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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的啼鸣惊醒了白塘村的平静,山里雾气袅袅,犹如仙境蓬莱。胡大娭毑第一个走出来,把满头白发盘成髻,插上银簪,赶走两只拼命摇尾巴的狗,颠着小脚走到隔壁,在窗户边听了听,没发现动静,掩嘴一笑,回头走进厨房。
帮工的王四两口子都起来了,一个挑水,一个正在灶台添柴烧水,见到胡大娭毑,胖胖的王四家堂客笑道:“大娭毑,又要出动您老人家,到底是城里的少爷小姐面子大,看你们这么喜欢,干脆把他们留下来算了,反正长沙城里那么乱。”
胡大娭毑笑而不答,见水还没烧好,又绕进房里抹了点香喷喷的头油,洗漱完立刻调了些白面,从杂屋里挑了个最好的南瓜,王四家堂客连忙把南瓜洗好切好,胡大娭毑又去隔壁看了一眼,还是不放心,回来抢过刀自己切。
王四家堂客呵呵直笑,接下来有了分寸,把泡芝麻豆子茶的原料一一给她过目,胡大娭毑叮嘱多放些姜,去去寒气,一边准备做南瓜粑粑,一边准备喝茶的糕点,一心几用,忙得不亦乐乎。
胡大爹腰带上别着水烟袋晃晃悠悠出来,径直往隔壁走,胡大娭毑连忙从厨房里冲出来拦住他,压低声音道:“别吵,三十岁前睡不饱懂不懂,让他们多睡会!”
胡大爹嘿嘿直笑,把她拉到一边悄声道:“你再探探湘湘的口风,家里这么多好伢子,天天陪她玩,我就不信她看不中一个!”
“死老倌子,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胡大娭毑这才知道他整日带一堆小孩子走亲戚的意思,差点惊呼出声,低声道:“我还以为你想留下小满呢!”
胡大爹叹了口气道:“我当然想,不过我带他走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中意的妹子,小满这么俊,也得找个配得上的才行。”
胡大娭毑把大腿一拍,“你早说嘛,我娘家隔壁邻舍有个好妹子,现在住在望城县城里头,跟他同年同月,她家里舍得本,送她到长沙读的书,能识文断字,是个女秀才呐!”
胡大爹大喜过望,一个劲催促,胡大娭毑连忙叫王四去自己娘家送信,转头喜滋滋地继续做事。
偷听了一会,湘水从窗口逃命一般冲到床上,捂着怦怦直跳的心,窃笑了一会,又自顾自摇头,满脸愁容。
他翻箱倒柜一气,把学生装换上又脱下,翻出今年新做的一身呢料大衣,照了许久镜子,还是怏怏不乐地脱下来,仍然换上穿了两三天的青色棉袍,只觉一点精神劲头都没有,朝镜子里的人瘪瘪嘴,眼珠子一转,把衣服脱下来,将煤油灯翻倒在袖口,惨呼一声,披了件短袄把衣裳提出去,夸张地扇风,“四婶子,衣服沾上煤油了,好臭,你给我想想办法。”
王大娭毑瞪他一眼,喝道:“还不快把衣服穿好,冻病了哪个管你!”
湘水挨了骂,脸上却笑开了花,飞快地洗脸刷牙,一溜烟冲进房间,很心安理得地换上那呢子大衣,又把头发抹得油光发亮,以从未有过的气势雄赳赳气昂昂出门了。
王大娭毑正在煎粑粑,王四家堂客看见湘水,连忙唤住王大娭毑,两人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同时笑出声来,只是笑了一会,王大娭毑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悄然叹息。
胡长泰和妻子是青梅竹马,湘水的母亲一共生了七个,在怀湘水的时候听到大儿子湘岳送命的消息,悲痛欲绝,早产下湘水后过世。
乡里医药缺乏,即使胡家条件不错,七个孩子能活到十五的也只有四个而已。湘水生下来脸色青紫,都说没救了,胡大娭毑和胡三娭毑两人轮流看护,整整半月,一刻不停地用粥水抹在他嘴上,才保下他这条小命。
胡长泰深爱妻子,恨不得没有这个儿子,平时对他十分冷淡。湘水先天不足,懦弱胆小,学东西慢,也不得胡大爹喜欢,加上姐姐早已出嫁,唯一跟他要好的哥哥湘泉又偷偷溜去参军,这些日子更显郁郁寡欢,直到双胞胎回来才精神起来。
厨房里两人正忙着,胡大爹拧着眉头走进来,自言自语道:“水伢子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头发抹得苍蝇上去都要拄拐杖了!”
门口,长庚扑哧笑出声来,挤眉弄眼道:“爷(ya)老倌,娘老子,你们要不就莫(不要)生,要不就把我生早点,被比我小三四岁的漂亮妹子叫叔叔,我很为难很自卑呐!”
“你敢乱了辈分!”胡大爹怒目圆睁,抄起火钳就追,“满嘴胡言乱语,看我不打死你!”
闹闹嚷嚷中,哪里还有人能睡,好在乡里没有睡懒觉的习惯,都是为了照顾城里吓坏掉的两个可怜娃娃才尽量轻言细语,轻手轻脚,胡大爹开了头,其他人都乐呵呵出门看热闹,等着胡大娭毑亲自做的丰盛早餐。
小满早就醒了,把头搁在高高的床边,捉住湘湘的手仔仔细细研究,两人的手都十指纤长,只是她的更小更白嫩,还有个手掌是断掌,难怪打起人来特别疼,真是恼火。
不知什么时候,她睁开眼睛,目光定在他脸上,犹如生了根,小满看不出任何感情,心头微微战栗,怕惊醒婴孩一般柔声道:“怎么啦,我脸上开花啦?”
笑容一点点在她脸上绽放,小满悄悄松了口气,把她的衣裳找出来,哭丧着脸道:“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你的!”
有什么办法,湘湘这次被吓狠了,晚上噩梦不断,只有看到小满才会安心,两人先是大床挨着小床,后来转成面对面,小满大床也睡不成,只能睡在小小卧榻上,每晚守在她身边,随叫随到。
湘湘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披衣而起,转而给他找衣服穿上,他走得匆忙,什么也没带,幸亏胡家伢子多,他跟湘平和湘水身量相当,倒还对付得过去。
“这还差不多!”小满摆出大老爷的派头,装模作样捻那根本不存在的胡子,要是往常,湘湘一定狠狠教训他一顿,不过,今天她一句话也没说,嘴角弯了弯,听到外面越来越吵闹,突然哽咽道:“哥,回去吧,我放心不下!”
小满笑容顿敛,闷闷道:“姐夫这么辛苦把我们送出来,怎么肯让我们回去,要不我们先在这里待一阵子,等你小男人来接你一起走。”
两人都是半大不小,过去********花在吃穿上头,哪里有什么计划。湘湘虽然一心想往外跑,那也是为了避祸不得已而为之,事到临头,想到出外人生地不熟,所有事情都要自己打点,还要照顾盛承志,心里忐忑难安,也不想再逼问,得过且过吧。
两人打开门,第一个来报道的果然就是湘水,看到他那身打扮,小满吹了声口哨,油腔滑调道:“水哥哥,你这是要去看妹子么(意即相亲)?”
湘水在坪里绕了半天,心里鼓点正急,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满脸通红地跑了。
等他们的除了湘水还有一个人,看到屋檐下矮靠背椅上发呆的胡三娭毑,湘湘自动自觉地搬了条小麻拐凳(方形的矮凳),往胡三娭毑面前一坐,回头朝她嘿嘿一笑,正襟危坐。
自他们回来,也许是被大家的喜气感染,胡三娭毑终于能认人了,虽然小辈的都不认识,胡大爹和胡大娭毑和相熟的姑娭毑都能说出名字来,让众人很是惊喜,直说双胞胎是胡家的福星。
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胡三娭毑也喜欢来这里坐着,屋檐下那把靠背椅就成了她的专用。自第一天给湘湘打了辫子,这就成了她最重要的工作,日复一日,她说的话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楚。
胡三娭毑散乱的目光终于收回,松开手,手中赫然有一把梳子,已经在掌心留下道道红痕,胡三娭毑打散她的辫子,以无比认真的神情梳理,仿佛每一丝每一缕都是珍宝,之后,她把头发拢在手心结成辫子,扎好后左右看看,露出灿烂笑容。
胡大爹老远看到,把水烟袋抽得咕噜咕噜响,等她停手才过来,赔笑道:“三娭毑,晓得这是哪个不?”
三娭毑歪着头努力想了想,笑眯眯道:“是我媳妇妹子,我有三个崽(儿子)呐,要赶快办喜事了!”
她确实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夭折,两个革了命,只有大儿子和丫头留下湘平这个宝。
屋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吠,接着,胡家的长工胡小秋爽朗的笑声响起,湘平和大姑娭毑十五岁的小孙子朱沛一溜烟跑出来,湘平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拎出一只野兔子,小满惊奇不已,嗷嗷怪叫:“不带我去,昨天说好了,竟然不带我去!”
胡小秋算是胡家远亲,老家在益阳,其父好赌,把所有家产都输光了,没脸见人,在回来的路上就投河自尽,其母被活活气死,胡小秋无田无地,也无片瓦遮身,只好来投靠胡家。
胡小秋个子不高,但是十分壮实,上山能打虎,下河能捉鱼,田里的活计也是好手,特别能干,村里的妹子都喜欢,刚由胡大爹做主讨了村里最水灵的兰妹子做堂客,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胡大爹斜眼看看野兔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小秋,你有没有搞错,这么小的兔子,打汤都不够!”
胡小秋嘿嘿笑道:“我也没办法,这些伢子太吵了,有兔子都被吓跑了!”
胡大爹把袖子一捋,兴冲冲道:“没用,看老倌子(老头子)跟你露一手!小满,快去吃早饭,跟我一起去,其他人都在家等着!”
这回真是一人欢喜几人愁,小满欢呼一声,脚下如踩了两个风火轮,一会就用纸抓着几个南瓜粑粑回来了,一边吃一边自告奋勇往后山走,胡大爹笑嘻嘻地跟上,非常干脆地无视某些人可怜巴巴的目光。
目送两人上了山,胡小秋瞥见胡三娭毑和湘湘,咧嘴一笑,凑上来神神秘秘道:“城里妹子,长沙反正烧了,安安心心回来住算了吧,这里家家户户都有刀子斧头,日本鬼子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凑一双!”
“笨!”湘平坐到胡三娭毑身边,唉声叹气道:“日本鬼子一发炮弹就能把我们村子炸光光,刀子斧头有鬼用!”
胡小秋摸了摸后脑勺,朝通往外头的道路的方向狠狠呸了一口,恨恨道:“他娘的,老子也去学打炮弹,一炮接一炮,看哪个敢挨边!”
远处传来兰妹子的叫喊:“小秋,快去挖点臭线子(蚯蚓)给城里伢子钓鱼啊!”
胡小秋吃吃直笑,腰带一系,撒腿就跑,很快就传来王四家堂客的咒骂,“秋化生子,大娭毑做得这么辛苦,你手下留点情呐,哪里能尽你的肚子来!”
想起胡小秋一顿吃五大碗的恐怖饭量,大家都笑起来。
胡三娭毑仔细端详了一会湘平的脸,眼睛渐渐明亮,颤巍巍伸手,湘平连忙握住她的手,赔笑道:“娭毑,吃饭去不?”
胡三娭毑但笑不语,一手牵着湘湘,一手牵着湘平下了台阶,径直往隔壁走,两间屋子中间有条小小水渠,是用来引山里的水进塘,上面盖着青石板,胡三娭毑竟还当两人是三岁小童,似乎怕两人摔倒,自己先一步跨过去,提高手小心翼翼地引两人过来。
明明她紧张兮兮的样子十分好笑,却无人笑得出来,大家闷声不吭走到饭厅坐下吃饭。
湘湘收拾一番出来,湘水正往外走,换了身短短的薄袄,脸上红晕尚未褪,耷拉着脑袋,怎么看怎么好玩。湘湘戏弄之心顿起,嗷呜一声,以猛虎下山之势当头扑去,湘水吓了一跳,猛地推开她,等看清楚人又后悔了,赶紧把她扶住,低着头任她把自己的脑袋当冬瓜敲。
欺负他这个老实头真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湘湘叹了口气,揉揉他脑门,轻声道:“你找到你哥了没有?”
湘水直摇头,哭丧着脸道:“好倒霉,回来还挨了爹(dia)爹一顿骂,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真可怜!”湘湘强忍着敲他的冲动,撇撇嘴道:“你讨好讨好我吧,我回去帮你找!”
湘水不知哪来的脾气,扭头冷冷道:“你要嫁人了,哪个信你!”
胡大娭毑出来叫两人吃饭,刚好听到这句,心头一慌,急道:“谁要嫁人,湘湘,这么大的事情可千万别自作主张!”
湘水瘪着嘴道:“是她姐夫做的主,那伢子比她还小三岁,毛都没长齐!”
“这怎么要得,这怎么要得!”眼看美梦破灭,胡大娭毑突然有些六神无主,拧住湘水的耳朵骂道:“好不容易去一趟长沙,你回来屁都不放一个,读书读不进,看铺子有客就只晓得躲,你到底有什么用呐!”
湘水泪流满面,打开她的手,飞奔而去,胡大娭毑追了两步,小脚哪里追得上,叉着腰大吼:“你跑,你跑,本事不长长脾气,你有狠莫回来!”
害他没头没脑挨了一顿骂,湘湘过意不去,循着田埂追,湘水在田间地头跑惯了,她却不行,一路踉踉跄跄,险象环生。
“湘湘,回来,莫绊倒啊!”随着胡大娭毑的呼喊,许多人都出来看热闹,一时大人笑小孩嗷嗷叫,村子里热闹非凡。湘水回头一看,顿成骑虎难下之势,又跑了两步,听到胡小秋憋足了力气的声音,连忙停下脚步。
“水伢子,回来接住她,那里水深!”
胡小秋话音未落,湘湘踩到草上,脚下一滑,还来不及叫出声,一头栽进水渠里。
村里顿时惨呼声一片,纷纷朝田埂上跑,胡大爹刚刚爬上山,看到下面乱成一团,暗道不妙,拉着小满就往山下冲,众人注意力都在田间,没发觉一辆吉普车悄悄开进了村口的晒谷坪,有两人跳下车,对田埂中那一群人遥遥相望。
湘水跳下水,把呛昏过去的湘湘抱起来,水确实很深,已经到了他的胸口,两个十岁出头的大孩子也跳下去,把湘湘接到田里,长庚最先冲下来,劈头给了湘水一巴掌,让两个孩子把湘湘扶到自己背上,狂奔而去。
听到一个孩子的呼喊,胡小秋终于发现晒谷坪里的人,冲回家抄了把弯刀,把闹哄哄的孩子们赶进家里,昂首挺胸迎了上去,几个男人怕他吃亏,各自回家抄家伙,静静跟在他后头,而各家各户的女人发现端倪,把孩子拎回去,各自拿着菜刀柴刀守在门口,虎视眈眈。
走到近前,看到为首穿军装那人对自己高高抱拳,胡小秋不禁愣在当场,抓了抓后脑勺,把弯刀别在腰间,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拢高举,又感觉自己学得不像,样子实在难看,自嘲般笑了笑,挥挥手道:“长官,有何贵干啊?”
那人看看后头的阵仗,笑道:“别紧张,我姓顾,是双胞胎姐夫的朋友,来接他们回去的。”
众人听得真切,不约而同发出懊恼的叹息,胡小秋没了主意,东瞧瞧西看看,刚跟上来的湘平笑道:“秋哥,别为难,他们总是要回去的!”说完,他朝那人高高抱拳,强笑道:“长官也看到了,我妹妹刚出了点事,长官能不能等一下?”
那人刚一皱眉,旁边的小卫兵压低声音道:“参谋长,反正也没人搭理你,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湘湘被女人们接去洗澡救治,小满插不上手,听到一个孩子说村口有大车,赶紧冲过来,看到那人,心头一热,老远就招手叫道:“顾大哥,顾大哥!”
看着小满跑得红扑扑汗涔涔的脸,顾清明眉头一松,朝他淡淡微笑。
湘湘其实很快就醒了,被老老少少一堆女人围着,又是掐又是按,大呼小叫声声入耳,有些哭笑不得,扯着嗓子叫小满,小满应声而入,身后竟跟着一个笑微微的顾清明,湘湘突然想起自己几次最狼狈的时候都被他瞧见,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缩在被子里不肯见人,小满知道她的心思,等所有人一走,凑到她耳边道:“他是来接我们回去的!”
湘湘惊喜交加,跳下床就要走,小满狠狠敲了她一记,把她塞进被子里,湘湘自知失态,连忙乖乖躺下装死。
门口的顾清明正看得来劲,感觉身后有人,转头一看,胡大爹正吸着水烟袋上上下下打量他,满脸的皱纹在烟雾中愈发纠结,顾清明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胡大爹对抢走自己宝贝孙子的人半分客气也不讲,冷哼一声,掉头而去,顾清明哪里遇过这种不讲理的,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愣怔无语。
小满追出来,嬉笑道:“大爹爹,我们先回去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们。”
胡大爹停住脚步,恨恨道:“回去回去,你还没搞清楚啊,这里才是你的家,长沙那房子是你姐夫的,姓薛,不是姓胡的!”
小满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腆着脸笑道:“晓得晓得,房子是我的,地也是我的,塘也是我的,山也是我的,大爹爹先帮我看着,等我回来啊!”
胡大爹终于露出笑脸,敲敲他的头,轻叹道:“你娭毑跟我不来往,我不怪她,你是我胡家人,家业都有你的份,不管别个怎样你总要回来看看。听说湘湘的亲事定了,我也没有办法,你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以后一定要早些立业,不要老靠你姐夫,让亲家看不起,让湘湘听空(四声)话(闲话)!”
小满头点得如鸡啄米,胡大爹知道他归心似箭,怕他厌烦,满腹叮嘱说不出口,叹了又叹,小满也跟着薛君山混了多日,察言观色的工夫一流,迅速收敛喜色,满脸凄然道:“大爹爹,我晓得您老人家对我好,我都记得呐,长沙现在乱得很,我回去好好跟娭毑说说,争取把全家人都带回来。”
听到这句,胡大爹终于心满意足,强忍着笑意指指他身后,小满会意,轻声道:“这是我姐夫的朋友,我们刚好在湘潭碰上,就是他派人把我们送到家的。”他眼珠子一转,神神秘秘加了一句,“据说他来头很大,当初我姐夫为了拉拢他,还准备把湘湘嫁给他,不过被他拒绝了。”
“你姐夫这次麻烦大了!”胡大爹话一出口,立刻满脸懊恼地收了回来,小满眨巴眨巴眼睛,故作天真道:“我姐夫官很大,谁敢给他麻烦?”
“大个屁!”胡大爹瞪他一眼,迅速堆出笑脸朝顾清明走去,和他哼哼哈哈一气,把人请到堂屋去喝刚做好的芝麻豆子茶。
顾清明欣然应允,和小满擦肩而过时向他递个戏谑的眼色,小满老脸一红,火烧屁股一样冲进房间,闷头收拾行李,湘湘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笑眯眯看他,小满突然想起那夜在八角亭前面碰见薛君山时他脸上凝重的表情,不知怎么来了火气,从柜子里拣出一件滚边的披风往她面前一砸,愤愤道:“你就知道笑,什么事情都不管,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累!”
湘湘脸色一僵,慢慢放下头发随手结个辫子,把披风捡起来搭在臂弯,提着箱子就走,小满连忙去抢,她不肯放,两人僵持一阵,小满放了手,低头讷讷道:“我没骂你。”
湘湘嘴角一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挺直了背脊走出他的视线。
当湘湘再次出现,所有人都有些愕然,到水渠里洗了个澡,这闷声不吭的小姑娘怎么立刻长大了些,满脸笑容,神态淡定自然,那黯淡的眼眸似乎被什么点亮,黑白分明中有两簇小小的火光,让人不敢逼视。
不用说,湘水又去跪祠堂,湘湘热热闹闹跟大家打过招呼,跟胡大爹讨了人情,进去把人拖了出来,湘水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被她轻轻捶打几下赎了罪,这才进去洗澡换衣裳。
回到堂屋,湘湘凑到顾清明身边坐下,无比认真地为他服务,顾清明也不阻止,安坐如山,边听胡大爹不知所云又带着明显讨好的闲扯,边悠哉游哉享受美味的点心和芝麻豆子茶。
卫兵再次出现时,双手大包小包满是东西,身后胡大娭毑还抱着两只鸡在追赶。把东西放门口一放,卫兵苦着脸道:“参谋长,这不是我要拿的。”
顾清明了然地笑,朝他点头示意收下,卫兵立刻眉开眼笑,一转身怀里就被塞了两只鸡,明知有些脏,却抱了一会都没舍得扔。
看到湘湘低眉顺眼地换上新的茶,顾清明挑了挑眉,对她的耐心生出几分佩服,突然,长庚和朱沛拖死狗一样把小满拖过来,长庚叹道:“大爹爹,您老人家跟他讲了什么,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胡大爹还当自己苦口婆心的教训有效,小家伙终于舍不得走了,笑眯眯起身,小满被朱沛押着跑不掉,满脸通红地闪躲,眸中水光又起,胡大爹只觉心里火辣辣地疼,打开朱沛,把小满拉到身边坐下,要王四家堂客泡茶来。
大家知道胡大爹疼这个孙子,懒得跟他计较,朱沛忙活这么久,连口热茶都没喝上,还挨了胡大爹一下,冷着脸坐在麻拐凳(小矮凳子)上跟狗玩,长庚南来北往的人见多了,也看出这贵客不同寻常,知晓胡大爹拉拉杂杂扯了这么久,客人只怕半句都没听懂,忙用官话毕恭毕敬道:“长官,您想不想带些野味回去,我们山里的野鸡野兔子味道真没得说!”
卫兵的眼睛又亮了,把腰带一拨,眼巴巴看定顾清明,顾清明微微一笑,当作没看到他的目光,沉默着摇摇头。
长庚笑容一僵,只得来个单刀直入,“长官,听说长沙城里火还没熄,回去只怕很麻烦,而且……”他顿了顿,深深看了小满一眼,脸色凝重道:“而且长沙城里死了不少人,我让伙计得空在湘江边上打捞尸体,光昨天一天就捞到十来个。”
顾清明冷冷道:“那你的意思呢?”
长庚还想抛砖引玉,没想到他会反问自己,登时愣住了,胡大爹插不上话,把水烟袋往腰带上一别,“打野兔子去!”拉着小满就走。
大家呼啦啦都散了,长庚心乱如麻,低垂着头不发一言,湘湘把一杯芝麻豆子茶递到他手里,长庚沉默着接过来,朝她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道:“妹子,事情不对赶快回来。”
顾清明突然开口,“蒋委员长今天会到长沙,惩办祸首,救济灾民,******也去了,你姐夫组织了一个救灾队,带头日夜扑灭余火,救助百姓,几次过家门而不入,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熬到现在,不就是为了等这句话,湘湘心中狂喜,掩饰一般提着壶给他添水,手一颤抖,把桌上泼得满是水。
长庚连忙抢过水壶,把她拉离滴着水的桌子,顾清明扑哧笑出声来,负手慢腾腾踱出来,对着五颜六色的美丽田野长叹:“铁蹄将至,可惜了这大好河山!”
长庚浑身一震,瘦削的背脊挺得犹如标枪,用力握紧了拳头,双目几乎喷出火来。
仿佛是为了回应长庚心中的话,胡小秋扛着锄头拎着成串的红薯悠哉游哉而来,一字一顿道:“这里出过曾剃头,出过打不垮的湘军,来试试看!”
长庚把拳头一松,迎住湘湘满含热泪的目光,终于笑出声来。
有了胡大爹出马,果然收获不小,中午时分,小满兴冲冲地提着两只野兔子回来,看到湘湘的笑容,微微一怔,感觉出不同寻常的意味,心下轻了许多,把两只野兔子拎到她面前,湘湘还在跟他生气,下巴一扬,又搬着麻拐凳冲到迷迷登登的胡三娭毑面前坐下。
辫子刚梳好,胡大娭毑就叫吃饭了,灶间女人们开了一桌,饭厅开了两大桌,喝酒的大人一桌,小孩子一桌,小满想跟湘湘坐,被胡大爹拉到身边,只得舍命陪君子。
那么多好吃的,小满偏生几杯下去就脸红脖子粗地倒下了,含恨退席,在堂屋里胡大爹歇凉的躺椅上晕乎。正在眼冒金星,感觉一阵香风吹来,有人重重地用热毛巾给自己擦脸,哭笑不得,倒是再不敢说半个不字。
擦完脸,湘湘附耳道:“他说姐夫不会有事!”
小满歪歪头,睁着朦胧的眼睛,笑得口水横流。
胡大爹酿的米酒后劲非常大,吃完饭小满还没怎么醒,胡小秋和一个村民抬着轿子把他送到车上,面对堆积如山的吃食,连小卫兵都犯了难,最后只得用几个麻布袋捆在车子上头,可谓满载而归。
车子在一片哭声中缓缓离开,进了板塘铺,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迎面而来,啪嗒对顾清明行了个军礼,压低声音道:“参谋长,今天早上张主席的车来过,带走了警察局长文重孚。还有,杜师长要您赶快去长沙,有人要见您。”
顾清明朝他点点头,示意卫兵赶快走,小满清醒了些许,揉着太阳穴讷讷道:“顾先生,你怎么会碰上我们,怎么知道我家住哪?”
顾清明沉默半晌,在两人伸长的脖子缩回去的时候才冷冷开口:“去问你们的姐夫,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两人心里咯噔一声,同时把对方的手握紧,如同刚刚逃出来那个夜晚。
回长沙的路今天格外漫长,顾清明自认铁石心肠,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外头,还是不忍心看下去,合上眼帘假寐,不一会就听到后头嘤嘤的低泣,低头看着自己的皮带扣发了一会呆,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递回去,只是并未回头。
手帕没有人接,哭声也停了,顾清明等了一会,把手帕收回来,听到心中有人在幽幽低叹。
生逢乱世,可惜了这些花朵般美好的女子。
车以蜗牛的速度前行,经过一片又一片断壁残垣,瓦砾堆,烟雾墙,终于在夜半时分到达公馆街口。这条街在城里还算比较幸运的一处,只烧了十之七八,火已经完全扑灭,剩下最远处一间余烟袅袅。街口有人清理过,扫出一条容一辆车过的通道,直通胡家的公馆。
看到自己家幸免于难,湘湘和小满绷紧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到了门口,等不及停稳就跳下车,一个接一个摔倒在地。
门开了一条小缝,胡十娭毑皱纹遍布的脸挤出来,待看清楚两张脸,手里的菜刀咣当落地,一个踉跄扑到两人中间,一手抱住一个,泪流满面。
顾清明默默下车,把胡十娭毑轻轻扶起,胡十娭毑认出他,灰暗的眸中掠过一道诡异的光亮,就势跪到他面前,咚咚咚猛磕头,呜咽道:“长官,求求您救救我家薛君山,他只是个跑腿的,火不是他放的,真的不是他……”
顾清明心惊不已,连忙扶住她,只两三下,胡十娭毑的额头就已经鲜血淋漓,顾清明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瞪圆了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湘湘连忙抱住她,哀哀唤道:“姐夫没事,真的没事!”
胡十娭毑怎么肯相信,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把湘湘推开,还想去求顾清明,顾清明终于反应过来,和小满两人一人搀住一边,一字一顿道:“娭毑,薛君山救火有功,真的没事!”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话,湘君嘶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娭毑,君山回来了,快来接人!”
胡十娭毑顾不得自己满头鲜血,摇摇晃晃往街口跑,小满追上去扶她,却被她推翻在地,小满满腹委屈,正好熬了一天,浑身无力,干脆赖在地上不起来,湘湘跑过去拉,也被他拉到地上,两人面面相觑,红着眼眶轻笑出声。
薛君山是被担架抬回来的,跟在旁边的湘君也是满脸憔悴,自起火以来,薛君山像疯了一样,不眠不休,到处组织人手救火救人。南城已是一片火海,北城虽然火势不大,但是放火队员还在四处点火,根本不听号令,他凭一己之力哪里能应付,只得找到伤兵管理处处长汪强,和他一起守在南门口的伤兵医院等处救助伤员。
直至十三日凌晨,薛君山终于接到张主席的手令,辛辛苦苦找齐一队人马,把不听命令的士兵当即处决,这才慢慢控制局势。
然而,大火冲天,长沙已经烧得七七八八,死伤无数,所有措施都已于事无补,薛君山四处奔走,对所有队员只交代了一句话:“救得一个算一个。”
席市长终于赶回,组织了三个救火队扑灭余火,薛君山把自己的救火小队交到席市长手里,筋疲力尽,在他面前轰然倒地,席市长派湘雅医院的人送回来,正好碰上湘君。
等薛君山的担架进了家门,顾清明把湘湘和小满拉起来,在小满头上敲了一记,拖他过去把车上的麻布袋卸下,眼看到嘴的鸭子飞了,小卫兵满脸不甘,做起事来声音惊天动地。顾清明视若无睹,转而对湘湘笑道:“长沙烧了,反正我也没地方去,能不能先住在你家?”
真是几人欢喜几人愁,小卫兵立刻眉开眼笑,小满有他保驾,自然乐意,只有湘湘在他面前屡屡出糗,实在难堪,借口冲进去报信,僵着一张脸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