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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了,你怎么什么都不吃呢?”
毛球坐着的席子前方摆了一陶碗及一茶杯,何孟欣看着碗中分毫未动的鸡肉忧心不已。
她素日鲜少吃荤,所以家中备给她的膳食无肉腥味,昨日拿给毛球素菜它不吃这她能理解,但今日傍晚她特地去灶房要了块鸡肉,却仍是不合毛球的胃口,她也不知该如何做了。
何孟欣搔了搔额角,看着碗中的已煮熟的鸡腿捉摸着,难道说……
她该拿条鱼试试呢?
呃……趁天色已暗,还是偷偷带着小家伙去灶房让它自个儿挑吧!
想着,何孟欣便把毛球抱起,像举着布娃娃般,两手举高毛球,眼对眼地盯着它瞧了片刻。令她惊讶得,毛球的目光虽仍是冷冷淡淡的,但至少它愿意正眼看她了。
她轻抖着手中的毛球,疑惑问道:“小家伙,你今日似乎……不闹别扭了?”
只一瞬,那张毛脸立即撇开。
何孟欣楞了楞,只道这食物不合小家伙的胃口,才让它阴阳怪气的。
在离江边白虎本就不多见,更遑论白虎幼子,若非她曾临摹过白虎的墨画也未必识得,虽说不见得会被识出,但若让其他人发现小家伙怕也是会为它带来麻烦。
何孟欣思量一会儿,便决定按照老计策将毛球兜在衣襟内,以便将它悄悄带去灶房小院。
但她踏出小屋,甫阖上门板,冷不防得就被人从后抓住双肩,紧接着她的手臂也被一左一右的制住。
何孟欣咬牙暗暗骂道,平时寻来便罢了,今日还不巧得挑在此刻。
攥住她手腕的强劲力道让她发疼,若是以往,她明白越是挣扎越是不得好受,但今日……何孟欣低眼瞄了衣襟,遂使力抽动纤瘦的手臂。
奈何两侧的粗使婢子身形皆比她高大,且因时常劳动所练出的强健筋骨,让她们按在何孟欣肩上和腕上的手劲甚巨,并非她这病秧子能挣脱。
“你今日是又被先生罚,想我帮你抄写诗文?临摹画绢?还是帮你做针线活?”何孟欣向走到她面前的年轻女孩问道。她望着与自个儿五官有些许相似的稚气面容,口吻虽刻意平淡,但乱飘的眼神掩不住内心的惶惶不安。
那年方豆蒄的女孩生得眉清目秀,一张略圆的脸蛋气色红润,本该是十分讨喜的,但现下却是满脸敌意得打量着何孟欣。
何孟欣像个押审中的犯人般被牢牢得攥着,心里焦灼,却无计可施,只能埋怨自己不当心,竟忘了以何仲涵的性子一向安静不了多久,若知道自己安然回来了,失望之余定会再度上门来寻晦气。
但当前她无法将毛球藏回屋里,这下该如何是好?
“妳如何回来的?”何仲涵的嗓音清亮且带了娇稚之气,但语气不是问候,反倒带了些兴师问罪之意。
昨晚从方家船嵨返家后,即听她娘亲说何孟欣安然无恙得回来了,但何孟欣归家时躲躲藏藏的神情有些古怪,她本还不信,今日又听灶房大娘说,平时吃肉会犯胃疼的何孟欣,不知怎么得胃口大开,竟向她讨了份肉食,她心生怀疑便领了两个婢子同来看看,没想到还真有点猫腻。
何仲涵一眼即发觉了何孟欣的古怪之处,“你怀里藏着的是什么?”在问话的同时,何仲涵一把将何孟欣衣襟里的毛球拎了出来,举高了它,想就着月光看个仔细。
“春梅,秀月,你们也来瞧瞧这是什么怪东西。”何仲涵嫌弃得掐着毛球的颈子晃着,“哪来的怪东西生得这般诡异,像猫又不是猫,像狗又不是狗。”
即使是三人中年纪最长的春梅也对这前所未见的小动物感到好奇,松开了何孟欣便驱前,想瞧个真切。
“啊!”蓦地一声惨叫。
何仲涵丢开毛球,并捂着手臂尖叫,而臂上一道细长抓痕正流着血,痛得她清秀的五官揪得像颗包子。
她愤恨得瞪着那团安稳落地便悠哉走向小屋的毛球,心头恼火也顾不得害怕,拾了地上带着尖棱的石块就猛力向它砸去。
何孟欣心尖一抽,也不知哪来的气力,趁着一只手已被松开,推开身旁的秀月即往毛球扑了过去。
没扑着毛球,只挡下了石块,虽然脑袋有些发晕,但跪坐在地的何孟欣仍是松了口气。
“那只野东西抓伤了我,我要去告诉爹娘,让他们找人除去这只野东西。”何仲涵咬牙切齿,捂着受伤的手臂叫嚣后,便要领着两名婢女离开。
“慢着,别告诉任何人这件事,你想要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何孟欣使力压着额角,有些虚软得晃了晃头。
何仲涵闻言,惊讶挑眉。
以前何孟欣对她总是不冷不热,最常见的模样就是一张无表情的脸,无论如何为难她,她也鲜少发怒,连哭也没见过,但她早想撕开何孟欣那张恬淡寡欲的假表情,毁了那身方浩喜欢的清雅姿态,看这张面容恼怒或怨妒的模样是否也甚吸引人。
此时见何孟欣这低声下气的模样,何仲涵更想刁难她了,琢磨了一会儿后,忿忿道:“我要那支白莲玉簪,你给了我,我便放过这只野东西,否则我非要弄死它不可。”
之前几番向何孟欣讨那簪子,何孟欣总宁愿让她打骂羞辱,也不理采她,这个好时机她怎能放过,她偏要何孟欣娘亲临死时亲手交给她的玉簪。
何孟欣慢腾腾得立起,薄身摇晃,拉开门板让毛球进小屋后自己也进了小屋。
何仲涵见何孟欣一声不吭得躲进小屋,又关了门,惊觉何孟欣出尔反尔,只当自个儿被骗,气愤得要带着婢女离开,没料到何孟欣又从屋中走出。
“拿去后,管好你的嘴和她们俩的嘴,别再来这了,我跟你的姐妹情分,到此为止。”
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何孟欣素昔皆当她是年幼无知,对其百般忍让,但何仲涵未尝当她是亲姐姐,甚至还希望她就此消失。
经过这几日的事何孟欣也醒悟了,一将白莲玉簪递给何仲涵后,立即转身回小屋。
阖上门后,单薄的身子挨着门板缓缓滑下,她想扶住些什么,眼前的景物却摇晃不休,挥了空,遂跌坐于地,倚着门板晕厥了过去。
她一直压在额上的手垂落地,而额角一道半寸长的伤口上血流了出来。
眼睁睁得看何孟欣向它扑来,眼睁睁得看石块狠狠得砸上她的额头,毛球的眸光从那时开始一直没离开过她。
愚不可耐,毛球漠然得冷哼。
它分明就躲开那石块了,可她却自个儿向石块撞了过去,硬是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真是自讨苦吃。
然而,看着艳红的液体如断了线的珍珠从她的额上不断渗出,滑过她无力阖紧的眼,白得发青的脸颊,在清瘦的下巴汇聚后,又一颗颗得落地,滴滴答答,毛球不悦得眯起了眼。
白虎,四象从西,五行属金,主杀伐,怎么……刀尖上舔血的好战之神,竟也会觉得鲜血的颜色太过刺眼!
翌日,何孟欣晕晕迷迷得睁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小屋内晦暗不明的光线,一切如常。但待脑子清醒,她猛然从床榻上坐起,惊慌中,双睫一扬,即见到席上的毛球仰着头直对着她望。
金边墨瞳,琥珀秀目,两深两浅,方对上,即黏着,仿似在对方的眸心中迷失了什么,也仿似想从对方的眼底寻觅些什么,一人一毛球就这般静默得对望了好半晌。
直到……
“姑娘!”
小屋外响起了婢子的叫唤声。
仿似灵犀一点般,一人一毛球同时局促得调开头。
随后,何孟欣下榻,并奔向橱柜,取出檀木盒后,她望着盒里的空位恍忽了片刻。
“娘,您说过‘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活着的远比死去的重要\',您也会原谅我没保管好簪子的吧。”何孟欣阖上檀木盒后,抚着木盒喃喃自语。
“姑娘,家主请您去主院偏厅一趟。”
婢子不见何孟欣开门,便对着小屋高声喊道。
闻言,何孟欣的心跳漏了一拍,这番惊慌让她心疾猝然发作,她探入袖袋想摸出药瓶却如何也摸不着,正想往案边寻去时,却见药瓶不知从何处自己滚了出来,正好滚到她的脚边。
她抓了药瓶即取药咽下,虽仍喘了好一阵子,但当她气息一缓开,便匆忙抱了毛球将它藏到衣箱中,待锁好衣箱才战战兢兢得开了门,同屋外不断叫唤的婢子去主院。
然而,何孟欣才走出了小屋,下一瞬,毛绒绒的身影又立即回到了它惯常坐的那张席子上。
一下揣在衣襟内,一下塞在衣箱中,将它当个玩偶似得藏来藏去。
她何时才能罢休啊!
毛球无奈撇嘴,隐了身,便也跟出了小屋。
……
她的伤好了!
走在回小屋的途中,何孟欣抚着额上的浅疤暗自庆幸,虽破相,但只是皮肉伤,她并未感到不适或晕眩等后遗症,犹如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只留下淡淡的凹疤在额上。
但这伤何以好得如此之快,这是……
罢了,不管如何,得先应付眼前潜藏的危机。
她琢磨着,本当是昨日仲涵受伤的事被爹知道了,故而要处置小家伙,但到了偏厅后,爹不但亲和得对她嘘寒问暖,还突然间聊起了娘生前一家三口的陈年往事。
虽然爹的热络态度有些她说不出的异样,但也只是托她在今日傍晚时送份礼品到方家船嵨给方浩,并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小家伙的事,想来,仲涵仍未向爹告状。
然而,依自己对仲涵的了解,她虽收了簪子,但怎可能忍气吞声放任小家伙留在何家,且她手臂上的伤不浅,定是会留疤,若姨娘见到她的伤必会来兴师问罪,届时怕是不但保护不了小家伙,反而会害了它。
回到小屋,何孟欣将毛球从衣箱中抱出,放回席子上,她也坐在一旁,顺手得,她的指尖便顺着毛球的后脑、颈子、背脊画圆得轻揉。
不一会儿,即见到毛球陶然得敛下眼。
却又见到毛球似是听见自己发出的呼噜声后,诧异得颤了颤,就又扭着头避开她的手,她轻戳它的额心,笑道:
“小家伙,你长得惹人疼爱,但性子还真是别扭。”
毛球撇开头。
而她仍是静静得、和缓得轻挲着毛球的背,见毛球最后似是放弃矜持了,慵懒得趴卧下来,并阖上了眼,那对柳叶眼与略白的唇皆弯起淡淡的弧,接着,她也仿着它的懒散,身子一蜷,就偎在席子旁躺了下来。
何孟欣心中感叹,小家伙,我是无法、也不该再留下你了。
真令人婉惜,与小家伙的相处才刚变得亲善了些,随即就要分开了。但应是不惯于被豢养,故而小家伙大部分时刻皆是精神不济得睡着,且它已滴水不沾三天了!
她怜惜得望着睡眠中的毛球,该奔驰在山野的百兽之王又怎能当只猫关在屋子里,养护只老虎……她真是高估自己的能耐了!
枕在臂上自嘲得笑了笑后,何孟欣又估量起,曾听家中婢女提起过,方家船嵨位于镇郊的离江畔,距离城镇有些路程,从镇上过去需经过一小段山路,若小家伙能在那边的山区待着,也许会比困在她这阴暗的小屋中来得好许多,正好有此机会光明正大的出趟远门,待去船嵨时便将小家伙带出去吧。
只是才刚送走福伯,现下又要送走小家伙,她交睫入眠,让喟叹声在浅眠中黯然飘散。
随之,毛球那对圆眼蓦地睁开,水亮的墨瞳倒映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清丽脸蛋,眸心闪了闪,似有思虑难解,然而,在它复又悠悠阖眼前,千头万绪尽是化为一缕飘渺紫韵埋入深黝的瞳底。
一夜未剪的烛花垂入蜡液,昏暗了光线,使得色彩贫瘠的小木屋更加萧索,陈旧的木板墙溢出了些许枯朽味,而墙上缝隙断断续续,让透入的光斑凌乱得散落于那方席子上,仿似躺了一张脱了漆的床板,又盖了一床补了钉的衾被,但一人一毛球却也惬意得享受这种冷清,放任一大一小的气息声同起同落。
唯,韶光逝如水,任谁皆无法止流不前。
即使神仙,亦如是……
未几,黄昏已至,趁日阳未尽前,何父催促着何孟欣出门,何孟欣将毛球装进竹篮,并带着何父交代的礼品坐上了马车。
当马车行驶至一段崎岖山路后,何孟欣编派了个身子不适的说词,便想让马车停下暂歇。驾马的两名小厮百般不愿,但见她满脸病容又做出反胃欲呕的模样,才免为其难得让她下了马车。
可是那两名小厮一直神色警戒得盯着她,寸步不离,当她一走离马车,便立即拦住她,且不停得催促她上路。
何孟欣苦无法子将竹篮偷带至山林中,天色又越见昏黄,她焦急得真犯起了胃病,连装都不需装,疼得她脸色苍白又脑子晕眩。
她病恹恹得靠在马车车轮旁苦思,甚为巧妙得,在一阵宜人清风拂过后,小厮们一个坐在马车前头,另一个坐在地上,两人就忽然地打起了盹。
何孟欣见此良机,提了竹篮便急忙得向山林深处钻。
今年开春的暖风来得晚,草木仍未兴,进到枯枝纵横的山林后,何孟欣寻了一处灌木枝桠密集的隐蔽处,便将毛球放出篮子。
“小家伙,你回到山林后可要躲好,切莫被猎人抓了,也别再落水了。”何孟欣拍了拍毛球的头,叮咛几句后,即又匆促得钻开灌木往原路急行,连随身的一条素帕子被枯枝勾出,遗落在山林间也浑然未觉。
何孟欣一边奔走,一边担忧,盘算着她必需要在小厮们醒来前回到马车中,因为若是他们发现她不在,并找到山林里来可就糟了。
待她回到马车边,那两名小厮果然已睡醒,正着急得要进林中寻她,她边喘边道,连忙要小厮驾车离去。
当马车走远了,仍在喘气的何孟欣才掀起了窗帘的一小角,看了眼车后那片枯林。
以后,不知道能否再见到那可爱的小家伙,它若长成成虎后,又会是何模样呢?
应该一如画绢里画的那般威武吓人吧!
但,以后,即使见到了,它应是认不得她的吧,说不准还会把她当成猎物吃了!
支颐着头,何孟欣愣愣傻笑。
不过,以后,若有幸再相遇,她一定会认得它的。
它那对美得不似人间物的眼,就像会勾魂似的,只消一眼,魂魄便会被吸了进去,也许它真是只白虎精也说不定!
对于自己的荒谬幻想,何孟欣笑得更乐。
突然间,心口又猛烈得抽痛起来,放下了帘子,何孟欣赶忙服了药,但服药后仍是隐隐作痛,冒着冷汗的她咬紧牙根,抱着双膝缩成一团。
近日,她心疾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亦越来越剧烈,应是连这药丸也渐渐得失去作用了。
以后、以后,她还能有多少以后?
笑意带着药味的苦涩在她嘴里散开。
马车奔驰在蜿蜒的林间小道上,背后的曛暮上云层卷动,时纤时浓,夕照洒下,为乱云抹上奇异的紫红,而溢出的光辉便成束成束得散落于山林中。
林木深处一株溅了满身金辉的枯木淡然得松了枝桠,让一条素帕随风冉冉飘起。
素帕飞向天际,越飞越高,带着夕照的橘彩飞向一黑白分明的身影。
男子那身白霓锦袍和墨色大氅在暮色中飞扬,粉装玉琢的精致脸庞上噙着淡淡的笑,似是颇富兴味得俯视着那辆急驰的马车。
他居然……
被抛弃了!
被随意得丢在枯山林中,且抛弃他的女子竟还走得如此之急,连回头瞧他一眼也不愿。
男子的唇角弯更深。
唉呀,真可笑!他这神君是怎么当的,竟也有被弃如敝屣的一日!
但,这感觉……
唇角渐渐敛了下来。
可不大好。
玉面凝上薄薄寒霜,白行风眉心微蹙,望着马车喃喃自言:“一次又一次,无半点防人之心,这傻丫头是真得不知何谓危险吗?”
忽地,一只黑凤蝶飞来并围绕着白行风打转,他肃了神色,收起手中的素帕后,便让黑凤蝶栖落于掌心,当他五指一拢,黑凤蝶即消失无影,继而他脑海中闪现数段信息。
其一为:
何氏孟欣,离江江堰镇人氏,生于庚子初夏,卒于──
今夜戌时!
白行风眸光陡寒,随即旋身离去,扬起的墨色大氅凌空划开一道弧,登时长风涤荡乱云,扫去多余色彩,天幕干净得不染一丝云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