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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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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对江雨薇来说,日子是崭新的,生命也是崭新的,连灵魂、思想、与感情统统都是崭新的。早晨,给老人打针的时候,她止不住脸上那梦似的微笑。下楼时,她忍不住轻快地“跳”了下去,而且一直哼着歌曲。当耿若尘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心跳而脸红,眼光无法不凝注在他脸上。耿若尘呢?他的眼睛发亮,他的脸发光,他的声音里充塞着全生命里的感情:

    “早,雨薇,昨晚睡得好吗?”

    老人在旁边,雨薇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对他微笑,那样朦朦胧胧地,做梦般地微笑。

    “不!”她低语,“我几乎没睡。”

    “我也是。”他轻声说。

    “咳!”老人咳了声嗽,眼光看看若尘,又看看雨薇,“你们两人有秘密吗?”他怀疑地问。今天,他的情绪并不好,因为一早他就被体内那撕裂似的痛楚在折磨着。

    “哦,哦,”雨薇慌忙掩饰似的说,“没什么,没什么。”可是,她的脸那样可爱地红着,她的眼睛那样明亮地闪着,老人敏锐地望了她一眼,“爱情”明明白白地写在她脸上的。

    “爸爸,你今天觉得怎样?不舒服吗?”耿若尘问,发现父亲的气色很不好。“放心,我还死不了!”老人说,脸上的肌肉却痛苦地扭曲着。雨薇很快地走过去,诊了诊老人的脉。

    “我上楼去拿药,”她说,“如果你吃了不能止痛,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好打电话给黄医生!”“我用不着止痛药!”老人坏脾气地嚷,“谁告诉你我痛来着?”“不管你用得着用不着,你非吃不可!”雨薇说,一面奔上楼去。老人叽哩咕噜地诅咒了几句,回过头来望着耿若尘:

    “我说她是个女暴君吧?!你看过比她更蛮横的人吗?我告诉你,她将来那个X光非吃大苦头不可!”

    “X光?”耿若尘一怔,真的,天哪!她还有个X光呢!但那X光却连“接吻”都不会吗?他甩了思头,硬把那阴影甩掉。“只怕那X光还没资格吃这苦头呢!”

    “谁有资格?你吗?”老人锐利地问。

    耿若尘还来不及答复,雨薇跑下楼来了,拿了水和药,她强迫老人吃了下去,一面不安地耸耸肩:

    “我觉得还是打电话请黄医生来一趟比较好!”

    “你少找麻烦!”老人暴躁地叫,“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心里明白!医生治得了病也救不了命,真要死找医生也没用,何况还没到死的时候呢!好了,别麻烦了,吃早饭吧!”

    大家坐下来吃了早餐,老人吃得很少,但是精神还不算坏,雨薇放下了心。耿若尘一直盯着江雨薇看,她今天穿着件鹅黄色的短袖洋装,领子上有根飘带披到肩后,也是耿若尘的新设计,由她穿起来,却特有一股清新飘逸的味道,而且,这是初夏,她刚换了夏装,很给他一种“佳人初试薄罗裳”的感觉。他盯着她看,那样目不转睛地,竟使她忍不住微微一笑,涨红了脸,说:

    “你怎么了?傻了吗?”

    耿若尘回过神来,赶紧低头吃饭,心里却想着:不是傻了,是痴了!天啊,世界上竟有这种女孩子,像疾风下的一株劲草,虽柔弱,虽纤细,却屹立而不倒!他真希望自己能重活一遍,能洗清自己生命里那些污点,以便配得上她!

    早餐后,大家正坐在客厅里谈天,耿若尘又拿着一支炭笔,在勾划雨薇的侧影,设计一套新的夏装。忽然门铃响,这些日子唐经理和朱正谋都来得很勤,大家也没介意,可是,听到驶进来的汽车喇叭声后,老人就变色了。

    “怎么,难道他们还有脸来吗?”

    大门开了,进来的只有一个人,是培华。

    耿若尘挺直了背脊,一看到培华,他身体的肌肉就都僵硬了起来,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上次和培华之间的冲突。雨薇坐正了身子,敏感地嗅到了空气中又有风暴的气息。可是,培华不像是来寻衅的,他那胖胖的圆脸上堆满了笑意,一进门就和每个人打招呼:

    “爸爸,您好!若尘,早,江小姐,早。”

    怎么回事?雨薇惊奇地想,难道他是来道歉或者讲和的吗?看他那种神情,就好像以前那次冲突根本没发生过似的。他的招呼和笑脸没有引起什么反应,除了江雨薇为了礼貌起见和他点了个头之外,耿若尘只是恶狠狠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耿克毅蹙紧了眉,阴沉沉地垮着脸,冷冰冰地问了句:

    “你想要什么?”

    “哈!爸爸!”培华不自然地笑笑,眼光在室内乱闪,含糊其辞地说,“您的气色还不坏!”

    “你是来看看我死了没有吗?”老人问,“你怎么知道我气色还不坏呢?你的眼光还没正视过我!”

    “哦,爸爸,别总是这样气呼呼的吧!”培华笑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像您这样坚强的人,一点儿小病是绝对打不倒你的。”

    “哦,是吗?”老人翻了翻白眼,脸色更冷了,“好了,你的迷汤已经灌够了,到底你来这一趟的目的是什么,坦白说出来吧!”

    “噢,”培华的眼光扫了扫雨薇和若尘,支支吾吾地说,“是——是这样,爸爸,我——我有点小事要和你谈谈。”他再扫了雨薇一眼。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人不耐地嚷,眉头紧蹙,“你还要防谁听到吗?雨薇和若尘都不是外人!你就快快地说吧!否则,我要上楼去休息了!”

    “好,好,我说,我说。”培华一脸的笑,却笑得尴尬,又笑得勉强,“只是……一点点小事!”

    “你到底说还是不说?”老人大声吼,“真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生出像你这样婆婆妈妈的儿子的!”

    培华的脸色变得发青了,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原状,又堆上满脸的笑,说:

    “好吧,我就直说吧。是这样的,我那个塑胶厂维持得还不错,最近我想扩张业务,又收购了一个小厂……”

    “不用告诉我那么多!”老人打断了他,“你是来要钱的吗?”

    培华又变了一次脸色,可是,笑容很容易就又堆回到他的脸上:

    “我只是想向您调一点头寸,仅仅三十万而已,过两个月就还给您!”

    老人紧盯着培华:“如果不是为了这三十万,你是不会走进风雨园来的,是吗?”“哦,爸,”培华笑得更勉强了,“何必说得这么冷酷呢?我本来也该来了,父子到底是父子,我总不会和自己父亲生气的!难道我也会为一点小事,就一去四年不回家吗?”

    耿若尘跳了起来:

    “我看,你上次挨揍挨得不够,”他愤愤然地说,“你又想要找补一点是不是?”

    “哎呀,算了,若尘,”培华说,“我不知道又碰到你的痛疮了,我今天可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你是来和爸爸要钱的,是吗?”若尘咄咄逼人。

    “我和爸爸商量事情,关你什么事呢?”培华按捺不住自己,又和若尘针锋相对起来,“我调头寸还没有调到你身上来,放明白点,若尘,财产现在还不是你的呢!你就着起急来了!”

    “混蛋!”若尘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他想向着培华冲过去,但他被人拉住了,回过头来,他看到雨薇拉住他的衣服,对他默默地摇头,那对心平气和的眸子比世界上任何的东西都更能平定他,他愤愤地吐出一口长气,坐了下来。“你少再惹我,”他闷闷地说,“我真不屑于打你!”

    “你除了会打人之外,还会做什么呢?”不知好歹的培华仍然不肯收兵,“打死了我,你岂不是少了一个人和你分财产吗?”

    “够了!”老人大喊,气得脸色铁青,“我还没死,你就来争起财产了!你眼中到底还有我这个父亲没有?”

    “噢,爸爸,”培华猛地醒悟过来,马上掉头看着父亲,那笑容又像魔术般地变回到他脸上去了,“对不起,我不是来惹您生气的,兄弟们吵吵架,总是有的事,好了,若尘,咱们讲和吧!”

    “哼!”耿若尘把头转向一边。“你真让我作呕!”他咬牙切齿地说。

    “好了,”老人看着培华,简单明了地说,“你的来意我已经非常清楚了,现在我可以很肯定的答复你,关于你要的三十万,我连一分钱都没有!”

    “爸爸!”培华叫,那笑容又变魔术般地变走了,“这并不是一个大数目,对你而言,不过是拔一根汗毛而已!而且……”

    “别说了!”老人打断他,“我已经讲得很清楚,我没有!”

    “爸爸!”培华再嚷,“你怎会‘没有’?你只是不愿意而已。”

    “这样说也可以!”老人看着他,“好吧,算我不愿意,你满意了吧!”

    培华勃然变色,他跳了起来,嚷着说:“你是什么意思?爸爸?难道我不是你的儿子吗?我不过只需要三十万,你都不愿意,你留着那么多钱做什么用?这数目对你,不过九牛一毛,你反正……”

    “我反正快死了,是不是?”老人锐利地问,“你连等着收遗产都来不及,现在就来预支了?我告诉你,培华!我不会给你钱,一毛也不给!行了吗?”

    “不给我,留着给若尘吗?”培华大嚷大叫了起来,“我知道,你心目里只有一个若尘,他才算你的儿子,我们都不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事吗?你迷恋他的母亲,一个臭*……”

    “住口!”老人大喊。

    “我偏不住口,我偏要说!他母亲是个*,你以为这个人是你的儿子吗?谁能证明?他根本是个来路不明的杂种,一个*养的……”

    “你……你……”老人颤抖着,扶着沙发站了起来,浑身抖成一团,脸色苍白如死,他用手指着培华,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培华像中了邪一般,仍然在大喊大叫着一些下流话。直到若尘扑过去,用手指死命地勒住了培华的脖子,才阻止了他的吼叫。同时,老人的身子一软,就跌倒在地毯上了。雨薇赶了过去,一面扶住老人,一面尖声地叫若尘:

    “若尘!你放掉他!快来看你父亲!若尘!快来!若尘!放掉他!”

    若尘把培华狠力一推,推倒在地毯上,培华抚着脖子在那儿干噎。若尘赶到老人身边来,雨薇正诊过脉,苍白着脸抬起头来:

    “打电话给黄医生,快!”她喊,“我去拿针药!”她站起身子,奔上楼去。耿若尘立即跑到电话机边去打电话,雨薇也飞快地跑了回来,再诊视了一下,她嚷着说:“若尘,叫黄医生在医院等!没有时间了!你叫老赵开车来,我们要马上把他送进医院去!”

    耿若尘放下电话,又跑了回来,他的面孔惨白:

    “雨薇!你是说……”

    “快!若尘,叫老赵开车来!让老李来帮忙!李妈!老李!”她扬着声叫了起来。

    立即,李妈、老李、翠莲都赶了进来,一看这情形,大家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若尘昏乱地站起身子,他转身去看着培华,现在,那培华正缩成一团,躲在屋角,若尘向他一步一步地逼近,他就一寸一寸地往后缩。若尘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眼睛瞪得那样大,似乎要冒出火来。他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鼻子里气息咻咻,像野兽般地喘着气。蓦然间,他一下子扑过去,抓住培华胸前的衣服,把他像老鹰抓小鸡般拎了起来,大吼着说:

    “你杀了他了!你杀了他了!你这个畜牲!你这个没有心肝的混蛋!你杀了他了!你杀了他了!”他发疯般地摇撼着他的身子,发疯般地大嚷,“我也要杀掉你!我今天要杀掉你给他抵命!我非杀你不可……”

    “若尘!”雨薇直着脖子叫,“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去和他打架?若尘!你理智点!老李,你去把三少爷拉开!”

    老李拉住了若尘的胳膊,也大嚷大叫着说:

    “三少爷!你先把老爷抬上车子吧!我的腿不方便!三少爷!救命要紧呀!”

    一句话提醒了若尘,他抛开了培华,再奔回到老人身边来,李妈已经在旁边擦眼泪,老人的身子是僵而直的,眼睛紧紧地闭着,若尘俯身抱起了他,感到他的身子那样轻,若尘紧咬了一下嘴唇,脸色更白了。老赵已把车子开到门口来,他们簇拥着老人,雨薇上了车,吩咐老李和李妈留在风雨园,就和若尘一起守着老人,疾驰到医院里去了。

    老人立刻被送进了急救室,雨薇跟了进去,若尘却依照规矩,只能在急救室外面等着。他燃起了一支烟,他一向没有抽烟的习惯,只在心情最恶劣或最紧张时,才偶然抽一支。衔着烟,他在那等候室中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心中只是不断地狂叫着:

    “别死!爸爸!不能死!爸爸!尤其在这个时候!”在这个什么时候呢?于是,他想起这许多年来,他们父子间的摩擦、争执、仇视……而现在,他刚刚想尽一点人子之道,刚刚和他建立起父子间最深挚的那份感情,也刚刚才了解了他们父子间那份相似与相知的个性。“你不能死!爸爸!你千万不能死!”他走向窗前,把额头抵在窗棂上,心中在辗转呼号,“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似乎等了一个世纪之久,急救室的门关着,医生们不出来,连雨薇也不出来。可是,培中、培华和思纹、美琦却都拖儿带女地来了,培华看到若尘,就躲到室内远远的一角,思纹人才跨进来,就已经尖着喉咙在叫了:

    “爸爸呢?他人在哪儿?他老人家可不能死啊!”

    若尘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他的脸色那样惨白,他的眼神那样凌厉,使思纹吓得慌忙缩住了嘴,同时,培中也对思纹低吼了一句:

    “你安静一点吧,少乱吼乱叫!”

    他们大家都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大家都瞪视着急救室的门口,时间一分一秒地滑过去,滞重地、艰涩地滑过去,孩子们不耐烦了,凯凯说:

    “妈,我要吃口香糖!”

    “给你一个耳光吃呢!还口香糖!”思纹说,真的给了凯凯一个耳光。

    “哇!”凯凯放声大哭了起来,“我要口香糖!我要口香糖!”

    “哭?哭我就打死你!”思纹扭住了凯凯的耳朵,一阵没头没脸地乱打。凯凯哭得更大声了,思纹也骂得更大声,就在这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急救室的门开了,人家都倏然间掉头对门口望去,凯凯也忘记哭了,只是张大了嘴巴。从急救室里走出来的是雨薇,耿若尘迅速地迎了过去。雨薇脸色灰白,眼里含满了泪水。

    “若尘,”她低声说,“你父亲刚刚去世了。”

    “哎哟!爸爸呀!”思纹尖叫,立即放声痛哭起来,顿时间,美琦、孩子们也都开始大哭,整间房子里充满了哭声,医生也走出来了,培中、培华迎上前去,一面擦眼泪,一面询问详情,房子里是一片悲切之色。

    耿若尘却没有哭。他没有看他的哥哥们一眼,就掉转了身子,慢慢地向门外走去,他孤独地,沉重地迈着步子,消失在走廊里。雨薇愣了几秒钟,然后,她追了出去,一直追上了耿若尘,她在他身后叫:

    “若尘!若尘!”

    若尘自顾自地走着,穿出走廊,走出医院的大门,他埋着头,像个孤独的游魂。泪水滑下了雨薇的面颊,她追过去,用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若尘,你别这样,你哭一哭吧!”她说,喉中哽塞,“若尘,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你知道!”

    “让我去!”若尘粗声说,挣脱了她,“让我去!”

    “你要到哪里去呢?”雨薇含泪问。

    真的,到哪里去呢?父亲死了,风雨园还是他的家吗?而今而后,何去何从?他站住了,回过头来,他接触到雨薇那对充满了关切、热爱、痛苦、与深情的眸子,这对眼睛把他从一个深深的、深深的冰窖中拉起来了,拉起来了。他看着她:

    “在这世界上,我现在只有你了,雨薇。”他说。

    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用手紧紧地挽住了他的腰,把他带回医院里去,在那儿,还有许多家属该料理的事情。一面,她轻声说:

    “不只我,还有你父亲,你永不会失去他的!”

    他凝视她。

    “是吗?”他问。

    “是的。”她肯定地说,“死亡只能把人从我们身边带走,却不能把人从我们心里带走!”

    他紧紧地揽住了她的肩。他不知道这小小的肩头曾支持过多少病患的手,现在,这肩头却成了他最坚强的支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