能咽得下这些窝窝头吗?我们还有气力干活吗?”

    武本秀胜那贼眼又盯住我的胸脯。“你不干活试试?”

    我把一只窝窝头掉到地上。“不用试,我们都不会干活!”

    武本秀胜瞪了我一眼走出了门外,接着,那个送窝窝头的保安也瞪了我一眼后走了。武本秀胜走的时候没有关门,我想他是故意这样的。爷爷于是瞄了瞄门外走了出去,我也走了出去。阿海当时也要走出去,但有三个保安即刻从另一个房里跑过来,用枪指着他的头,也用枪指着父亲和姑姑的头。然而,这几个保安却并没有来驱赶我和爷爷,我想他们也许也故意这样的。我们一直往船舱里去。船舱里,那两个松井野子光着屁股躺地上,相互楼抱着,像两条打花的大腹蛇楼抱着。真琴二秀躺在一张凳子上,好像一头被摁在板凳上的公牛。工程师、测量师、建筑师和摄影师们躺在地板上,他们像一条条弯弯曲曲蚯蚓。他们有的正打呼噜,有的在流鼻涕口水,有的在说梦话。犬野太郎伏在船舱中间的玻璃桌上,他正在打着呼噜,又好像在说着梦话。一支自动步枪摆在玻璃桌上,还有一捆厕纸压在自动步枪的枪杆上。我好想把那支步自动步枪端起来,对准这家伙的头颅开一枪。

    可是,武本秀胜站在他的旁边,三四个荷枪实弹的保安站在船舱外,像猎狗一般盯着我们。

    我们站在船舱里,武本秀胜摇了摇犬野太郎,把犬野太郎摇醒了。只见犬野太郎倏地把自动步枪抓起来,跟着又把那捆厕纸抓起来。犬野太郎提起枪来时,他的麻雀斑好像变成了疮疤,变成了痔疮,变成了一颗颗罪恶滔天的子弹。犬野太郎瞪了一眼武本秀胜,接着瞪着我们,边瞪我们边用日本话大叫大嚷。犬野太郎没有大叫大嚷时,爷爷问武本秀胜:“他说什么?”

    “他说我带你们来这里什么?这里不是你们随便说来就来的地方。”武本秀胜对爷爷说,说完停推了一下眼镜又自言自语地说,“又是你叫我带他们来的,说什么他们想喝水就到我这里来,看一下他们够不够胆量,有没有胆色,现在反倒不认帐了,反倒说是我带他们来的,真倒霉!你那时还叫我故意把房门打开,叫那几个保安不去驱赶他们呢。”

    “你跟他说我们现在要淡水,没有水喝我们今天就不干活啦。”爷爷可没有那么有耐心去听武本秀胜那番哆哩哆嗦的说话,他跟着又盯着武本秀胜说。

    武本秀胜又瞧着犬野太郎那支自动步枪说了一通日本话。犬野太郎听后把枪口对着我和爷爷,对我们谩骂起来。犬野太郎骂完之后,武本秀胜对我们说:“他说你们没有水喝就不干活,没有窝窝头岂不是要造反?”

    爷爷说:“没有水我们吃不下那些窝窝头呀?”

    犬野太郎把枪口对着墙边那只胶罐再次嚷嚷起来。武本秀胜转身对爷爷说:“他说你可以把后面那罐淡水拿走啦。”

    爷爷提起那罐淡水时,有四五个保安跑过来,用枪对着我们的背脊。我的背脊感到凉飕飕,仿佛有芒刺一般,有蛇咬一般,有刀插一般。我们刚走了两步,躺在地上的真琴二秀也爬了起来,两个松井野子也爬了起来,那些工程师、测量师、建筑师和摄影师们也纷纷爬了起来,像一条条粪蛆又像一头头母猪爬了起来。路上,我们的背后还不断地传来犬野太郎的咒骂声。

    半个小时后,巡逻船往西边开去,往黄尾岛开去。到了黄尾岛上,我终于见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停在陡岩上正在梳头洗脸的海鸟,见到站在峭壁上吱吱叫着的海鸟,见到了伏在棕榈树上还没有睡醒的海鸟,见到在树丫的窠穴里产蛋的海鸟,见到在鸟巢里喂张着嘴的幼雏,见到在站在礁石上准备飞到钓鱼岛上觅食的海鸟。海鸟们成群结队,一片片,黑压压,有绿色,有青色,有黄色,有橙色,五彩缤纷,色彩斑斓,纷纷嚷嚷,纷纷扬扬,使天空染上了色彩,使大海变成了舞台,使大地变成了乐园。有的海鸟已经飞在天空中,有的钻在晨雾里,有的飞翔在大海上,有的飞到我们渔船的桅杆上,有的飞到日本那巡逻船的火炮上。海面上,有很多海鸟像一枚枚导弹猛地扎到浪花里,又像一枚枚导弹那样猛地冲上半空中。

    除了海鸟外,我还见到了海鸟们所产下的各色各样的鸟蛋,这些鸟蛋有大有小,有扁有圆,有光滑有暗黑,遍地都是。它们有黑有白,有青有蓝,有红有绿,有的钻在岩石堆里,有的摆在草丛中,有的埋在沙砾下,有的掉落在海水里,有的滚到大海去,有的被波浪冲到了海岸上。有的鸟蛋已经孵出了幼雏,有的幼雏还在鸟蛋里,有的刚刚嚼破蛋壳,有的已经突出它稚嫩的嘴喙,有的还在鸟蛋里蠕动着,有的正在积聚能量准备破壳而出。

    除了鸟蛋外,我还见到了那座被狂风吹倒在地的灯塔,被暴雨摧毁了的灯塔,被雷电击断了的灯塔,被海浪摧残了的灯塔,被海鸟嚼烂咬烂叮撕烂的灯塔。这个灯塔肢离破碎地散落在一块块岩石边,散落在一堆堆乱石上,散落在一丛丛棕榈树里,散落在一棵棵仙人掌旁,散落在一堆堆野草上。它像一个苟延残喘的病人,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像一个已经死去的病人,像一个已经腐烂了的病人,像一具已经腐朽了的死尸。灯塔已经积满灰尘,镶满了铁锈,爬满了苔藓,撒满了海鸟屎。除了这个肢离破碎的灯塔外,我还见到了好几面划在石壁的太阳旗。可是,这些太阳旗跟那灯塔一样,也肢离破碎,也尘渍斑斑,也苟延残喘,也病入膏肓,也已经死去,也已经腐烂,也已经腐朽了。它们也积满灰尘,粘满了石屑,爬满了苔藓,也撒满了海鸟屎。

    这个岛屿很奇特,它虽然没有钓鱼岛那么大,也没有钓鱼岛那么多棕榈树,也没有钓鱼岛那么多仙人掌,也没有钓鱼岛那么多爬山虎和见血愁,但它鸟多,蛋多,鸟巢多,礁石多,岩石多,岩洞多,奇形怪状的悬崖峭壁多,形成了它特有的景观,形成了它特有的脾性,形成了它特有的气质,形成了它特有的气势。那些岩石,有的像燕子、海鸟和黑琵鹭,有的像鲨鱼、鲸鱼和飞花鱼,有的像手枪、步枪和冲锋枪,有的像坦克、飞机和航空武舰,有的像子弹、地雷和火箭炮,有的像岳飞、郑成功和林则徐,有的像李白、屈原和文天祥,有的像和坤、严蒿和魏忠贤,有的像秦桧、吴三桂和慈禧太后。

    “如果你仔细望,还有像我们这班懦夫的呢?”中午休息的时候,坐在一棵棕榈边的爷爷卷着烟懊丧地对我说。

    “还有很多像这帮日本鬼子的呢。”阿海也愤懑地说道。

    我捡起了两只鸟蛋抬起了头。果然,在左侧的海岸边,在汹涌澎湃的浊浪前面,在二三十米远的地方,有一堆礁石,这堆礁石乱糟糟地凑在一起,有一块像我,有一块像爷爷,有一块像姑姑,有一块像父亲,有一块像母亲,有一块像阿海,还有一块像阿福。这堆礁石除了像我们外,还有的像真琴二秀,像武本秀胜,像犬野太郎,像那两个侏儒松井野子,像那些大日本工程师、测量师、建筑师和摄影师。我正瑟缩着把一桶油漆递到武本秀胜手上,武本秀胜笑眯眯地把油漆拿过来,然后涂到那满是海鸟屎上的太阳旗上。爷爷把一条满是铁锈的铁杆放到真琴二秀的手上,真琴二秀把铁杆焊接到另一根铁杆上。姑姑把一扎焊条递给松井野子,松井野子把焊条递给真琴二秀。父亲把一扎铁丝递给另一个松井野子,松井野子把这扎铁丝递给一个满头大汗的工程师。母亲把一些铁钉放到那个像龙虾的摄影师手上,摄影师把铁钉放到一个气喘吁吁的测量师手上。阿海把一把卷尺递给一个端着自动步枪的保安,那个保安把那卷尺递给那个蓬头垢面的建筑师,建筑师抓着卷尺在灯塔前面不是站高就是蹲低地量来量去。阿福把一卷厕纸拉出来,在犬野太郎的脸上擦着,擦完犬野太郎脸上的铁锈和汗水,他又去擦犬野太郎背脊后的自动步枪,再去擦犬野太郎屁股上的海鸟屎。

    见到这幅像镶嵌在海边的漫画,这幅雕刻在我们面前的群丑图,我顿时哭泣了,悲伤了,头昏头痛了,眼冒金星了。我于是把一颗海鸟蛋往这幅群丑图掷去,把一颗马卵石往群丑图掷去,用尽全力把一颗颗鸟蛋和马卵石往那里掷去,将鸟蛋和马卵石掷到我的脸上,掷到爷爷的肩膀上,掷到姑姑的衣服上,掷到父亲的手臂上,掷到阿海的额头上,掷到阿福的屁股上。这些礁石怎么化成了我?化成了爷爷?化成了姑姑?化成了父亲?化成了母亲?化成了阿海?化成了阿福?化出了我们的丑陋?化出了我们的耻辱?化出了我们的污秽?我边掷鸟蛋和马卵石边想道,边掷鸟蛋和马卵石也边这样骂道。

    接着,我跑到了那幅群丑图前面,站在几米远的沙砾上,把一只只孵蛋拣起来,把一颗颗马卵石擤在手上,照着真琴二秀的大鼻头大黑痣掷去,把这家伙的大鼻头大黑痣打塌、打烂、打扁,打成泥坑、粪坑、屎坑。打了真琴二秀后,我又对准武本秀胜的眼睛打去,把这家伙的眼镜打飞、打碎、打烂,把他的眼睛打成了青光眼、白内障、死鱼眼。随后我又去打那两个侏儒松井野子,我把鸟蛋和马卵石向他们的脖子打去,向他们的大圆头大肚皮打去,朝他们的猪蹄蛤蟆腿打去。我把他们的猪蹄蛤蟆腿打成了鸡脚、鸭脚、蚊子脚,把他的头颅打成了狗头、蛇头、鳄鱼头,把他的身子打成了癞蛤蟆、流浪狗,打成了乌龟王八蛋。打了松井野子之后我又开始打犬野太郎,我专打他的屁股和他脸上的雀斑。我把他的雀斑拓成了老鼠斑、蝴蝶斑、死人斑。我把他的屁股打得千疮百孔,把他的裤子打烂了,也把他的老祖宗打断打没了。接着我又打那些大日本工程师、测量师、建筑师和摄影师,把他们打得一片狼藉,狼藉一片,像逃窜的海盗,像投降的敌人,像被捕的贪官污吏……

    傍晚的时候,海鸟纷纷从钓鱼岛飞回这个岛屿的时候,这个灯塔又完成了。于是,这伙日本保安又好像昨天那样,举着他们的太阳旗站在礁石上,踩在鸟蛋上,踏在鸟屎上,趴在这鸟岛上,挥舞着,唱着,跳着,喝着,欢呼着,叫嚣着,大笑着,死去爹娘似的大哭着,蹦跳得手脚酸软,叫嚣得口干舌燥,呼喝得声音喑哑,哭喊得肝肠寸断,挥舞得精疲力竭。武本秀胜和犬野太郎一边跳着一边叫着,还把一排排子弹射向站在岩石的海鸟,射向栖身在棕榈树和仙人掌的海鸟,射向天空中飞翔着的海鸟,把海鸟的翅膀打断,把海鸟的眼睛打瞎,把海鸟的头颅打得粉碎。

    我们也像昨天那样,整个晚上都在骂着,怨着,嚷着,叫着,哭着,呼喊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