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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太阳从偏东的方位一步一步逐渐地移向高空,炽热的阳光直射到大地,那丝丝耀眼的泛白的光线,如五线谱般勾画出明媚的音符。
进入睿王府的大门,穿过假山、鱼池,再拐过中门的堂院、回廊,就可以看见一处僻静的屋舍,名曰“尚文阁”,正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平时看书的地方。屋外的空地上,挖了一方不深的荷花塘,正值夏季,塘中朵朵莲花盛开,亭亭净植、圣洁如新,诠释着书阁中人的高尚情怀。
尚文阁内。进门处,用一道山水画作的屏风遮掩着,很显然屋内读书的人不希望被繁杂琐事打扰;绕过屏风,正对着里间,低调雅致地摆放着紫檀木长桌,其上放着白玉雕刻的、成套的麒麟古砚和笔洗;长桌的上方,空白的墙壁上,高挂着名家的书法真迹……
朱沐峰虽然被父皇禁足府中,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心情,反而让他觉得自己平白得来几日清闲,就连思绪也跟着放松起来。他斜倚在右侧墙边梨花木的小榻上,收回无法集中在书卷上的目光,嘴角噙着笑意微微仰头,不自觉地眼波游移到了那张高挂的“春雷”古琴上。
那古琴原本是母亲最爱的乐器。每每奏响,琴声如鹤鸣秋月、九霄环佩,音符如春雷干脆、声亮势宏,自有一股皇家的雍容华贵;当世怕无人再配得起这绝代名品。
感伤就像被陈封的酒气,一旦揭开了瓶塞,就糟乱的无法抑制。八年来,置身书房中的他从未如此心不在焉。
只是……昨日回府途中偶然间听到的琴声,仿佛将他带回到了八年前那个夏天的夜晚,唤醒了他很多苦苦尘封的记忆。那时的他没有背负父皇的不满和冷落,不用提防亲弟弟的明枪暗箭;那时的他可以一边听着母亲的琴声,一边在父皇的桌案前舞剑助兴……一切都让人觉得那样的轻松、舒适、和谐。
念及此处,朱沐峰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仿佛他繁芜的内心,又一次得到洗礼。昨日陆羽茶楼前的街道上,那不速而来的琴声一直清冽、舒爽到他内心的深处,仿佛这八年来他从未如此的放松过;那种静谧无忧的感觉,令他不禁暗自动容。
云生正在书房门口踟蹰。他本来是要给王爷续茶水的,恰好瞥见朱沐峰看着墙上的“春雷”古琴伤神,他最懂得自家王爷的心思,端着精致的鸿雁流云纹银茶壶,退隐在屏风处。
朱沐峰长在皇室,自小就有喝热茶解暑的习惯,即使在酷热的三伏天,也要喝上一杯滚滚开水现沏的功夫茶。瓷杯中除了茶叶外,再放上几颗青梅,沸水中加入少量薄荷,饮上一口顿觉齿舌生津、遍体凉爽。
少时,云生见屏风后的王爷一会儿剑眉紧皱,仿佛有什么事情痛及心肺愁苦不堪;一会儿又嘴角轻扬,仿佛得到温暖的慰藉一切都可以释然……云生从未见过自家王爷如此反常,他不免生出几分担心,最后竟调皮地在一旁暗自偷看。
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午时了。朱沐峰的贴身丫鬟紫莲来送点心,她恰好撞见正在屏风外偷看的云生,只见云生好奇地向屋内窥探,恨不能把那颗小脑袋钻进屏风里去。
紫莲端着装了点心的漆盘,学着云生的样子,也躬身向屏风内看去。
云生看得入神。起初,他并没有发现紫莲;忽然,他觉得时不时地有细微凉风,吹到自己的额头上——正是紫莲轻轻的呼吸,云生只以为是夏季难得从屋外吹来的几缕轻风,并没有在意,他慢慢地抬手想擦一擦自己额头的冷汗;不料,这一抬手他刚好摸到了紫莲的发辫,软软的、丝丝落落的,云生着实吓坏了,他猛然间回头,看见紫莲就在身后,瞬时大吃一惊,差点叫出声来。
他这一连串愣头愣脑的动作和反应,倒被紫莲取笑。
碍于王爷正在屋内,紫莲强忍着不敢笑出声来。云生惊魂甫定,额头上的冷汗更多了,他知道书房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把紫莲拽到了尚文阁外荷花塘的空地上。
“我的好姐姐,你要吓死我不成?!”云生摸着他的小心脏,抱怨道。
“嘻嘻,我不过学着你的样子,往里面看看而已。”紫莲嬉笑道。
云生自从八岁时就跟在朱沐峰的身边,如今也不过才十六岁。紫莲比云生稍长几岁,这些年来她没少照顾云生,二人感情很是要好。
云生拍了拍胸脯,自我安慰一番,又说:“好姐姐,我向里面偷看是有原因的,你不知道,咱们王爷今日特别反常。不!确切地说,是自打昨日回府前,王爷就开始特别反常……”
“昨日回府途中,经过西北面的街道,是有那么一丢丢的琴声从陆羽茶楼中飘出,可是,注意,但可是!锦轿已经进到了小巷中,王爷竟然掀开轿帘,问我‘是何人抚琴?’,你说反常不反常?!”云生故意把“可是”二字说得特别重。
“王爷不过是爱听一首曲子而已,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紫莲不解的问。
“一首曲子?大惊小怪?我的好姐姐,如果真的‘不过只是一首曲子而已’,王爷他为什么偏偏要等到‘轿子已经进到小巷中’才问?是不舍得打断那琴声,是听不到那琴声后心中挂念!而且,当时我一头雾水没能回答出来,你猜怎么着?咱们王爷满脸的失望,然后什么也没说,就只是缓缓的、若有所思的放下了轿帘……”云生倒是把朱沐峰生活上的心思看的很透,不愧这些年的精心服侍。
“你才多大呀,净瞎说!小心给自己惹祸。”紫莲打断了云生的话,怕他一个胆大包天,再说出些什么别的混账话。
“真没瞎说!咱们王爷突然一问,当时我是瞠目结舌。等到下午,我特地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昨日在陆羽茶楼弹琴的只有一家,是咱们京城中出了名的‘清荷十五乐坊’。听听,乐坊!烟花之地!咱俩跟在王爷身边长这么大,可是从未见得咱家主子,怀念什么烟花之地的琴声吧?你说反常不反常!”云生只顾激动地向紫莲解释,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超过了安全分贝。
朱沐峰的静思被屋外的闲谈打断,那传入耳中的对话满是关切;循声望去,他发现了调皮的云生,那小家伙还不知天高地厚的继续在外面喋喋不休,昨日这小子也是这般大胆。
他看着屋外比手画脚的云生,那气愤的样子甚是可爱,朱沐峰不禁抿嘴轻笑。
自打八年前母后逝世,朱沐峰随父皇出征,从达旦外族的疆场上回来,他备受冷落。那时他不过也才十几岁,一个人独居瑄仁殿,殿中宫女侍卫在一个月内全部换新,与冷宫无异。朱沐峰无人可信、常日无伴,其中孤苦不可言表,幸得云生陪伴、紫莲照顾,因此主仆三人情谊笃定。
朱沐峰低头浅酌一口茶水,他决定逗弄一下云生,故意正色高声说道:“嗯,好茶!”
云生想必是关切、着急的晕了头,根本没反应过来,是自家王爷已经发现他在背后论主。顺口接道:“姐姐,你听听,今日王爷点的不过是府中最普通的龙井茶,喝起来都能赞不绝口,其实是在走神儿,变着法儿的夸那琴声好吧。唉——!”他长叹了一声,摇摇头,脸上满是担心和无奈。
“当然,琴好、茶也好!只是凉了些……”朱沐峰在屋中注视着外面的人儿,语气平和却气场强大地赞道。
云生这才回过神来,吓得连滚带爬进屋侍奉。紫莲用手帕掩嘴轻笑,也恭身进屋紧随其后。
朱沐峰敛了笑容,端坐在内,气质华然,双眼威严的注视着云生。吓得云生俯首跪地,连连认错。紫莲也静跪一旁不敢大意。朱沐峰虽然假装满脸严肃,其实能逗弄一下云生,他很是开心。
朱沐峰不语,只取了茶杯在手上。云生叩头又抬起的间歇,看见了主子手中的茶杯,知道是王爷在给他机会弥补过错。他跪直了身子,拿起刚刚端进来的鸿雁流云纹银茶壶,膝行几步,小心翼翼地给主子斟上,然后又退回原处,俯首深叩。
拨了拨瓷杯中悬浮的茶叶,朱沐峰浅酌一口,脸上严肃的表情顿时漾开,他不禁偷偷地坏笑。
“都起来吧。”他顿了顿,又正色询问道:“云生,你可听得昨日那空灵清吟的琴声?那样美妙的琴声怎会出自烟花之地?”
云生摇摇头,回道:“王爷,云生是听见了琴声,可是……云生五音不全,没听出那琴声有什么不同。”想来这小子刚刚是真的被朱沐峰吓到,语气里满是怯懦,生怕再惹得自家王爷生气。
云生这副模样,倒是把朱沐峰气乐了。一丝笑意浮上他的眼底,那张英俊的脸庞却仍然紧绷着。
看了一早晨的书,再加上时不时地浮想联翩,他也累了,于是放下手中的茶杯,准备到花园里去逛逛。云生、紫莲小步尾随其后,精心侍奉。
楚芳泽轻轻眨了一下浓密的睫毛,缓缓苏醒,她只觉得一阵头晕。彻底清醒后才发现:自己倒着头横趴在一匹小白马上,她看见了昨日的云吞摊儿,背后的方向正是陆羽茶楼,视野中的景物没有晃动,是静止的,马还没有走,不知道停在这儿干嘛。
清荷乐坊的老班主,发现了芳泽细微的动作。他凑到跟前,满脸堆笑讨好地询问道:“姑娘,你醒了?”
芳泽起初有些头疼,脑筋还不是特别清楚,当他看见眼前的老叟时,昨日的事情就一下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昨日,陆羽茶楼的正厅中。楚芳泽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满座如痴如醉的众人皆拍手叫好。
老班主见楚芳泽一支曲毕满场叫座,连忙上前应承,道:“姑娘此曲甚妙!可有名称?”
楚芳泽起身回道:“即兴而起,就叫《夏晚》吧。”
“姑娘才华出众,实乃大家手笔,还望姑娘不吝赐教!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写下琴谱,赠予我清荷乐坊?”老班主语气中满是虔诚,弄得楚芳泽倒有些不好意思。
“班主谬赞了,不过是雕虫小技,只因囊中羞涩,讨个彩头罢了。”
“姑娘请!”老班主把楚芳泽让到了里间雅座中,随即叫小厮遣散了正厅中的众位看客。
楚芳泽细细回顾,刚刚自己弹琴时,指尖跳跃拂过的每一个音符;一行又一行方正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一首《夏晚》默写完毕,双手递给清荷班主。
等她抬头对上老班主的目光时,方才发现,那老叟全不似刚才众目睽睽之下的虔诚。此时,他目光矍铄又透出一丝狡黠,仿佛正在注视着的是一个即将到手的猎物,他试探道:“我清荷十五乐坊名满京城,只卖艺不卖身,若以重金相邀,姑娘可愿留下?以姑娘如此才貌,说不定将来还能寻一个高官厚禄之家,得以栖身。”
楚芳泽看看早已经空荡荡的正厅才意识到:原来这老叟早就动了蛮意,想将自己强行留下。芳泽惊恐自己落入圈套,慌忙起身,想要赶紧离开。
眼前的老叟却横加阻拦,道:“姑娘且慢!来人,给楚小姐包好礼金!”
楚芳泽知道事情必有蹊跷,正待回头,已经被老班主手下的小厮一棒打晕,跌倒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昏昏沉沉朦胧中,似乎听见身边有嘈杂的求饶声和哭泣声:“公子,求您高抬贵手!花魁姑娘今早不慎跌破了头,尚在昏迷之中,并非小人有意拖延啊!明日,明日一定让公子把人带走,小人亲自护送,还望公子海涵!”这声音楚芳泽即便在迷朦中也听得出,是那清荷乐坊的老班主。
“我家公子早已付了你两锭金子,买下了整个清荷乐坊,说好今日来带人,怎么偏就花魁姑娘磕破了头?再者,自打我付钱时就从未见过你家花魁姑娘,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说话的人,听起来应该是哪个达官贵人家的侍从。
“公子在此,小人实在不敢欺瞒,公子请看!”老班主奴相十足地,将他们引到了楚芳泽的床前,随后又拿出《夏晚》的琴谱,双手奉上。
朱沐祥身穿藏蓝色苏绣月华锦衣便装,柳叶长眉,分外秀气;全不像屡次征战过沙场的好武之辈。此时他便装在外,不适宜暴露身份,因此下人称他为“公子”。
朱沐祥用两根手指夹起琴谱,大致扫了两眼,虽然他生在皇家,平日里也听些曲子,却是看不懂琴谱的。为了避免尴尬,他只轻蔑地赞了一句:“字写得不错,想必有几分才华;这模样长得也不错,如此本少爷便等上一日。”
“老头,明日此时,我家公子必来提人!记得,你清荷乐坊的十五个姑娘,一个都不能少!否则唯你是问!”朱沐祥身边的侍从扬声警告道。
“多谢公子海涵、多谢公子海涵!”待朱沐祥走后,老班主轻擦额头冷汗。屋内清荷乐坊的姑娘们,早已吓得哭作一团。
……
一想到昨日经历的这些事情,楚芳泽就气不打一处来。想她自小研习兵书,聪明过人,不料却被一个市井老叟设计蒙骗,心中很是不甘。再看现在的情形,自己横趴在马上,周围乐坊的姑娘们个个无声拭泪,只等昨日的那位“公子”前来领人,自己八成是被这狡诈的老叟强卖了。
楚芳泽挣扎着,刚要翻身下马,只听得一个傲慢的声音:“花魁姑娘可醒了?”楚芳泽听得出,这声音的主人就是昨日昏迷中前来要人的那位“公子”。
她猜得没错,来人正是朱沐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