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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置决定一切。有的位置,你作出的决策是错误的,别人却说是正确的,到后来,你自己也觉得是正确的。有的位置,你作出的决策是正确的,别人说你是错误的,反对的声音大了,你便觉得也是错误的。有的位置,你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有的位置,是揣着糊涂装明白。他现在的位置,只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不能太明白,太明白了就意味着别人糊涂,就会受到别人的排挤。
1. 拆迁出了人命案
何东阳刚出市政府办公大楼,就听到一阵吵嚷声,循声看去,只见远处的大门口挤满了人,十多个披麻戴孝的男女要往里面闯,保安挡着不让他们进,双方你推我搡,就扭到了一起。
何东阳的头立刻就大了。穿着丧服来上访,必定是豁出去了的,不是为死者喊冤叫屈,就是来讨他们认为的公道。而这公道,也不是他想给就能给的,有时候,面对多方面的制约,他也无能为力。上了车,何东阳问司机:“这是怎么一回事?”
司机小于说:“上塘村孙老太太的儿孙们来找丁市长要赔偿费。”
何东阳轻轻“哦”了一声,心里一阵阵地收紧了。
这件事何东阳知道个大概,上塘村位于金州市的南面郊区,中间有一条通向国道的公路,那里便成了金州市的门户。前几年,市里对公路进行了扩建改造,然而,公路修好了,公路两旁的村舍还是破旧不堪,这无疑对金州市的城市形象有所影响。丁志强当上市长后,下决心要改变这里的落后面貌,化腐朽为神奇——把公路两旁的民房统统拆除,统一建造两排小洋楼,擦亮城市名片,树立新的形象。这项样板工程是市政府今年要做的十项重点工作之一,自然是市长丁志强来主抓。谁都清楚,所谓亮点,说大了是塑造这座城市的形象,说小了就是主要领导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有了政绩,才好往上爬。这样的想法无疑是美好的,但实施起来难度之大也是可想而知的。别的不说,光这资金就够人头痛的。
金州市属于西部地区,相对于东南沿海地区来讲,经济还比较落后,要修建这样的形象工程,资金来源成了大问题。不过,领导毕竟是领导,水平就是高,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好多事就是这样,只要想到了,办法总比困难多。丁志强多次召开市政府常务会议,又与区、乡、村做了多次协商,最后作出了决定,政府拿出1000万元,给每家补贴一万元,其余资金由农户自己解决。城建局有关部门预算表明,每户占地200平米,建三层高的楼房,工程造价最少也得10万元。也就是说,除了政府补贴的一万元,农户自己还得想办法筹集资金9万元,这无疑加重了村民的经济负担。对于这一形象工程,何东阳心底一直持否定态度,为什么我们口口声声地说要从实际出发,不搞所谓的形象工程,而每任领导一上台,又迫不及待地搞所谓的形象工程,这究竟为哪般?但是,他毕竟是常务副市长,是二把手,他扭转不了局势,也不能公然站在一把手的对立面去否定他。
在市政府的常务会议上讨论这个项目的时候,何东阳先对丁志强的这一决策给予了肯定,说丁市长高瞻远瞩、思想超前、有雄心有胆略,这件事对加快城乡一体化建设、打造金州市这张名片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他充分给予了肯定后,才婉转地说:“当然,这一决策实施起来难度也相当大,从农民目前的实际收入来看,九万元对他们来讲不是个小数目,让他们承担这么大的压力可能思想上难以接受。再说了,他们祖祖辈辈已经习惯了住平房,宽敞、方便,也好养他们的牛呀鸡呀羊呀,住楼房没有多少实用性,反而给生活带来不便。”何东阳说得很含蓄,生怕丁志强有想法。
然而,丁志强还是有了想法,他的话一说完,丁志强就接着说:“既然大家认准了这样做有利于加快我市城乡一体化建设,可以擦亮金州市这张城市名片,那我们还犹豫什么?我们更应该坚定信念,上下团结,形成合力,深入到每家每户,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群众思想上有疙瘩很正常,否则还要我们这些领导干什么?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农民问题,关键在于教育引导。说白了,农民的思想比较固执保守,只看眼前,看不到将来;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这就需要我们讲道理,要让他们看到将来,看到楼房起来后的前景。房子多了怕什么?这是好事,可以出租出去,增加他们的收入。南方之所以发达,主要在于他们的观念比较先进,敢想敢干。你们有空到南方走一圈儿就知道了,那里许多城郊的农民不用干别的,光出租房子的钱一年都花不完。所以,我们现在的问题不是老百姓的认识问题,而是我们领导层的思想统一问题。我们的思想统一了,可以用我们的思想引导老百姓的思想,可以多想些办法,帮助大家克服困难。比如说,农村信用社,可以上门为农户提供贷款服务,区里、乡里,都要拿出一些具体的行动来,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物,水泥、钢材都可以。只要各级政府重视,只要大家万众一心,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
同样一件事,道理都是由人讲,权力就是道理,权力越大,道理就越多。经丁志强这么一说,其他几个副市长即使心里有一万个不赞成,口头上还要恭维他决策英明,行动上还得遵照执行。你要公然反对,或者顶着不干,可以让愿意干的人代替你干。这就是官场,是人人皆知的游戏规则。
市政府的决议就这样形成了,区里、镇里谁敢不执行?明明知道是错的,也得执行。于是,层层往下压,区里把任务压到了镇里,镇里又压到村里,村民们听了,一下炸开了锅。有的说,政府的好心我们领了,但是要我们造楼坚决不同意。我们住了几十年的土房子,不习惯住楼房。如果政府真的对我们老百姓关心,心里装着我们的话,就不要再增加我们的负担,直接为我们盖楼好了。有的说,政府搞形象工程,却让我们老百姓埋单,这是什么逻辑?我们坚决不干!也有的说,我们一家四口人,用不着造三层高的楼,要那么多房子干吗,我们又不开旅店。
村民想不通,区、镇、村三级干部就深入到村民中做工作,讲城乡一体化的好处,讲将来的前景,讲南方城郊怎么富裕,讲建好了楼可以出租,还讲将来修好了大家都是城里人。有村民说:“出租给谁?我出租给你,你住吗?”干部说:“将来发展起来了,外地来这里做生意的人会抢着来租住,你怕什么?”村民的工作还是做不通,区里又给每户补贴了2000元,镇里拿不出钱,给每户赞助20袋水泥。准备工作做了半年,才勉强做通了大部分人的工作,还有极少数家庭困难的、思想顽固不化的,怎么做也做不通。做不通没关系,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谁也阻挡不了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村里把工程承包给了一家房地产建筑公司,四五台推土机突突地开进村,把屋里的人轰出去后,破旧的土房顷刻之间变成了一片废墟。就是在这次拆迁中,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八十岁高龄的孙老太太被埋在了她的老屋里。孙家的子孙们聚集了十多人,要找建筑公司算账,建筑公司推卸责任说,我们三天前就通知你们要搬迁,出了事故概不负责,拆迁之前又喊过话,屋里没有人,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又进了屋?双方各执一词,孙家的子孙们就上访到了镇上,镇上推三推四,给不出明确答复,他们就直接来找区上。区长一怒之下,把拆迁办的人叫来狠狠批评了一顿,当场作出批示:一要做好死者家属的安慰工作,施工单位按政策规定给予死者经济赔偿;二要封闭消息,在没有弄清事实真相之前,这次事故不得以任何形式见诸于电视、广播和报纸,谁要捅了娄子谁负责。
何东阳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平息下去了,没想到死者家属又来找丁志强,而且是以这样的形式来上访,不知道是赔偿金没有落实,还是因为有什么新的要求没有满足?
司机小于打过方向盘,车就向市政府的后门方向开了去。市政府原本是没有后门的,随着近年来群众上访的次数越来越多,人数越来越庞大,市政府秘书长潘多文便想了一个绝招,为了领导的正常工作不受上访群众的干扰,特意开了一个后门,专供领导在特殊情况下出入。何东阳一看小于打过了方向盘,就知道他是想从后面绕道出去。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丁志强,既然上访群众要找他,就留给他处理好了。何东阳抬腕看了一眼表,时间正好是下午4点45分。5点钟,他要在市政府宾馆会见一个外商,这个外商关系到一个几千万的投资项目,他不能不去,但如果就这样绕过上访群众,心里又觉得不踏实。他不知道是丁志强不在办公室,还是他不愿意见上访群体,才让门卫拦住了他们。看着那么多披麻戴孝者拥挤在大门口,实在不雅,让外面来办事的人看到了,人家会怎么想?这无疑会影响人民政府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不论怎样,既然让他撞上了,就不应该回避。他又看了一眼表,对小于说:“掉头,从大门走。”
小于不情愿地掉转了头,放慢车速说:“从大门走,恐怕5点钟的会就赶不上了。”
“没办法,看到上访群众就在眼皮子底下,让我绕道而去实在于心不忍。如果5点钟我脱不了身,你给招商局王局长打一个电话,让他们先开会,别等我,晚饭我一定去参加。”
小于轻轻嘟囔了一句:“这事儿,好像是丁市长一手抓的。”
何东阳假装没有听到。他知道司机是有意提醒他,别去插手丁志强分管的工作。尤其这种群体性上访的事,搞不好,好心办坏事,两头不讨好。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不能绕道而走,一是他不忍心置上访群众于不顾,将心比心,要不是遇到难事,谁会披麻戴孝来这里?二是倘若自己回避不管,丁志强知道了一定有想法,还认为我不支持他的工作,想看他的笑话。做人有时候就是这么难,你管了,他会有想法;你不管,他更会有想法。
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他让司机停了车,下车后,双方在吵闹声里推推搡搡着,他看到了信访办的几个同志也在里面劝解着。对方说:“你们为什么不让我们进?难道人民政府还害怕我们人民?”保安说:“不是不让你们进,办事得讲一个程序,你们有什么事先到信访办,信访办解决不了,再去找市长。”对方说:“信访办能顶个球用,要是信访办能解决,我们跑来做什么?今天让我们进也得进,不让进也要进!”信访办的说:“你们怎么这么说话,你们的事我们不是正给你们协调吗?”对方说:“你们协调个啥?明显的用偏刃斧头砍我们,当我们是傻子?这拆迁的事儿是丁市长定的,我们就得找丁市长问个清楚。”保安说:“你们知不知道,这样做是冲击市政府。”“你别扣大帽子,我们找人民市长,怎么是冲击?”
何东阳听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刚走过去,信访办的主任高永信马上迎了上来说:“何市长?”
何东阳说:“高主任,这是怎么一回事?”
高永信说:“还是上塘村孙老太的儿孙们,来讨要孙老太的人命赔偿费来了。区上做了协调,开发商只给孙家赔偿5万元损失费,孙家不干,提出要赔偿20万,区上协调了几次,各执一词,孙家理由是,他们根本就不同意搬迁,是开发商把老人埋在里面的,按国家关于赔偿的有关规定,理应给他们赔偿20万。开发商却说,早就通知他们要搬,是他们不搬。再说,一个八十岁的老奶奶,还能活几年?哪里能值20万元的命价?没想到惹恼了孙家的人,才导致了现在这一幕。”
何东阳说:“丁市长知道这件事吗?”
高永信悄悄说:“丁市长让我们劝走他们,您看这架势,怎么能劝走?刚才我们给金都区上打了电话,区信访办的人也来了,没办法,他们不见丁市长不走人。”
何东阳听了,心里不觉有些堵得慌,开发商如此霸道,区政府又这么软弱,丁志强又坐视不管,谁为老百姓来说话?想着,他走到众人面前说:“大家不要吵了,有话好好说。”
保安像得救了似的,马上对上访群众说:“这是我们的何市长。何市长,是这样的,他们要找丁市长,我说丁市长不在,外出开会去了,他们不相信,非要往里闯。”
一中年汉子站出来说:“何市长,丁市长不在,找您也行。我们今天来,就是想请市上领导给我们做个主,这社会还有没有王法了?我们的老妈被他们拆迁活埋了,开发商他们只给我们5万元,这是打发叫花子呀!我们农民的命是贱,但再贱也是命呀!”说着,“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其他人一看,也都纷纷下跪。
何东阳心里一慌,马上扶着中年汉子说:“别这样,你们起来,都起来。这像什么话?”
中年汉子说:“何市长,您不给我们做主,我们就不起来。”
何东阳说:“你们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们做主。但是,你们必须起来,这样跪着,不是把我搞得很难堪吗?起来起来,你们都起来,听我说几句。”
何东阳扶起了中年汉子,其他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何东阳这才说:“我是常务副市长,叫何东阳,因为我们的工作做得不细,导致了严重的事故,给你们的家庭带来了灾难,心灵上造成了伤痛,我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歉意。”说着,何东阳向大家鞠了一躬,接着又说:“你的要求刚才信访办的高主任给我说了,要求开发商给你们赔偿20万元安抚费,现在我要问问你们,这是不是你们的要求?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要求?”
中年汉子说:“我们没有别的要求,就这一个要求,并不高,可是开发商才给我们5万,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老实人吗?我们今天来找市长,就是想让市长给我们做个主,如果摆平了,我们也就认命了;要是摆不平,我们就一级一级上访,去讨个公道。”
何东阳一听,知道他们都是老实人,一桩人命案,只索赔20万,这是正当的要求,根本不算无理取闹。他曾在报纸上看到过,2008年山西一家煤矿发生矿难,矿方一次性付给死者家属40万元抚恤金。还有的地方发生矿难,最便宜的也赔偿25万。深圳一打工者自己跳楼自杀,厂方给死者家属赔偿36万。相对于别处发生的事故,这次拆迁埋人事故更为严重,他们就是索赔40万都不过分,何况人家才提出20万?为了息事宁人,避免事态扩大,何东阳当即决定说:“如果你们能相信我,请你们放心,这件事我给你们做主,三日内,我让开发商赔给你们20万的抚恤金。我对你们也有个要求,你们看,这是政府办公的地方,你们这样一围观,一是影响工作,二是社会影响也不好,我希望你们立即撤回。三天的时间,我给你们协调处理好,你们说行不行?”
中年汉子说:“如果三日内他们不给我们赔付怎么办?”
何东阳说:“你们放心,他们一定会办的,如果他们不赔,你们就来找我,政府给你们赔。”
中年汉子这才说:“有何市长这句话,我们怎能不放心?”说完,招呼着其他几个人离去了。
何东阳看着人群散去,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抬腕看了一眼表,已经5点20分了,上了车,掏出手机拨通了金都区区长王守义的电话。
金州市一共是一区四县600多万人,区与县虽然是平级,但是由于地理位置上的优势,区领导似乎比县领导显得更优越。王守义接通电话,声音夸张地说:“是何市长呀,有什么指示?”
何东阳不喜欢这样夸张的语气,便冷冷地说:“王区长,你们是怎么搞的?上塘村孙家的几十人披麻戴孝来市政府上访,把大门都堵住了,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做的?”
王守义显然紧张了起来,口气低沉地说:“何市长不要生气,我马上派人把他们领回来!”
何东阳说:“不必了,我已经向他们做了承诺,三天内给他们兑现赔偿金,他们才撤离了。守义呀,你们一定要做好安抚工作,他们提的要求并不高,不就是20万元的赔偿费嘛,让开发商赶快落实了,别再让他们到处上访。”
王守义吞吞吐吐地说:“何市长,这事儿……我们已经落实过了,孙家提20万,开发商这边不太接受。这个,这个……”
何东阳一听火就冒了起来:“你别这个这个的,一条人命,人家索赔20万元还算多吗?深圳一家工厂的员工自己活得不耐烦跳了楼,工厂还要给死者家属赔偿36万元,他们把人埋在了里面,20万都不想赔,哪有这样的道理?如果孙家要起诉,进入司法程序,还要追究开发商的刑事责任。你们务必要以大局为重,以安定团结为主,尽量把这件事摆平,否则闹大了,造成的负面影响你可以想象得出来。”
王守义这才说:“好好好,是是是,就按何市长说的办!”
挂了电话,何东阳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一阵的愠怒来,他非常清楚,如果自己是市政府的一把手,谅他王守义也不敢在自己面前支支吾吾。他早就听人说过,这王守义就像西山的牦牛,只认准丁志强这一顶帐篷,对其他几个副市长都有点儿爱理不理的。打过几次交道后,他觉得真是这样,心里便暗想,等有朝一日自己当了一把手,一定把他从区长的位子上拉下来,看他还敢狗眼看人低。
司机小于像是揣摩透了他的心思,说:“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说,那家开发商是丁市长的关系户,要不然,王区长敢对你吞吞吐吐?”
何东阳心里一惊,难怪丁志强对群众上访这么冷漠,而王守义又吞吞吐吐,莫非这其中真的暗藏着玄机?想想又不至于,如果真是丁志强的什么亲戚当开发商,捅了那样大的娄子,他能坐视不管?那不是引火烧身吗?丁志强不会那么傻。于是便轻轻“哦”了一声说:“没有根据的话以后不要乱说。”
小于说:“我不会对外人讲的。”
何东阳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小于是在有意提醒自己注意。司机与秘书,是离领导最近的人,也是领导的耳目与心腹。他们汇集了许多民间的信息,有时候,在领导面前有意无意地吹吹风,领导便可从中掌握更多的社会信息。而他们,总希望自己所依附的领导能青云直上,他们也好水涨船高,跟着领导沾光。市长的秘书与司机明显要比其他几个副市长的优越得多,副市长的秘书与司机又明显要比县局级的司机牛得多。他们的地位,往往不是来自自身,而是取决于他们所依附的领导,领导的地位高与低、权力大与小,直接影响了他们在圈子中的座次与社会地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