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夸大融资金额是行业潜规则。为什么?行业竞争这么激烈,一旦如实透露金额,对手很快就算出你的生存期、推广费用、销售价格……然后你就痛不欲生死翘翘了。而且,夸大金额可以壮我声威,鼓舞士气。
1.出来混,有些规矩还是要守的
这次成功的融资,奠定了秦方远在铭记传媒的稳固位置。秦方远似乎也明白了何谓中国特色,何谓本土化思维。在这些思维下,纠缠于细节似乎有些多余。老严后来对他说过一句经典的话:“投资之前要睁大眼睛,投资之后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10年来的心血总结。”
投资款进来不久,张家红就开始大规模招募人才,壮大队伍,大干快上,张家红在晨会上训话,挥斥方遒:我是60后的年纪,80后的心脏,你们大部分是80后,比我年轻啊,要向我学习,融一大笔钱来了干什么?就得气势如虹,要敢于花钱,善于花钱,干掉竞争对手,一家独大,地位稳固,才会有业务稳固。
汤姆就是这个时候被猎头公司给猎进来的。
那天早上,张家红叫了辆巴士把大家拉到毗邻著名的北京101中学的达园宾馆,开了一个战略研讨会,汤姆就是在这个场合出现的。
达园宾馆始建于民国初年,南邻北京大学西门,东邻清华大学西门,西邻颐和园,北邻圆明园,是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从外面看起来非常普通,四面围墙,只有一扇普通的朱红色大门,如果不是特别注意,经常从那里经过的人都会认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四合院而已。推门进去,别有洞天,亭榭长廊,绿树成荫,翠竹葱郁。院内有湖,湖中有岛,湖边可以垂钓、散步。总占地面积12万多平方米,其中湖面至少有3万平方米,宾馆的建筑风格集南方水景园林和北京四合院于一体。据说达园宾馆归属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管理,以接待高官和涉外事务为主,没有一定的人脉关系很难安排进去。何静说,这是张总特别找关系预约的。
张家红召集公司管理层说:“最近会有大批高管加盟,充实公司的力量,希望大家要有气魄,以广阔的胸怀迎接他们。我相信,经过大家的共同努力,公司会有长足的发展,争取三年内在纳斯达克敲钟。”
汤姆就是那个时候上台的。汤姆中等身材,深色衬衣,牛仔裤,比较休闲,光头,戴着黑边近视眼镜。他上台说:“本人姓高,祖籍湖南,在上海长大,从事广告行业十多年,之前在企业做营销。鄙人此生最佩服的就是一个人——林彪。这是个军事天才,解放战争三大战役打了两个。我很欣赏他的结果论。长征路上进攻腊子口之前,红一团团长向林彪保证:‘如拿不下腊子口,我提头来见。’林彪回答:‘我不要你的头,我要腊子口!’在塔山阻击战中,我军伤亡惨重,程子华向林彪报告损伤情况,听罢,林彪平静地说:‘我不要伤亡数字,我只要塔山!’我们做广告销售的也是这样,不要跟我说多少理由,拿到单子才是好员工、最有价值的员工。我们提供好的绩效方案,提供好的网点,提供有竞争力的价格,难道我们就拿不下客户吗?”
汤姆最后一句像是问大家,又像是宣誓,故事简洁,意图明了,目标结果论。张家红在台下听了,暗爽:太给力了!张家红率先拼命鼓掌,底下的管理层一看张家红鼓掌了,也跟着狠劲儿鼓起掌来。
张家红站起来介绍:“汤姆是谁?他是矿泉水‘野夫清泉甜甜甜’的创意人,也是蛋糕‘吃好点’的营销总监,是出租车传媒忘不了传媒的COO(首席运营官)!”
底下掌声如雷:“牛逼!”“大佬!”“给力!”……
忘不了传媒?秦方远在配合投资者做尽职调查时了解过忘不了传媒,虽然不是铭记传媒的直接竞争对手,也同属于户外媒体。秦方远还记得,在刚回国的那一场饭局上,钱丰还跟他特意提到这家媒体,听到他要去铭记传媒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有什么事要说。
张家红说,这次动作要大,声音要响,做事要有气派。汤姆在忘不了传媒做COO,为挖他张家红支付了一笔很不少的转会费,并开出高出同行50%以上的薪水和期权。
正式和汤姆签约后,张家红很得意地在公司的管理层例会上说,汤姆这次过来可能带来一百来号人,包括开发、销售和维护、影视制作的团队。
和汤姆签约没几天,忘不了传媒发了一份律师函过来,说汤姆和公司的合约尚未解除,铭记传媒擅自与其签署聘用协议,违法劳动合同规定,希望铭记传媒能及时纠正,否则将采取法律措施进一步追究。
法务经理赵宇谨小慎微,看完律师函比较紧张,尤其是听说汤姆还要带来一百来号骨干,这可是连锅端啊,行业大忌,如此一来,将彻底惹怒忘不了传媒,不排除会闹出行业地震,惹来不确定性的麻烦,甚至不排除吃官司。
他先是找了刚加盟公司不久的人力资源总监夏涛。夏涛出身于华为,他的鉴定意见是事情有点儿严重,应该遵守劳动合同,现在是大公司了,不是草莽阶段,职业道德是要坚守的。
赵宇想找张家红汇报这件事。他一般不愿意一个人去找张家红,或者能不去找就不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受不了张家红开口“猪脑子”、闭口“脑子进水了”的口头禅。他拿着忘不了传媒发过来的律师函,过来找秦方远,他知道公司目前也就秦方远有些话能让张家红听得进去,毕竟秦方远是这波融资的大功臣。他说:“秦总,怎么办?从法律角度讲,他们都是有约在身,没有解约的,如果我们接收会存在潜在的法律诉讼问题。”
秦方远一听,就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我们去找张总吧。”
“行。”
他们敲门进去,说明来意,赵宇把对方盖着律师事务所章的律师函递交给张家红。张家红瞄了几眼,顺手就丢在空中,那页纸飘了几下,然后急转直下,落在秦方远跟前。
张家红轻蔑地冷笑:“跟我谈法律?开什么玩笑?!在这块地儿跟我讲法律,让他们回家跟他们家里人讲去!一句话,置之不理,该干吗干吗!”
赵宇刚要开口解释,立即被张家红一个眼神制止住。
赵宇侧头看看秦方远,秦方远示意出去。
2.跳槽高管有反骨
然而,挖墙脚这件事情开始发酵。律师函发过来的第三天,秦方远接到钱丰的电话,钱丰劈头一句:“你们就放过忘不了传媒吧,汤姆那帮人挖不得。”
秦方远很吃惊:“此话怎讲?你怎么掺和这事啊,这不是两家企业的事情吗?”
“咳,忘不了传媒这波融资就是我们基金投资的,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你说,我投资的企业发生这么大的变故,我能袖手旁观吗?”钱丰说,“你们挖汤姆挖得不是时候,我们打算明年就上美国IPO,这一巨大震动让我们怎么向资本市场讲故事?你想想,一个说起来有着巨大前景的公司,COO在上市前跑了,这怎么解释?”
秦方远当然理解这种窘局。
钱丰说:“还有件事情我不得不告诉你,知道忘不了传媒的老板是谁吗?胡晓磊的老公!你说,这事儿怎么这么别扭啊!”
听到“胡晓磊”三个字,秦方远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浮现出那双哀怨的眼睛,那年他在一只脚迈过机场安检线的瞬间发现的躲闪不及、爱恨交织的眼睛。这对纠结的恋人,就这样从此陌路,一个在美国,一个留在国内。
那个瞬间是秦方远心中永远的痛。同样是两个无辜的女孩子,出国时丢掉了一个,回国时又丢掉了另一个。人生,就是这样永远背负着愧疚前行。
回国后,秦方远通过同学找到了胡晓磊的电话号码,第一次拨通后,他一自报家门,对方就掐掉了电话。此后数次,要么掐掉,要么长期通着不接。
钱丰说:“趁现在还可以挽回局面,能否和忘不了传媒的老板一起吃饭聊聊?”
秦方远停顿了一会儿,说:“行吧。”
钱丰约在方庄桥西南的飘香逸品茶楼,茶楼老板是温州人,提供茶饮,也提供温州餐饭,以清淡为主。钱丰说:“忘不了传媒的老板周易财现在注重养生,不喜欢吃高盐高油食物,他还建议我们提前步入养生大军。”
秦方远知道钱丰的意思,就是说约的这个地方是符合周易财的需求的。秦方远对这些细节其实一点儿都不在意,在意的是和谁聚餐,谈什么事。
周易财提前一刻钟进了包间,钱丰在楼下等着秦方远过来,然后一起上楼。
周易财四十多岁,微秃,前额几乎谢完了,肥胖。在秦方远的印象中,海南人由于饮食习惯的原因,胖子的比例远逊于北方,也许周易财是个例外。
秦方远看着他,心里比较别扭,不是因为这次事件,而是因为他是初恋女友的老公。也许这个老男人不知道,但尴尬的是,秦方远知道。
周易财点的菜以海鲜和素食为主,他挺亲和地表示歉意:“两位年轻人,我擅自做主了,如果你们有不满意的就加菜。秦总是钱总的同学,也是我太太的同学,那就是一家人了,别客气。”
秦方远当然不会客气。他也没有心思和眼前的这个商人,准确地说前女友的老公进行东拉西扯的寒暄,他主动挑起这次谈话的主题,单刀直入地说:“汤姆这个人,不是在你那里做COO吗?这是非常关键的岗位,怎么轻易就让他放弃呢?”
周易财后仰式坐在沙发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一枚颇有厚度的钻石戒指戴在右手食指上。许多年前,同学们喜欢讨论戒指的意义,一般认为,戴金戒指者比较重视利益,往往有精明的生意头脑;戴翡翠玉石者注重品位和素质,处事严谨;而戴在食指上,则意味着性格较偏激倔强。周易财听到秦方远如此问,立即坐直了身子。他原本打算曲里拐弯地聊,这是多年来形成的商业习惯,想谈的事情不专门谈,而是旁敲侧击,曲里拐弯,既达到目的,又不伤和气,甚至说不影响气氛,这是中国式传统商人的风格。他没有料到秦方远直来直去,从心里来讲,他还是蛮喜欢这种风格的。
周易财也坦诚相告:“对于高总——哦,对,你们都叫他汤姆——这个人,不是他放弃我们,而是我们放弃他,这有本质的区别。”
哦?秦方远表现得很奇怪:“你们主动放弃,那不应该可惜啊,更不应该如此大动干戈的啊!”他转头看了钱丰一眼。
钱丰说:“从我们的角度讲,我们当然不乐意投资的企业刚进去不久就发生高层变动,即使变,也得适应一段时间再变;何况,涉及COO这样关键的岗位,和CFO(首席财务官)一样敏感。但是,周总跟我们解释后,我们就不再反对了。”
“我们非常愤怒的是,汤姆走就走了,竟然还要把一百多号骨干全部拉走,这不是要造反吗?这不是要对我们釜底抽薪吗?”周易财刚喝了一口酸梅汤降火,却恼火地骂起来。
秦方远刚要开口,就被钱丰的暗示制止了。钱丰当然明白秦方远要说什么了——为什么那么多人跟着跳槽?公司肯定有问题呗。
周易财也猜到了秦方远的意思,他说:“公司当然有责任,我们会检讨。也许是我求胜心切,太苛求业绩了;我也不辩解说VC们催得紧,我检讨自己的工作方法存在问题。但是,这个人一下子拉走那么多人,搁谁身上谁不急?我想请你转告你们张总,如果汤姆这次从公司一下子拉走一个群体,说不定哪天在铭记传媒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他就是有反骨的魏延!”
秦方远听了心里一惊,他吃惊的是周易财的最后一句话,未来的铭记传媒会不会是今天的忘不了传媒?
秦方远随意问了句:“汤姆这个人怎么样?”
“他怎么样?!”周易财恢复了常态,看着秦方远年轻的面孔,高深莫测地说,“你们一旦共事,迟早会知道的。”
说完,他左嘴角轻微抽动了下,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饭后分开,钱丰在路上给秦方远打电话:“刚才你问汤姆这个人怎么样,他不便说,我说说我个人的看法吧。我认识他半年多了,他一直以为我年轻,还是个小孩子,交往不多。不过,我知道的情况是,他突然离开是有原因的,他犯了很严重的错误,公司正在想办法处理他,谁知道他溜得更快。我认为,你们老板一旦收留了他,迟早有一天会后悔。”
这就让秦方远不解了:“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这么费尽心机地留他?我看过你们的律师函,态度很强硬。”
钱丰说:“留着他是暂时给资本市场一个假象。更关键的是,他要带走一百来号人,公司总共才多少人,不到六百,结果一下子跑了1/6,还都是总部骨干,这不是逼企业自宫吗?”
秦方远说:“我回去跟张总沟通下,试一试。”
张家红一听是劝阻汤姆带队跳槽,就连连摇头:“我们正是用人之际,他带来一百来号人,能给我们节约大量的招聘费用。”
“但是,张总,汤姆一下子带来一百来号人,风险是非常大的。第一,如果他能够带一个群体过来,也许有一天,他也会一夜之间带队离去,人力资源风险很大。这是颗*,今天浩浩荡荡而来,明天可能浩浩荡荡而去。第二,我也琢磨不透,一个有着三轮融资并且很快要上纳斯达克IPO的公司的COO,突然放弃到手的羔羊,这确实让人不可思议。您想过这层原因没有?为什么突然离职?是不是让人力资源做下背景调查?”
张家红算是认真听了秦方远的一番话,不过,她的理念是:“做销售业务的只要谈好利益机制,不会随便跳槽。我会再考虑一下。”
最终跟随汤姆跳槽到铭记传媒的有三十多人,比原定报送的名单少了70%。张家红亲自挑选的,有市场推广总监、资源开拓总监,其他都是销售人员。不过,让忘不了传媒元气大伤的则是挖的这拨人里面,竟然有负责内容的影视制作中心总监,一个类电视媒体,没有内容,谈何媒体?不亚于失去左臂的同时又被砍掉了一条腿。
内容总监姓李,大高个儿,山东电视台出身,大学是保送的,留学德国,曾经参与过上海申博片的拍摄,技术水平一流。这位山东大汉的口头禅是“没问题”,今天答应的事情明天就给你回复,效率高,而且言必行、行必果,与秦方远甚是投缘。
汤姆事件妥善处理后,通过猎头公司陆续招进来一些高管,包括在珠海某制药公司做营销副总的王兵兵。王兵兵过来后任副总裁,负责媒体资源开发。他一下子从社会各个角落网罗了一批开发人员,这些人原来做过医药代表,沟通能力极强,可以帮助公司迅速地向全国扩张。
秦方远的理想岗位是CFO,但是张家红并没有把这个岗位给他。投资公司推荐了一个人担任CFO,这让秦方远很意外。
秦方远直接去找张家红,说:“张总,我个人认为自己可以胜任CFO。”
张家红没直接回答:“你会有更重要的任务和岗位,CFO这个岗位的人选得到了投资人的认可,他们认为你更适合另外一个岗位。”
秦方远其实明白。之前他跟投资人沟通过,投资人也认为秦方远很适合做CFO,有华尔街背景,更容易被美国纳斯达克资本市场认可;他们也没有意愿外派CFO过来。
秦方远给石文庆打电话,咨询投资人在人事安排上的事宜。石文庆说:“我也听到了一些信息,你们张董事长跟投资人沟通过了,据说让你担任首席战略官(CSO)。”
秦方远内心不爽,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在社会上混的,唯一不会被埋没的是人的才华,权且如此自我安慰吧!
不爽的不仅是他一个人,在这拨新人加盟之前的高管大部分被降级,像负责销售的副总裁肖强降格为大客户一部总监,负责媒体资源开发的副总裁邹华生降格为华北区媒体资源开发总监……他们敢怒不敢言。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工商股东名册变更完成后,公司迅速召开第一届董事会,讨论了张家红提交的高管名单。秦方远担任首席战略官,同时兼任董事长特别助理。
董事会还特批了一笔300万元的费用,用于张家红提议的庆功宴,实际上是鼓舞士气和答谢大客户的宴会。
3.带一个美国姑娘回老家
庆功宴还没来得及召开,秦方远老家就出事了。
接到婶娘去世的消息是一个大清早。秦方远早晨7点左右醒来,习惯性地拿起苹果手机准备翻看新浪微博,自从回国后就上不了facebook和推特了,但幸好还有微博。这时候他看到了同一号码打来的两个未接电话,均是凌晨5点多打过来的,号码是老家堂兄的。
他回电话过去,得知婶娘在凌晨5点左右去世了,秦方远当时就愣了。这位婶娘是秦方远在老家唯一的长辈亲属,早过了耄耋之年。堂兄在电话中说:“你得赶回来奔丧。”
下葬的日期定在第三天,他跟张家红获准了丧假,也跟于岩打了电话,谁知道于岩说:“我也要去。”秦方远有些犹豫:“你去干吗啊?这是白喜事。再说了,回去怎么介绍你啊?”
于岩说:“是什么就说什么啊!我不是你女朋友啊?!我想过去看看你老家。”
秦方远在心理上确实没有做好以女朋友的身份向亲人介绍于岩的准备。在故乡,一个人如果单独带女孩子回家,基本上就等于宣告这个人就是未婚妻,走亲串友,他们都要给见礼的,是件大事。因此,从这些村庄出去的人,绝大多数青年男女都不敢随便带异性回家过年或过夜。虽然现在已经是21世纪,各色暧昧的异性朋友在城市泛滥成灾,但这些村庄却还固守着这份干净的“陋习”。
秦方远知道于岩才不管什么陈规陋习、清规戒律。她和大多数美国女孩子一样,过早地恋爱,过早地性,有性不一定等于爱,有爱情不一定最后会有婚姻。秦方远心里也不确定,自己和于岩是否有未来——有婚姻的未来,虽然他们在一起很疯狂。
秦方远最后还是把于岩带回了老家。在老家邻县任县委组织部部长的同学在电话中说:“都什么年代了,还顾忌这个顾忌那个。你还是留洋的呢,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喝过洋墨水的年轻人?”
秦方远苦笑。喝再多洋墨水,在北上广、在纽约曼哈顿再西装笔挺满口英文,回到山村里不还得当回二狗子。先贤如胡适,如鲁迅,在外是思想巨擘文学巨子,纵横时局指点时事,回到家也只能奉母亲大人之命,娶江冬秀娶朱安。
秦方远买了第二天早晨7点40分的航班,飞到武汉天河机场是9点30分左右,组织部部长同学派司机来接机。车子走高速,两个多小时就抵达故乡——一个曾经树木成荫的乡村,如今展现在眼前的是片黄土地。村里的房子都建在新开辟的一条公路两边,路的两端是两个小镇。在少年时代,秦方远就听闻“要致富先修路”,如今,公路无处不在。
尼桑轿车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吃力地行走,扬起阵阵尘土,两边的路人不时用手遮脸,显示出厌恶而又无奈。原来的良田被政府征用了,打算开发建厂,这是堂兄之前告诉他的。
婶娘去世,秦方远心里并没有多少悲伤,86岁了,在乡村已经算高寿,而秦方远父母去世的时候也就60岁左右。如果不是国内高校推行助学贷款,秦方远差点儿上不成大学,估计现在也就在某个建筑工地做泥水工。秦方远曾经和乔梅开过这种玩笑,乔梅说:“我舅舅在北京郊区就是做建筑工地包工头的,如果你没有上大学,我又有幸认识你,就建议他收留你,好歹也是一个好管家,干什么苦力啊!”
想到乔梅,秦方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于岩,她眼睛紧贴着车窗玻璃,兴致勃勃地看着鄂东乡村,成片的黄土地,零散的树木,那些偶尔出现接着就远去的斑驳的油菜花和青草。
亲戚都来了,姐夫姐姐们、堂兄表兄们,他们脸上挂着悲伤。看到秦方远从车上下来,还带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都围了过来。于岩从车上下来,看到一张张年轻或者年老的强作微笑的面孔,他们围着她却又不敢靠近,她能感受到这些笑容的善意和谦卑。
表哥说:“方远,这就是弟妹吧?”表哥操着老家的话,跟普通话有比较大的区别,语速又快,于岩自然听不懂。她看着秦方远,看到秦方远的脸红了一下,然后有些尴尬,像是点了下头,又似乎摇了一下,她也没有看懂什么。
家族的小孩子嬉笑着抢着拎秦方远和于岩的行李,往家里跑。他们俩在亲戚们的簇拥下回到了堂兄家。这是一栋三层的小楼,建在乡村通往镇上的唯一的一条土路旁,也是村子里唯一的高层建筑,这是堂兄的孩子在外打工挣钱盖的,据说孩子们的手艺不错,收入不菲。站在山坡上俯视,还能看到一些土房子,这些房子中有一间是秦方远父母留给他的。
于岩看着这一切都很新鲜。在鄂东农村,喜丧有很多程序,比如请轿夫。请来的乐队敲锣打鼓,吹着凄恻的号子,孝子穿着白色孝袍,在村中老人的带领下,到十二个轿夫家门口一个一个地跪请。轿夫都是自己一家一院的,大都五十多岁了。秦方远知道,青壮年都到省城或外地城市打工谋生去了,留守的只有老人。
灵堂设在堂屋里。于岩看到一口褐色的柏树棺木,觉得好玩儿,她围着棺木转圈欣赏,但听说里面躺着的就是死去的婶娘时,顿时花容失色,赶紧贴着秦方远,心脏跳得厉害。后来,于岩看到亲戚们围坐在棺木周边谈话,心情才逐渐放松下来。
晚上,轿夫们纷纷赶过来吃大鱼大肉的宴席,这是风俗,吃饱了才有力量。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于岩比较担心地问:“他们能抬得起棺木吗?为什么都是些老年人呢?”
秦方远说:“这就是当代的中国农村。年轻人都外出挣钱了,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基本上都不在老家,留守在乡村的大部分是孤寡老人和儿童。在我们从镇上到村庄的路上,你看到了荒废的农田,大部分还被推土机推平了,等待投资商开发建厂;小部分没有被征用的农田因水利破坏无法耕种。听亲戚讲,乡亲们不种庄稼,就等着政府征收拿补偿金。”
于岩似懂非懂,她纠缠着问:“他们抬得动庞大的棺木吗?要抬多远?”
“应该不远,晚宴后我们要过去找路。我也担心呢。”秦方远也说出了自己心里的隐忧。于岩说:“你不是身体强健吗?你也出出力。”秦方远听了心里一乐,挽起袖子绷起胳膊,结实的肌肉一块一块。于岩看着秦方远顽皮的样子,也乐了。
晚宴后,轿夫们跟着道士一起去寻路,这是给死去的人寻找最终的归宿。孝子们在路上哭喊:“娘啊,不要半路迷路啊!现在带你回家。”轿夫点着香火,燃着蜡烛,敲锣打鼓的跟着,吹唢呐的也跟着,然后是亲戚们哭哭啼啼。秦方远接的是放鞭炮的活儿,点一个小鞭炮就猛地往天上扔,随后便听到一声春雷般的炸响。第一次,紧跟着的于岩吓得赶紧捂住耳朵,慢慢地就适应了,放开了手,也抢着要放鞭炮。
大概用了半个小时,穿过半个村庄,在一块空地上找了个墓穴,用点着的香烛围了一个圈,算是给逝去的亲人划了块阴间领地。
晚上回到家里,讨论住宿,堂兄说:“给你们俩安排在三楼的独立卧室。”
秦方远用老家的话说:“我们俩?别这样啦!这样不好,我们还没有确定关系呢。”
堂兄很意外:“这么好的姑娘,还没有确定?你不是带回来了吗,怎么就没确定呢?村里人都看着呢。”
秦方远赶紧应承下来:“你就别管那么多了,那间房留给我们就行了。”
说完,他找到于岩用英语跟她说洗漱完毕后上三楼的独立卧室休息,自己得按照农村的风俗守孝。于岩在似懂非懂中上楼去了。
整个晚上,秦方远和多少年未见的表兄、堂兄们一起玩牌守孝。
于岩对第二天上午的整个安葬仪式依然是处处充满好奇,包括轿夫抬轿时的吟唱、凄恻的唢呐声和道士的念念有词。这两天里,她看到的是另外一个朴实无华的世界。
安葬仪式结束后,秦方远带着于岩穿过村庄,看了他小时候住的祖屋——一座三间的土房,泥土墙,褐色的瓦块,因长时间暴晒雨淋,土砖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经斑驳不堪。秦方远小时候在这所房子里吃饭,睡觉,听父亲讲故事,然后从这所祖屋里走出去,走到小镇,走到县城、省城,然后去了美国。
他站在祖屋门口,童年往事历历在目,恍如隔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