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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投石车全部准备完毕!是否对目标展开攻击,请圣上示下。”大明宫御花园,高延福身穿耀星铠,头戴貔貅盔,“咣当,咣当”地跑向四轮车,叉手向坐在车上的李显请示。
“攻击!”李显也穿了一身龙纹耀星铠,头戴蟠龙盔,努力坐直身体,在四轮车上挥手。
“得令!”高延福大声回应,随即,又快速跑向二十步外的投石车。两腿故意发力,让身体跑得上下起伏,引得耀星铠的下摆与包铁战靴互相碰撞,又发出一路的“咣当”之声。
应天神龙皇帝李显注意力,却丝毫没有被铁甲铿锵声所吸引,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二十步外那一字排开的五辆投石车上。
这五辆车,乃是前年时候,由军器监少监张潜亲自督造,每一辆车上,都有可供查验的标志铜牌。铜牌表面,督造者和制造者的编号皆錾刻得清清楚楚。
投石车中装填的火药弹,同样是张潜亲自督造。虽然碎叶那边战事正酣,张潜还是派人运了整整一百枚火药弹返回长安。并且将黑火药的配置秘方,连同火药弹的制造流程,亲手画成了带有文字说明的图册,拜托张说送入了皇宫。
在给神龙皇帝李显的奏折上,张潜非常郑重地解释说,黑火药和火药弹,都是他在前往疏勒途中,根据师门学问揣摩领悟所得。之所以这么晚才进献入宫,一是因为此物过于危险,使用之时稍不留神,就会酿成大祸。为了避免威胁到圣上和圣后的安全,在熟练掌握了此物的性能之前,他不敢让此物靠近皇宫。二则是因为,此物刚刚制造出来之时,缺陷极多,张潜自己也不知道其实际作战效果如何,为了避免献丑,他需要多次验证之后,才敢拿出来让神龙皇帝陛下御览。
而现在,通过反复改进,并且经过实战检测之后,张潜已经摸索出了完整的制造步骤、使用方法和实战效果。故而才派遣得力部属,将实物和制造手册送回长安,委托老上司张说进献给应天神龙皇帝陛下。请应天神龙皇帝陛下派遣心腹核验过后? 再决定是否由军器监大量制造,并且配发到军中。
此外,在信中,张潜还念念不忘提醒应天神龙皇帝陛下,黑火药乃是大凶之物。其制造方法,请圣上御览过后? 交由专人妥善收藏。其具体制造地点? 应该远离皇宫。具体制造的人手,应该给予丰厚回报,并且限制其离开长安。
最后? 张潜则毫不客气地提议? 黑火药的制造部门,不可交给异族人来掌控。更不许各部官员将其写入书籍中,流传于世。如果有哪个沽名钓誉之辈? 为了一己之私? 将制造方法泄露了出去? 则恳请应天神龙皇帝陛下将其千刀万剐之后,再将其名字和劣迹刻在石头上? 让他遗臭万年!
“这厮? 当朕是个蠢货么?”想到张潜在奏折上的那些“废话”,李显就忍不住笑着撇嘴。
不用仔细琢磨,他就知道,所谓“在前往疏勒途中,根据师门学问,揣摩领悟所得”,乃是张潜欲盖弥彰。眼前的火药弹,肯定与当日炸毁了祭坛的火流星,乃是同一种东西。或者,至少是“叔伯兄弟”。
但是,李显却不想深究,也不想考虑,张潜的行为,是否“欺君”?
是人,就难免有一些小秘密,再忠诚的臣子,也不会把所有秘密都毫无保留的展示给皇家。更何况,以张潜当时的地位和实力,如果不是身上藏着一些厉害的“法宝”,早就被佛门和太平公主联手,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哪还有机会前往西域,去替大唐收复失地?!
“算了,就让他功过相抵吧。朕不问他以前故意隐瞒的事情,他也甭想凭着黑火药的配方和火药弹升官。”在阳光下缓缓伸了个懒腰,李显继续在心中嘀咕。“否则,真的哪天朕不在了,皇后和太子还拿什么来让他感恩?”
想到可以把张潜安排为妻子和太子的得力臂膀,李显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神秘。想当年,太宗皇帝陛下为了给他的父亲留臂膀,在去世之前,故意将徐世绩的官职一降再降,吓得徐世绩战战兢兢,夜不敢寐。
而他父亲登基之后,立刻对徐世绩委以重任。结果,徐世绩就成了他父亲麾下的一把倚天长剑。用在外边,可将高句丽犁庭扫穴。用在国内,则威慑得一众权臣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用同样的手段打压一下张潜……”心中灵光乍现,他的思路立刻控制不住。然而,很快,他就又悻然摇头。
不好打压,张潜太能立功了!去年刚刚替他平定了娑葛之乱,今年就把石国入侵者打得抱头鼠窜。如果为国立下如此奇功者,都不给加官进爵,反而要加以贬谪,以后谁还敢为大唐开疆拓土?!
“圣上有旨,瞄准目标——!”高延福的声音,在二十步外响了起来,故意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尾韵。
李显的思绪,迅速从一大堆烦心事中被拉出。目光重新集中于投石车,眼睛一眨不眨。
高延福再度用目光向李显请示,后者则笑着点头。
“攻击!”高延福不再做任何耽搁,果断将令旗挥落。
五名训练有素的侍卫,同时弯下腰去,用艾绒点燃火药弹上刚刚装好的引线。五名侍卫小头目,则随着高延福挥旗的动作,用脚狠狠踩下了机关。
“嗖——”五枚火药弹被投臂高高地甩上半空,拖着淡青色的烟雾砸向一百二十步外,摆放了许多稻草人的土山,随即,爆炸声惊天动地。
“轰!”“轰!”“轰”“轰!”“轰!”泥土伴着火光和硝烟,腾空而起。土山上,三棵碗口粗的茶树,当场折断了两棵,还有一棵被硝烟推得歪歪斜斜,树干上瞬间布满了惨绿色的豁口。
再看事先摆放在土山上的稻草人,则被弹片撕碎了一大半儿。剩余一小半儿也被震得东倒西歪,有的还冒出了一缕缕黑烟!
“好,好!”李显兴奋地大叫着抚掌,本能地就想走到土山旁,亲自检视战果。然而,身体刚刚往起站了一半儿,腰杆和大腿就同时失去了力气,“噗通”一声,又跌回了四轮车上。
“圣上小心!”右监门将军薛思简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冲到四轮车旁,双手紧紧抱住李显的上半身,以防李显连坐都无法坐稳,栽到地上摔个鼻青脸肿。
“滚开!”李显不耐烦地伸出手,将薛思简推到一旁。随即,扭过头,冲着四轮车后一群被吓傻了的小宦官们厉声呵斥,“都是死人么?连推车都不会?把朕推到土山上去,朕……”
“圣上,奴婢来推,奴婢来推!”薛思简立刻明白,自己刚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赶紧冲到四轮车后,努力将功补过。
薛思简是顺天皇后韦无双眼里的红人,几名小宦官不敢跟他争,侧身让到了一旁。四轮车后侧的扶手,迅速被薛思简抓起。随即,车身稳稳地向前移动,将李显迅速载向他自己指定的目的地。
高延福见此,连忙命人停止继续操作投石车。“咣当”“咣当”地迎上前,从侧面轻轻扶住四轮车的车身。
“让他们继续准备,下一轮攻击,朕要看五车轮射!”李显的心情,立刻就开始好转。将头转向高延福,和颜悦色地吩咐。
“是!”高延福果断收回手,快速将身体转向投石车。“投石车重新装填,不准给火药弹安放引线。准备完毕之后,立刻汇报!”
“遵命!”侍卫们齐声答应,随即开始有条不紊地展开一系列操作。摇动摇橹,利用绳索和滑轮,将投臂拉回待发位置,扣紧机关,摆正掷弹筐,将拔掉引线的火药弹,挨个摆放入筐子内。
在他们重新装填火药弹的同时,高延福则和薛思简一道,将李显推上了土山。虽然心中早有准备,李显依旧被土山上的几个巨大弹坑,震惊得连连倒吸了好几口冷气。随即,目光快速扫视周围被炸烂了的草人,再度兴奋地抚掌,“好,好,朕有此物,何愁突厥不灭?!高延福,推朕去投石车那边,朕要亲自投弹!”
“是!”高延福答应一声,推起四轮车就走。右监门将军薛思简,却看了看李显因为兴奋过度而涨红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提醒,“圣上,那投石车终究是个笨重之物,由侍卫们……”
“这没你什么事情,不要多嘴!”李显回头瞪了他一眼,厉声呵斥。
“奴婢知错了,请圣上恕罪!”薛思简被吓得打了个哆嗦,赶紧躬身下去,面红耳赤地认错。
“朕这辈子,是没机会像太宗皇帝一样,策马冲阵了。”李显又看了他一眼,轻声叹息,“所幸,国有利器,足以让突厥胆丧。朕今天亲手发射一枚火药弹,就当,就当自己上过战场了,高延福,等五车轮射过后,你就派人把这五辆投石车,给张仁愿送去。就算替朔方将士壮行!”
说着说着,两行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淌了他满脸。高延福见了,心中也好生难过。连忙将四轮车交给薛思简,随即取了手帕,去帮他擦泪。而李显,却自己抬手抹了一把,然后含泪而笑,“没事儿,朕这是高兴。朕刚回长安那会儿,突厥叩关,母后居然派武延秀去和亲!生为男儿,武延秀不觉得屈辱,朕当时却如坐针毡。现在,朕倒是要看看,哪个蛮夷,还敢让我大唐的男儿去入赘?!”
“陛下圣明!”高延福和薛思简同时开口称颂,然而,各自心中却偷偷叹气。
高延福叹的是,神龙皇帝这辈子,恐怕都无法摆脱则天大圣皇后的阴影了。很多时候,他与其说是在努力做一个有道明君,不如说是在努力证明,则天大圣皇后当年把他从皇位上赶下来的行为大错特错。
薛思简叹的则是,神龙皇帝李显不知道轻重。投石车和火药弹组合起来,威力再大,也不过是一件征战利器罢了,既决定不了皇位,也取代不了江山。而大唐的江山,眼看着就要姓了韦,身为皇帝的李显,对此却毫无察觉,或者说,漠不关心。
“高延福,火药你亲手调制过了么?效果如何?”李显却丝毫没感觉到高延福和薛思简二人的情绪变化,抬手在自己脸上揉了几把,笑着询问。
“回圣上的话,老奴亲手调制了一百斤,效果跟张镇守送回来的一模一样。”高延福想都不想,满脸自豪地回应。“火药弹,老奴也亲自去军器监,监督工匠们打造了两个。威力似乎比张镇守送回来的,还要大一些。”
“嗯?为何?”李显听得心中欢喜,却本能地询问。
“据火药署署正郭怒汇报,说军器监的工匠,乃是全大唐最好的,所以造出来的弹壳,比碎叶那边强好几倍。”故意想让李显开心,高延福夸张地汇报。
“噢,朕还真没想到这一层!”李显果然心情大悦,笑呵呵点头。随即,又迅速吩咐,“你让军器监多造一些弹壳,给张潜那边送过去。论制造兵器,天下肯定无人比他更强。可他终究是一个人,西域那边,估计也很难找到合适的工匠。”
“是!”高延福笑着躬身。
“碎叶那边最近可有新战报送回来?朕记得,上次有个不知死活的石国特勤领兵入侵,被张潜击败后,他立刻带兵追入了石国境内。不知道他追到哪了?”李显一高兴,思维就又开始发散,话头也迅速转移到了张潜本人身上,“石国不过是疥癣之痒,其实没必要搭理。他早点儿起兵去跟张仁愿汇合,一道替朕灭了突厥才是正经。”
“回圣上的话,当下还没有任何战报送回来。”高延福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应,“但是,百骑司那边,最近探听到了一些谣传,正在全力核实。”
“什么谣传,可是张潜在石国那边吃了亏?”李显的眉头迅速皱紧,满脸紧张地询问。
人生地不熟,麾下还只有区区几千兵马。即便有火药弹这种利器在手,李显也不太看好张潜贸然杀进石国境内的结果。
只是作为皇帝,他不想泄自己麾下将士的气,所以没有将担心公开表达出来。而朝堂上的事情,他现在也很少亲自去管。以免韦后因为受到了他的干扰,而感觉好像是他的傀儡。
“没吃亏,圣上放心。谣传是,奕胡被张潜擒获,答应支付两万两黄金自赎。张镇守放了他之后,他又立刻翻脸不认账。并且在把怛罗斯城内的唐人商贩全都押到城墙上当肉盾。张镇守大怒,就放了一把火,将怛罗斯城烧成了白地。”高延福迅速低头,小声做出回应。“但是,谣传未必做得准。石国人见势不妙,弃城逃走,自己放火烧城,也有很大可能。圣上恕罪,安西那边太远了,即便是百骑司,送消息回来也得半个月。”
“怛罗斯,怛罗斯在哪?”神龙皇帝李显对葱岭以西各地都极为陌生,皱着眉头追问。
“据说是石国的第三大城池,距离碎叶好像有一千三百多里远。”高延福对葱岭以西的情况也不熟悉,苦苦思考了好半晌,才给出了一个大致的答案。“距离石国都城,好像是四五百里的模样。石国的国主,在先帝那会儿,曾经要求内附,被封为大宛都督。但是在二十多年前,其国主又背信弃义,拒绝再向大唐朝贡。”
“怛罗斯被烧的事情,朝堂上议过了么?都怎么说?”李显对石国国主是否做过大唐的官不感兴趣,迅速问起朝廷的动向。
“老奴,老奴不太清楚。”高延福的脸上,明显出现了犹豫之色,声音也迅速变低,“老奴是内臣,不敢过度关心朝堂上的事情。但是,老奴最近隐约听说,朝堂上对张镇守是否应该追入敌国境内,争论得比较厉害。至于火烧怛罗斯,应该正式消息还没传回来,所以没列入议事范围。”
“争论什么?”李显脸色迅速阴沉了下去,继续刨根究底。
“好像是有人弹劾张镇守不经请示,擅自开战。但朝堂上最后怎么下的定论,老奴没敢打听。”高延福将声音压得更低,背也迅速变得佝偻。
“放屁!全都在放狗屁!”李显立刻火冒三丈,用非常不合身份地得语言破口大骂,随即,沉声命令道:“谁弹劾的,高延福,你把他名字找出来?然后,朕让皇后踢他回老家!碎叶距离长安好几千里,消息传递往返至少一个月。如果对方打上门来,张潜连是否还手都需要请示,怎么可能守得住城?!被人打到家门口了,如果不还以颜色,我大唐又拿什么来威慑四夷!”
“老奴遵旨!”高延福不敢接茬,躬着身子答应。
“一群蠢货!”李显余怒未消,继续低声唾骂。骂过之后,却也知道,问题恐怕不是出在某个御史身上。犹豫了一下,继续吩咐,“算了,等圣后下了朝,我跟她直接说。顺便连那个大,大什么?被张潜放火烧掉的那个城池叫什么名字?”
“怛罗斯!”高延福低声提醒。
“对,怛罗斯!”李显懊恼地抬手拍头,“朕这记性,可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甭管大螺丝,还是小螺丝,张镇守烧得都没错。敢押我子民当肉盾者,就该灭了他的国。烧掉一个城池以示惩,是在过于仁慈!”
“圣上英明!”高延福和薛思简听着解气,同时躬身称颂。
话音刚落,却听到不远处,也传来一阵欢呼,内容与二人的称颂隐约相似,“圣后英明,臣等自愧不如!”
坐在四轮车上的李显迅速抬头,恰看见自家妻子,在安乐公主、上官婉儿,以及萧至忠、宗楚客、窦怀贞、岑羲等大臣的簇拥下,满面春风地走进了御花园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