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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又琳把所有的“真实”,一股脑儿带进傅家庄,让这庄院里的每一个人,都无法逃避,无法遁形了。
世纬左思右想,终于决定趁立志小学放寒假的时候,回北京一趟。乡愁和亲情,像两股剪不断的丝,把他层层包裹,密密纠缠。他再也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了。再有,就是青青和华又琳,必须要做一个了断,这样糊里糊涂下去,绝对不是办法。他拥着青青,千般安慰,万种承诺。
“你知道,如果我不回家,你的身份就无法名正言顺。我一定要去告诉我的父母,我所爱的女孩名叫青青,我要娶的女孩名叫青青。至于华又琳,她有权利选择她自己的幸福,我要把这个婚约做个彻底的解决,否则,把她耽误下去,对她也是不公平的!所以,放我回去一趟,让我把这所有的问题都摆平,然后,我会回来和你团聚!”
青青默然不语,头垂得低低的。最害怕的事情,毕竟来临了。
“怎样呢?”他问。
“我跟你一起回北京!”
他吓了一跳。
“不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青青眼圈涨红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让我们一起来面对!”
“这未免太鲁莽了!青青,你必须试着去了解我的家庭,我父母是非常传统,非常保守的人。他们完全不知道我在这儿的情形,也不知道有个你!在他们的心中,早已认定华又琳是他们的媳妇儿,假如我现在把你带到他们面前,说我不要华又琳,我要你,那是将他们一军,是跟他们宣战啊!你认为会成功吗?”
青青呼吸急促,无言以对,只感到心如刀绞。
“想想傅家庄!”世纬沉痛地说,“想想傅元凯和朱漱兰!我会变成真正的傅元凯,你就是朱漱兰!”
“不会的!不会的!”青青痛喊出声,急忙去蒙世纬的嘴,“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不是元凯,你会长命百岁,我也不是漱兰,请你不要这样说!”
“好,我不说,再也不说了!”世纬抓住她的手。“青青,理智一点,让我们用短暂的离别,换取永远的幸福,好不好?好不好?眼光放长远一点,好不好?我不是一去不回,只是去个把月,我答应你尽快回来,一定回来,你就待在傅家庄等我,好不好?”
青青抬眼看他,愁肠百折。
“世纬,”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在乎你有华又琳,如果她肯接纳我,我……我就当第二,也没有关系……只要能跟在你身边,我……我……”
“青青!”世纬惊愕地喊,紧紧注视着她。“不要用这种条件,来诱惑一个平凡的男人!如果我真的接纳了你的建议,你认为你还能真正地快乐吗?华又琳呢?她又能快乐吗?”
青青愣着,答不出话来。
“我看过很多家庭,因为妻妾不和,而弄得天下大乱!我不想做这种家庭的男主人,而且,你已经占满了我整个胸怀,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位置给华又琳?”
“可是,可是,”青青担心极了,“只怕你一回北京,面对你的父母,华家的长辈,你这所有的道理,不一定说得出口啊!”
“你让我去试一试,好吗?我知道等待的滋味很苦,离别的滋味也很苦,我们一起熬,熬到苦尽甘来的时候……青青,我不要和你做一时的夫妻,我想和你做一世的夫妻啊!”
青青投进了世纬怀里,紧紧拥着他。生怕自己一松手,他就会消失无踪。
华又琳得到世纬的承诺,十二月将动身回北京。她算算日子,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她立即做了一个决定:
“我等你!到了十二月,我们一起回北京。”
世纬无法拒绝,青青愁眉深锁。对这样的决定,大家还不敢告诉静芝和小草。整个傅家庄,陷在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中。
十一月初,扬州医院的眼科主任林大夫登门拜访,力劝静芝为那百分之二十去接受手术治疗,他说:
“你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如果手术失败,你和现在一样,不会再增加任何缺陷,如果可以恢复0.2的视力,你就等于成功了!”
静芝非常抗拒,她说了几千几百个十分牵强的理由,来拒绝这件事。但是,林主任如此积极和主动的态度,却振奋了傅家庄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世纬,想到自己离别在即,不禁强烈地希望静芝在他走前完成手术,不论是成功或失败,总算有个结果。于是,全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开始对静芝展开最强大的说服工作。
“想想小草吧!”振廷说,“小草被车撞成那样子,都没有放弃努力,她那种求生的意志让我们每个人都感到震撼的,是不是?你怎么可以允许自己如此懦弱?”
“对!我就是懦弱嘛!”静芝逃避地喊,“我已经习惯了!我不需要眼睛!”
“什么叫‘习惯’了?”振廷恼怒而沉痛。“你的‘习惯’是全家人付多少代价换来的?要专人全天候地照顾你,一步离身要喊,三步跑开要寻,你一个人在黑暗里摸摸索索,明地里多少人忙得团团转,你知道吗?‘习惯’?这个习惯,未免太奢侈了!”
“其实你也想治好眼睛对不对?”世纬见振廷措辞严厉,急忙插了进来,“想想天空的蓝,湖水的绿,烟雨中的瘦西湖、五亭桥。即使这些你都不想看,想想咱们花园里的四季红、黄金菊、秋海棠,还有那棵琼花树……这些,也是你习惯里的东西,你不想再看看它们的庐山真面目吗?”
“还有我呢!”小草激动地。“婆婆,你不想看看我是什么样子的吗?你从来就没有看过我啊!”
“不行不行!”静芝挣扎地喊着,“我怕疼!我就是怕疼!我不要动手术……那会疼!”
那天晚上,静芝发现小草跪在佛堂里祷告:
“菩萨!婆婆不肯去治眼睛,她说她怕疼!我也想过那肯定是很疼的,我好想告诉她那不会疼,可我不能骗她呀!所以我要先来跟你商量,可不可以让我帮她疼呢?反正我常常头疼的,多疼一次也没关系……菩萨菩萨,我知道你很灵,婆婆那么爱我,我要报答她呀……”
静芝摸索着冲进佛堂,抱住了小草,流下泪来。
“小草啊!你是老天赐给我的孩子哦!为了你,为了大家,我去治眼睛,我去,我去……”
十一月十五日,静芝动了手术。
接下来,是大家全心全意地期待。静芝眼睛部分缠绕着层层纱布,在医院里住了一星期。医生天天来换药,每次纱布解开时,大家都屏息以待,希望听到静芝喜悦的呼叫声,但是,一次次都失望了。
一星期后,医生把室内光线调得很暗很暗,彻底解除了静芝的纱布。
“纱布和绷带都不需要了,睁开眼睛,你试着看一看!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室内,振廷、月娘、小草、青青、世纬环侍床前,大家都焦灼地期待着,每张脸孔,都充满了热烈的渴盼。静芝似乎在“看”,呼吸急促。目光十分不稳定地转动,头也跟着转动……然后,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叫:
“不!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纱布给我!快把纱布给我呀!把我的眼睛缠起来,包起来……我不要再看了!这是没用的!我还是个瞎子,我注定是个瞎子!我早就知道了!”
大家都失望极了,小草尤其难过。只有林医生,反复用仪器检查之后,说:
“真的不需要纱布了。先出院回家吧!慢慢适应光线,每天定时上药,过几天,我们再检查!”
静芝在大家的搀扶下,回到了傅家庄。不知怎的,手术前,她的眼睛是睁开的,手术后,她反而老闭着眼,口口声声要她的纱布:
“我要纱布!把眼睛包起来!包起来!没有纱布,我觉得好不安全!”
“睁开眼睛!”世纬说,“医生说,你要适应光线!”
静芝睁开眼,茫然四顾,痛苦不堪。
“我什么都看不到啊!”
“婆婆,没有关系!”小草走了过来,“你不要难过,说不定哪天,你就看见了……”小草走得急了,脚下一绊,差点摔了一跤,静芝本能地伸手一抱,喊:
“小心!”
全屋子的人都傻住了。
小草慢慢离开静芝的怀抱,抬头看她。
“婆婆!”她小小声地说,“你看见了!”
静芝瞪着小草,面如死灰。她猝然间跳了起来,奔到窗边去,用手蒙住眼睛,她凄厉地喊:
“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纱布?我躲在纱布后面,听着你们的声音,一个个我所熟悉的声音,我才能拥有你们啊!我不要看,我根本不要看呀!”
世纬全都明白了。他大踏步冲了过来,惊喜交加,却也激动莫名。他用力拉下静芝的手来,扶住她的身子,强迫她面对着自己:
“原来手术已经成功了!只是你不要看,不想看!你激动伤心痛苦都不是因为手术失败,而是你找不到元凯!你看到的我,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孔!”
静芝满脸恐惧,慌乱地瞪着世纬。
“我不认识你,你是谁?”
振廷冲上前去了。
“静芝!你看见了!”他激动嚷着,“为什么你还要装成看不见呢?你睁大眼睛,看看我们每一个人吧!”
静芝更加慌乱了。
“振廷,元凯呢?元凯呢?”
“醒醒吧!”振廷喊着,“没有元凯,只有世纬!你面对着世纬,却在心中勾勒出元凯的形象,这个年轻人,他来自北京,他不是我们的元凯啊!”
静芝仓皇地想退开,可是,世纬紧握着她的双臂,不许她逃开。
“看着我!傅伯母!”他有力地说,“把我看看清楚,我了解这一刻,对你来说是多么困难,可是,你一定要面对真实啊!医生已经为你打开了灵魂之窗,现在就靠你自己打开心灵之门,请你打开它,勇敢地走出来吧!”
静芝退无可退,紧张地大叫起来。
“媳妇儿!媳妇儿!”
月娘推着青青走上前去。
“太太,这就是你喊作媳妇儿的人!你看看她!也许你并不记得你真正的媳妇儿长得什么模样,也许你也不记得她真正的名字叫漱兰,但是,这个年轻的姑娘,比漱兰小了十来岁呀!”
静芝颤栗地瞪着青青,手足失措。
“你……你是谁?”她问青青。
“我是青青!”
“你不是我的媳妇儿?”她再问。
“我不是。”
静芝泪流满面了。小草奔过去,抱住了静芝。
“婆婆,你别哭,虽然大哥不是元凯,青青也不是媳妇儿,可是大家都爱你呀!”
静芝终于“正视”世纬,她颤抖着双手,去抚摸世纬的脸孔,从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唇……她摸着,看着,泪落如雨。
张着嘴,她努力地想说话,都说不出来。
“你想说什么,说吧!说吧!”世纬鼓励地。
“你……你……”静芝用出全力,终于吐出声音,“你不是我的元凯……你是世纬!你是何世纬!”
世纬把静芝搂入怀中,紧紧抱住,泪水也夺眶而出。
“是!我是何世纬,对不起,我好抱歉我不是真的元凯!”
静芝放声痛哭起来,这一哭,真是肝肠寸断。满屋子的人,全都唏哩哗啦哭成一团。振廷尤其是老泪纵横。良久之后,静芝慢慢抬头,推开世纬,她找到振廷。
“振廷!”她恍如隔世般地说:
“你……你头发都白了!”
振廷眼泪一掉,伸手握住静芝的手。
“是的,我们的头发都白了!”
静芝看到了月娘。
“月娘,这些年来,委屈了你!”
月娘泪如泉涌,激动地喊着:
“太太!月娘甘心情愿呀!”
静芝再看振廷。
“振廷!我们的儿子呢?元凯呢?”
“死了!”振廷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他死了!死了快十年了!”
静芝呆立了几秒钟,然后她摔开众人,奔出房去。众人紧跟在她身后,追了出去。她一直奔到前院里,那吟风阁下的广场上,手扶着一块假山石,跪伏于地。
“是的!是的!他死了!死了!”她痛喊出声,“就在这儿!漱兰把他的棺木送了回来……儿啊!元凯啊!”她凄然狂喊,“长长的十年,娘不曾为你烧过香,不曾为你招过魂……你就这样去了!儿啊!我终于想起来了……你去了……你早就去了……”
她哭倒于地。振廷、月娘奔上前来,一边一个扶着她。但是,这样椎心刺骨的恸,使振廷与月娘,也跟着哭倒于地。
世纬、青青、小草全涌了上去,伸手抱住他们。
“伯母!”世纬热烈地喊,“元凯如果死而有灵,现在能看到一切,他见你双眼复明,神智清醒,他会含笑九泉的!”
“婆婆,你哭吧!”小草不知怎的,感染了这份悲恸,也哭得泪如雨下。“我陪你哭!明天,我陪你去给元凯叔叔扫墓,我们给他烧香,我们给他招魂……好不好?”
静芝一把握住振廷。
“元凯,他……”
“是的!”振廷一边点头,一边掉泪,“他就葬在后面福寿山上!这些年来,你从不曾去过!”
“振廷啊!”静芝哭喊着,伏在振廷肩上。
大家都哭了。满院站满了人,都是奔出来观看的家人仆佣,此时个个都落泪了。就连那事不关己的华又琳,都目瞪口呆地站在庭院里,不知不觉地流了满脸的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