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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秋,南秋?”耳边好像有人在不停地叫她,南秋醒过神,方才还是灰暗的天空被许久没有出现的太阳泼上一大片橙黄。
鸟归巢,周身的人走了大半,只稀稀拉拉还坐着几个。最后的节目是合唱,一排排学生站得参差不齐,有气无力地唱着,“噢妈妈,烛光里的妈妈,您的脸颊印着这多牵挂……”
冯初阳提了一塑料袋的垃圾,逆光站在南秋身边,仰头向上看,矮子竟也多出几分女巨人的滋味。“走啦,南秋。”冯初阳无可奈何地俯首看她。
“散了?”南秋愣愣地问。
冯初阳说:“散了。”
南秋又问:“凌卿呢?”
她有点紧张地盯着冯初阳,冯初阳被她心情复杂的小眼神弄得瘆得慌,先把人从椅子上拉起来,然后掐掐她的脸蛋,再问:“醒了没?”
南秋点头,“嗯。”
“还知道醒,”冯初阳没好气地说,“凌卿来找你的时候,那骚动,连校长都一步三回头。”
“啊?”南秋一脸懵逼。
冯初阳给塑料袋打了个死结,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睡得五头猪都踩不醒。”
南秋十分诧异:“我,我睡着了?”她指指舞台,又指指自己,“我,这……”
冯初阳头疼地揉了揉额角,道:“凌卿一下场,你就开始发呆,没两分钟,头就搁我身上睡死过去了。”
这不科学。
南秋抓住冯初阳的手臂,“凌卿有说什么吗,他去哪儿了?”
冯初阳思索了片刻,回答:“他也没说什么,就让我告诉你他有事,先走了。”
南秋心中没由来地升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才晴一会儿的天又阴了下去,黄昏与夜晚临界时独有的阴寒似有似无地侵袭上心头,一轮黯淡的弯月毫无光彩地挂在东边的天空。南秋的头开始抽抽地疼,疼得莫名其妙。
人造草皮下的砂砾不知何时钻进了鞋底,南秋扔下一句“帮我把椅子搬回教室”后,在冯初阳错愕的表情下飞快地跑了。
呼啸的风争先恐后地涌进耳朵,南秋拨了一遍又一遍那个署名为“老公公~”的号码,听了一遍又一遍的“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在服务区”。
所以,好梦要到头了吗。
南秋气喘吁吁地跑到车库,走读生几乎走光了,除了几辆无人认领的破烂自行车,枯黄的落叶被扫成一个小山包堆在角落,她那辆自行车孤零零地停在车棚底下,歪着车头发出无声的控诉。
她又打了一个电话给宋浩波。
嘟了半晌,宋浩波吊儿郎当的声音就着嘈杂的背景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来,“怎么,黑妞,今儿被爷帅到了,打电话来表白?”
“大头,你知道凌卿在哪里吗?”南秋直接忽视他的调侃,边喘粗气边问。
宋浩波正叼根烟清理烧烤架,手机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他稍一思索,说:“凌葛格啊,表演完他说让我顺他一程,好像,好像是往南京路东头去了吧,你们……”
南秋“啪”地挂了电话。
“喂,喂?”宋浩波疑惑地把电话摸到手上,浓眉一抬,自言自语道,“这小妮子,胆儿挺肥了现在。”
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南秋又拨了一遍凌卿的电话,依旧是冷冰冰的女声机械地重复着不在服务区。她急火火地跑到校门口,一摸口袋,还有张粉色的毛爷爷,便拦了辆出租车坐上去, 司机问去哪儿,南秋挥挥手,“先往前开。”
“南南?”傅晓红接起了她的电话。
南秋问:“妈,你知道秦霜阿姨在哪儿上班吗?”
傅晓红一头雾水,“你问这个干什么?”
“哎呀,你知道就告诉我吧,我,我有急事儿,真的。”南秋语气染上了焦急和慌张。
南京东路中拓商厦。
傅晓红的答案像一根结实的线把记忆中的碎片串联成一幅完整的拼图,曾有的小事和现有的细节在电光火石间融为一体,南秋终于明白在那个夏夜之后,她为什么再也没见过凌卿了。
凌卿转学来的第一天傍晚,他突兀的刹车,路边那个男人模糊的脸和四年前那个夜晚与凌卿不欢而散的男人的脸重合,男人说:“私了有什么不好的,人已经那样了,地头蛇咱也惹不起,拿了钱,回头我让你王阿姨……”
话音未落,凌卿送了男人一个“滚”字当作告别。
火柴一根一根被擦亮,秦霜洁白脖颈上的掐痕在脑子里打晃。
高三毕业的八月是他们家订连市日报的最后一个月,月底扎成几捆要卖掉的时候,南秋受傅晓红指使去弄几张来擦玻璃。拖拖拉拉抽了一沓,还没揉成团,“南京东路某大厦女子坠楼……”一排又粗又黑的标题就无比醒目地映入眼帘。
南秋一目十行地看完这篇报道,身份不明,原因不明,生死未卜,唯独一个“中拓商厦”大概算是整篇文章里最具价值的信息,把玻璃擦完的功夫就被扔到了九霄云外。
阵雨过后,人去楼空。
命运的波涛云诡波谲,有人在闲来无事中思忆风花雪月,有人在惊涛骇浪里负重艰难前行。
南秋曾有多么清醒地意识到她所经历的一切是假的,她现在就有多么殷切地希望它是真的。这样她也许就能够在不幸发生前,把哪怕一点恶的苗头连带酝酿它的土壤一并铲除。
可现下这恶的苗头仿佛被施了肥,以无人能料的姿态在暗地里疯狂生长。
司机把南秋放在了路口,夜的狂欢还未彻底降临,街道两旁的酒吧尚且冷清。再往前,中拓商厦的玻璃幕墙映照着城市流转不灭的灯火,像一个张开大口的巨型怪物,冷眼瞧着往来的凡人。
打了无数遍的号码干脆彻底宣告关机,元旦假期将至,大厦紧锁的正门无情地标志着此路不通。
南秋后退一步,腰抵在了人行道边布满铁锈的栏杆上,她仰头看,大厦里不见一丝光,攥着手机的拳头紧了紧,她一抬脚,无头苍蝇般开始找起侧门。
沿着大厦侧边的小路进去,绕了一圈门也没找着,一幢拆了大半的破楼和南秋无言相对,慌乱与无力感交织下,眼角的余光瞥到破楼中间好似几道黑影闪过。
她精神一振,心跟着狂跳起来。
借着酒吧的灯光,南秋轻手轻脚地走进破楼,静悄悄地打量。空旷的一楼大厅尽是粉尘与水泥碎片,斑驳的墙面有大半已经脱落,露出里头赭红色的砖块,上面有用粉笔歪歪扭扭写上去的字迹,一个大大的LOVE。
上楼的台阶也破烂得不成样子,钢筋大喇喇地从断层中探出来,扭成各种狰狞的形状,南秋手脚并用爬上去,手里抓了半块砖头,屏住呼吸踮着脚慢慢走。二楼,三楼,四楼,手电筒的强光在眼前晃过,南秋喉头一紧,缩到了一根柱子后面。
有人在抽泣,不停地重复着“求求你们”,是秦霜的声音。南秋不动声色地向外挪了一点,只见秦霜双手被缚着,衣衫凌乱地靠在墙边,左右守着两个紧身裤杀马特模样的小弟。
凌卿站在早已没了护栏的边缘,多跨一步就要与楼底的砖瓦红尘作伴,而这一步取决于一旁拘着他的人会不会把他推下去。
全场最悠闲的男人头上围了圈纱布,穿倒是穿得人模狗样,不过是条营养过剩的狗,再好的西装都可能被他雄伟的体型撑崩线,活生生天蓬元帅投胎凡间。
他先是啐了口浓痰,手里明晃晃一把德国军刀在凌卿脸上拍了两下,又用刀尖指了指地上的秦霜,说:“单刀赴会,小伙儿挺有胆,把老子打成这样,老子今天就教教你怎么当个乖儿子,当着你的面干.了你妈,让你瞧瞧谁才是你爹。”
说罢,男人极尽猥琐地解开皮带扣,故意放慢了步子,哼着小曲朝秦霜的方向走。
此时,沉默许久的凌卿不知哪生出的力气挣开一人的桎梏,肩膀再用力撞开另一人,只听那人惨叫一声,要朝楼下栽去,危急之时同伙赶忙捞人。他则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英雄,狠狠扑到了男人的身上,两人瞬间扭打成一团。
守在秦霜身边的两个杀马特小弟见状要上前帮忙,南秋咬牙按下了挂在钥匙上的迷你警报器,然后往楼下一扔,尖锐的响声划破了污浊的空气,她揣着壮士扼腕的决心从柱子后窜了出来,大吼一声,“谁敢再动一下,警察已经到楼下了!”
混乱的众人听到声音皆是一惊,停下动作整齐划一地往南秋的方向张望,没料到来者又是一个穿着校服,单枪匹马的小姑娘。跌落到楼底的警报器声音变了调,怪异地叫了最后几声便偃旗息鼓,没了动静。
压坐在男人身上的凌卿看见南秋,充血的双眼几乎到了目眦尽裂的地步,他怒不可遏地吼了回去,“谁他妈让你来这儿的!”
与此同时,坐在地上的秦霜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南秋的脚底瞬间像是灌了风,手里的半块砖把迎面而来的人砸得嗷嗷直叫,她横冲直撞,砖没了,也再找不到一个平底锅。
她一生中从未跑得这样快过。
身体变得很轻,轻得只有一个念头那么重。
他不能有事。
南秋很笨,没有什么脑子,怂破天际又莽撞大条。她现在唯独能做的就是抱紧自己忘了又似没忘的少年,像是抱紧一个不愿消散的梦。
本该扎在凌卿背上的刀子扎在了南秋身上。
英雄救美,十分perfect。
冬天穿很多,痛觉就来得有些迟缓。
恍然间,她听见了一声“南秋”。
声嘶力竭的,富有感情的,末尾带感叹号那种的。
她想起在一个有太阳的下午,和凌卿窝在房间里看一部名叫《初恋五十次》的电影,主角亨利日复一日地给永远会在第二天忘了他的露西制造陌生的回忆。
想起凌卿把手机的来电铃声设成了《Wouldn't It Be Nice》。
她记得他们每一次牵手,每一次接吻,记得凌卿因为她数学题错一半而发脾气的样子,记得他只要没睡好,左眼的双眼皮就会变成三层。
还有那句“, Nancy”,足以碾碎她所有微不足道的自尊,十万分情愿掏出一颗真心予以回应。
“再见,凌卿,”南秋说,“再见。”
她大概能够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