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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靖忠提起此事也有些小心思,他陪伴皇帝多年,最是知道皇上一刻也闲不下来,天天不是扑在政事上就是扑在学业上,以前有太上皇带着他玩还好些,他总不会违逆太上皇的意思,太上皇走后,太后又管不住他,他就成天殚精竭虑了。这么大了,连宫女都还没正眼瞧过几眼,当年太上皇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是已经会瞧着宫女姐姐们可劲瞧了。
如今皇上将将才醒,余毒未清,刘靖忠不想他用脑太多,便提起了那宁家闺女这不大烧脑的事。在他看来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一些大人欺负一个小孩子,显得事大而已。真正可能对那宁家闺女有性命威胁的几路人马才是他们重点盯梢的。见皇上有了了解的欲望,刘靖忠当下赶紧把这件事说了,末了还说了一句:“那卢家我瞧着似与王家还有些勾结,就不知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勾结的了。”显得自己很为此事困扰似的。
年轻的天子不知是睁眼难受,还是听说是这两家人放松了心情,又缓缓地阖上了眼,轻飘飘反问了一句:“有区别?”
刘靖忠一个激灵,回道:“皇上说的是,已经没有区别了。”宁世安死后,他们的人赶着追查线索,一面要找回随着宁世安消失的人证物证,一面还要查证宁世安遇劫匪时的一系列蛛丝马迹,着实兵荒马乱了一阵子,以至于没注意到有人竟连一无所知的遗孀都不放过。等他们找到人证,竟然就传来了宁夫人亡故的消息。
外人都道是宁世安夫妇感情深厚,所以宁夫人经受不住打击,被一场风寒夺去了生命。但他们一听了就知道有蹊跷,再情深意重,也还有个未成年的女儿,难道就这样撒手人寰不管了?
这一查,果然就查出了问题。
刘靖忠见皇帝皱起眉抓了抓被面,便知是哪里又疼了,这毒还是有些后遗症的,也许睡着了比醒着要舒服些。刘靖忠决定待会问问太医们加了安神的药没有。但皇上这会还醒着,要听他说事,他也不能让皇上就躺着自己什么也不说,光躺着注意力说不定就全在痛点上了。
刘靖忠心中转了转,带了些笑意说:“说起来,宁家闺女那舅娘倒是个妙人。”
“哦?”
“外界都说那是个吝啬泼辣妇,自宁夫人亡故之后,她就把她们宁家还跟过来的忠仆全散了,连自家的下人帮仆也全都遣了。也不知她是察觉到了古怪,还是歪打正着,这下仆一股脑全遣完了,只留了他们自家人,外面人倒还真的一时半会插不进手去。要不然,恐怕等我们反应过来,那宁家闺女说不定也已经没了。”
周和璟听着没有表态。刘靖忠也不在意,本就是要皇帝不要这会子刚醒还想太多的,便拿了些妇道人家的事说给他听。
现在就他们查下来的情况看,那宁夫人虽然不是王家毒死的,可宁世安的暴毙却与王家有着不可言说的关联,当日宁世安要将人证托付给王永年,若非那人证机灵,瞧着情况不对提前跑了,只怕也和宁世安一般已是个死人了。他们如今只是还没掌握足够的人证物证证明宁世安是为王永年所害,但逻辑链已经相对比较清晰了。
刘靖忠知道,皇上有个拉清单的小黑本,还是他刚登基那年,朝臣阁老欺他年幼,太上皇手把手教他玩的。约莫是些“你看不惯谁,你就把他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为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和和话记下来,过个几年看要是这人还那么讨厌,就说明这个人欠收拾”之类的话,再多刘靖忠也没听见了。早年刘靖忠有幸漏过一两眼太上皇和皇上一起鼓捣的那个小黑本,见过曾经权倾朝野的李阁老的名字。虽然不知那上头具体写了些什么,但李阁老的曾经和现在他还是看在了眼里。
那是个家中连阡陌,但要求皇家过得简朴,把内帑都拿出来贡献给拮据朝政的家伙。以至于先帝有一段时间特别艰难,灾年天下不太平,到处需要救济,内帑都拿出来填朝政的窟窿了,一说收商税矿税李阁老就带头激烈反对,几乎是指着先帝的鼻子骂他横征暴敛了,先帝让他李阁老给方案,就是提议加田税,说是农户甚多,再加点也扛得住。
周家就是自田间起的家,□□爷被各种赋税田租压得地都种不下去了,只好纠集乡民揭竿而起了,还让他成了。因此当皇帝这一脉都不太愿意去加农户的税,毕竟压得狠了,再有个揭竿而起,就算成了死的也是他周家人,百官们换个人跪拜没有多少压力,世家大族们都蓄有精锐家丁私兵,首先保障自己安全没什么问题了,乱世中虽然锅碗瓢盆都有可能被打烂,但瞅准了也能发战争财、国难财,换个皇帝照样活得风生水起,说不定还能活得更好。所以世家大族们并不太在乎农户如何,皇家反而要在乎。
先帝自是不肯在这六月飞雪的天灾关头加田税,两厢僵持不下,窟窿却越来越大,最后闹到皇后要领着后妃宫女织布刺绣养家的地步。那李阁老还特地赞扬了皇后一番,称其身为皇家人不忘民风,重捡男耕女织之德,可为万民典范,又催着先帝不要光下罪己诏光说不练,赶紧禅位。先帝仍与之僵持,不久后贤惠持家的皇后就烧死在了自己宫殿里。
皇后宾天后,先帝那和百官作对的劲头似乎也没了,还是禅了位,今上登基第一年,还是加了田税,去填那个天灾出流民灾民的窟窿。
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让一批种田的去救济另一批连田也种不下去了的。
但是没几个有大家大业的人会去反对。
大家仿佛都瞎了聋了傻了,纷纷称赞年仅五岁大部分时候连朱批都还要人代笔的皇上圣明。
前些年,李阁老的家抄了,皇上从他家中的地契里挑了几张中等田出来,重新赐回去,每户三亩地按户分给他们,判他阖族五代内不可举官,不可从商,限为农户,令他全族男耕女织五代,好好享受一番田园之乐。
刘靖忠小时候也苦过,没苦过谁会来当这断子绝孙的太监呢?他看着李阁老的下场,也暗搓搓想过,如今李阁老一族只怕最恨的就是那些一有财政困难就嚷嚷着加田税的官老爷了吧。
刘靖忠一直觉得,这必然有那小黑本的功劳,若不然,当时皇上年纪还小,如何能将这些旧事恩怨记得清楚了。
因此他暗暗猜测,王家此番反水,令皇上痛失宁世安,只怕已经上了那小黑本,只等着将来拉清单了。
少年皇帝的声音又缓缓响起来:“让你的人先好好看着,别让人在自己家乡出了事。生活上若有需要关照的,也关照一下。她个小姑娘怎么赚钱的,你们悄悄地让她多赚些就是。卢家应是找人撒气,不会一直盯着个小姑娘,最终还是会把目光调转到云贵那边去。王家是为什么要在这儿出头,我却没想明白,还需好好查一查。”
刘靖忠眼见着皇帝想多了,便斟酌着进言:“老奴觉着,会不会是因为宁世安那闺女记性太好了,给王家怀疑上了?”
“哦?记性好,好到什么程度?”
“好到可怕……”刘靖忠又压低不少声音,细细说与周和璟听。不知不觉地,就把皇上的注意力从伤脑朝政上引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外间扯皮的太医们终于拟好了药方子,刘靖忠出去拿了一份,就让小太监送去太后那边。这段时间皇帝昏迷中服用的药都是李太后亲自照看,如今拟了新方子,自然还要她亲自看过,亲自监督药汤出炉的全程才会端到皇帝嘴边。自先帝积毒多年药石罔救后,李太后就对这些事看得很紧了。
更何况,皇帝吃的这□□是混入邹家船队的一个情报组成员历时六年带回来的,他还带了不少药回来,但分不清到底哪个是先帝曾经吃过的。这个药就是经李太后的半道手确认的,有些事虽未与她明说,但也瞒不了她。
药方才递出门去,太后人就到了,于是方子随她又回来了。她问过太医院医正之后,就直奔皇帝龙床前,看到皇帝醒了也仍苍白着一张脸,勉强睁着眼,李太后放柔和了面色,坐到龙床边摸了摸他额头:“好些了?”
“好多了,劳您挂心。”
因有宫女太监并太医在场,李太后只摸着他额头叹了口气:“傻孩子。如今是肋下疼还是腹中疼?”
“腹中约有些焚痛。”
闻言李太后便稍稍松了口气,“只是些后遗症,余毒已经很少了。”久病成医,李太后自己虽不病,但她陪伴缠绵病榻的先帝多年,对这些症状出现在什么时期是比较清楚的。先帝那毒虽然后来也给太医院研究出来清了大部分,但积毒多年,还是有少量沉淀体内,便是腹中这症状了。
先帝中毒之事便没有张扬出去,因为他的毒是多年积毒,查着查着就没了人证,物证更是找不到。因此真处理,也只能处理出几个外围人员,根本闹不到邹家头上去。
若非那情报人员带回来这一批药,周和璟恐怕还要忍邹家好多年,十几年,甚至二十年也有可能。而今将这层纸捅破了,先让民间百姓都知道邹家的可恶,个个注意着他们家又做了什么什么,以他家的行事风格,只要没有全面收敛,十年内应该是可以顺应民心解决掉了。
这段时间的教训已经让周和璟明白急了真能翻盘,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之前那么急了。要慢点,稳点,慢慢来。父皇走后他就憋了一口气,现在想起来真的太急了些。父皇也说了,客观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他等不到时机成熟那天,做不到,但自己一定可以等到,做到。
周和璟在心中写了个大大的忍字。最终化作了轻轻呼出的一口气。
李太后看他难受得很,便嘱咐他好好休息,才亲自带着药方子和和瑞公主又走了。刘靖忠看出皇帝还有话要跟自己说,又清了场,等着皇上吩咐。
皇上果然开口了:“秦善习那妹妹,你可关照了?”
刘靖忠忙说:“抚恤金子已经如数发下去了,老奴亲自给的。”这抚恤金子也是有缘由的,这十几年海外走私得来的白银大量流入民间,弄得银子越来越贱价,铜钱价格则是时高时低,最保值的还是金子。因此自先帝掌握了几个金矿之后,就定下了自己人牺牲抚恤用金子的规矩。按理说宁世安也是属于牺牲类别的,该有抚恤,但他家情况特殊了点,他死之后大量物证失踪,连遗孀都没逃过厄运,至今还有几路人马暗暗盯着他那仅剩的闺女,他们的人倒不好暴露突然给她一笔金子了。就那混进去做了厨娘的都是凑巧跟宁家闺女一个邻居的亲戚的同事能扯上关系,那才七拐八弯又不着痕迹地经人介绍去了。不过这宁世安家该得的抚恤刘靖忠是让人一直预备着的。
周和璟长长的羽睫动了动,人死不能复生,再多的抚恤又有什么用?怕是看到一次就难过一次。就好像他当初才登基,坐在那个位子上,每次一坐上去,就会想到那些人为了让他坐上这个位子,活生生烧死了他的母亲。他心里恨得很,又很想哭,可是知道自己不能哭了,不然更要被看轻,只能绷着脸,让人看不出自己在想什么。
周和璟轻轻说:“等朕好了,要出宫见见她。”
刘靖忠吃了一惊,劝道:“皇上要微服私访,这也太危险了,不如让秦善习妹妹进宫一趟吧?”
周和璟摇摇头:“那样目标就太大了。朕要悄悄见她,若是合适,你得预备着给她弄个耕读传家的身份。”
这……这!刘靖忠吃惊得差点咬到自己舌头:“皇、皇上要秦丫头参选?”
周和璟点点头,语气淡然:“合适的话,朕会让她做皇后。”
刘靖忠腿一软,扑倒在了龙床前。他几乎是哽咽着低声劝,“皇上,您不能这么委屈自己啊!”
“哪里委屈了?朕既然说了会帮他照顾好他妹妹,自然是娶回来就近照看最好。”周和璟语气淡淡,神色也淡淡的,看向刘靖忠,“还要见过才知合不合适,若实在性格不合适,也要见过了,以后好给她找个合适的。”
刘靖忠心中总算宽慰了些,虽然皇上想用这种方式回报秦善习让他老头子感动得心都要化了,但他还是不希望皇上真娶那个丫头作皇后的。秦善习那妹妹也是苦过的,还和秦善习失散了几年,身板豆芽菜不说,大字也不识几个,人还晒得黑,想来皇上见过之后,就要打消这个念头了。
刘靖忠想了想,又觉得不是特别稳妥,平时也没见皇上特别关注哪个女子,他还真摸不透皇上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万一还就喜欢长得黑的呢?不行,回头还是要找太后商量商量,多弄几个品貌多样的美貌宫女在皇上面前晃晃。
……也不对,这不合适母仪天下,作个妃嫔也没问题啊?
“皇上,那秦氏女虽不好作皇后,封个妃倒是使得……”
周和璟摆摆手:“我只要一个皇后交待了就行了,天天做不完的事,哪有那么多精力应付几个女子?再说人多了也容易被人钻空子,还是简单点好。”
“啊?”可祖制是一后二妃啊!都答应大婚了这事您还跟那些老古董呛什么声?
“不说这个了,”周和璟摆摆手,你去找祁成拟旨,着令邹奕为船舶司研究部副部长。”
船舶司是皇帝近年新设的衙门,从前用的都是他自己的人,邹家的一只脚都进不去,而今竟让邹家的人直接来做这个研究部的副手,在外人看来,这就是皇帝向邹家服软的一个信号了。
更是侧面证明了他邹家使毒要挟帝王。
只要邹家敢坐这个位子,他这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帽子是摘不掉了。
年轻的少年天子在吃过一个大亏之后,终于改走了一步以退为进的棋。
聪明人会看出,彻底属于宁海邹家的时代到来了。
更聪明的人则会说:且再等十年看看。
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欲令其灭亡,须先使其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