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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实在是一个很大胆的假设。
大胆到,但凡听到这句话的对象换一个人,她这位皇后都要被状告一句大逆不道。
可一旦这个假设开了头,很多早已积压在心中的想法就陆续冒了出来。
正因为她并非世家子弟出身,甚至亲眼见过长安洛阳之外的各州是何种风貌,才让她知道,在科举这项看似公正的选拔之中,出身寒门之人与世家门阀子弟到底有多大的差距。
哪怕面前只是个孩子,但因她聪慧好学,武媚娘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慎重。
或许还因为,这本就是她心中的思考。
“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合计两千多人的名额中,能给低级官员甚至百姓的,充其量不过四五百个,还大多位处京兆之地。拿到名额的,一般出于姻亲缘故有门路可走。此外,乡贡上考士人每州至多三人,也多有人剑走偏锋,改换籍贯投牒。”
“所以必须从严限制州郡辗转、掠人名额之事,否则贡举未开,已有有识之人被断上进门路了。”
李清月听得出来,当阿娘用有些犹豫的语调说出这番话后,她像是忽然推开了其中的一道门,也让后面那些一边思考一边缓缓说出的话变得顺利了起来。
她思考之中的逻辑条理,在她选择依照着科举的流程分析之时,也展露无疑。
她拽着阿娘的衣袖,朗声追问了一句“还有呢”
这一句鼓励来得真是恰到好处。
武媚娘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进士科考核,按照规则只单考时务策,所以历年策文早被国子学编纂成册,用于教习考生。”
“却也正因为如此,陛下曾经与我在闲谈中说过,永徽年间的时务策题目大多雷同,以至于考生不必当真在国事中有所见解,只需死记硬背旧策文即可。”
“更有甚者,连经文史书都不想要通读了,只想靠着仿写策文入选。这不是一件好事。”
这事情放到现代也是一样的道理。
作文仿写多了或许确实能拿高分,但应试技巧和实际应用绝不是一回事。
长此以往,只会让人成了死脑筋。
武媚娘沉吟片刻,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那就应当在考核的科目上做出改变,比如加上帖经的内容作为平衡。”
李清月此时并不只是在听而已,她也在学在想。
听到这里,她忽然补充道“不仅如此,若如阿娘所说,题目已陈旧不变,那出题人也该多换一换。”
“对”武媚娘应道。
她紧接着往下思考,既有考,便有批阅,而批阅之时
“阅卷中,出自名流的考生多能得到审卷者青睐,以至于寻常考生大多不能尽显才华。那么若由我来主持此事的话”
她在年幼读书之时,曾经一度和母亲戏言,若是能令考生伪装身份,她必定也要去考场上瞧一瞧,能不能给她一个中选的机会。
当然
,那话就如阿菟说她能考进士榜首一样,只能当做是个笑谈。
但
伪装
她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或许可以将考生的名字和籍贯都给尽数隐藏掉,然后再进行阅卷哪怕师从国子学与太学的学生可能因为笔迹的缘故被辨认出来,总比之前的情况更好”2
李清月眨了眨眼睛,开口问道“阿娘,科举考试的试卷大概是什么样子的呀。”
武媚娘本以为她只是好奇,便在一旁的空白纸张上示意。
只是当她将各处分布的样子落于笔下后,却听得女儿说道“那要是这样的话,遮盖住姓名信息,好像不太方便。”
“我不是觉得阿娘说阅卷藏匿信息的方法不对,而是几万份卷子呢”
“全用纸糊的话太浪费了,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她一边说,一边将纸张折了个角,试图将带有名字的部分尽数掩藏掉。
但这也同时带来了一个麻烦,会让这份试卷不利于和其他的放在一起,一并进行审阅。
武媚娘眼见这一幕若有所思,“我懂你的意思了,不过要这样做的话,恐怕还得将考卷的形式也变更一下。”
她此时只隐约冒出了些想法,却还没能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灵感。
但她已感觉到,在这样的对答之中开动脑筋,实在是一件令人着迷的事情。
她也必须在这一刻承认,她骨子里的冒险精神,可能根本就没在被册封为皇后的时候就得到满足。
反而在这出对科举的议论中,感到一种难以遏制的热血上涌
她也已随即想到了下一条。
“贡举及第之人还要参加铨选,而后才能被授予官职,但铨选所考察的内容又与贡举不同。”
“就比如说,书、判二项考察的是案件与政策的解答,若是寒门子弟,根本无从接触到相应的考题。这就让他们在铨选中也能表现优良的可能性大大减少。”
她说话的语气,又坚决了不少,“若我来做的话,不妨稍稍放宽对于答卷格式的要求,只取内容优劣,或许能让拥有真才实学之人有出头的机会。”3
“不,不止关于铨选还有另外一事可改。”
她忽然又想到了一条,神情中更添兴奋。
若非女儿还在身侧,李清月几乎怀疑她想要站起来,以便慷慨陈词。
“进士及第之人,多需经由数年守选,才能得到官职委任,或者先自散官做起,可这一耽搁便是数年”
“就因为非天子准允不开制举,竟令每逢铨选便有上万人之多而天下三十五万胥吏之中,能自历练中担当大任的,本也有不少。”
“倘若天子有心也有余力,能多亲自筹措几次铨选或者制举,便能将其中的耽搁影响给抹消下去”4
“阿菟,你说”
等一等。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武媚娘忽然像是被一盆冷水给浇
到了头上。
是啊,制举举办与否,这是天子才能下令的事情。
就算此前的那些,她当真能凭借着皇后身份对陛下做出谏言的方式,来提出改进措施,没有李治的准允,这数条改良计划都绝不可能有实现的机会。
她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才朝着面前的女儿问道“阿菟你说,我这些想法是不是有些不切实际了”
不怎么会
李清月才不觉得
她此刻目光定定地看着面前之人。
如果说此前阿娘的聪明,都还只是站在一个辅佐之人的立场上,那么在方才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便隐约有了几分挥斥方遒的气魄。
这份气魄令她今日虽然只是薄施脂粉,也看起来好像在发光。
就算最后半句缺了信心,也并没有影响到她的魅力,反而让人越发清楚地看到,她正在思考与前进之中。
她当即振振有词答道“阿娘字字句句均是有理有据,为何会说自己是不切实际。反倒是该当问问,为何弊病在前显而易见,却没人能想出这些办法来改善局势”
那后半句话当然是有答案的。
正是因为世家垄断的局面,并没有因为科举制度的出现而彻底改变。
就连李治此刻平衡关陇贵族,所启用的也是关东世家罢了。
可无论眼下的局面里是否还受到种种限制,当这种改变从她口中说出,已是一种了不得的创举。
李清月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说谎。”
“你啊”武媚娘闻言,神情恍惚了一刹。
这语气乍听起来有些无奈,但谁能拒绝这样一个全力支持于自己的人呢。
她甚至又听到女儿补充道“阿娘现在觉得这些不切实际,其实也没关系,说不定以后就能有机会将其实现呢”
“您想啊,我都能在大河漕运和修建天津桥的事情上帮忙了,阿娘的本事可不只在筹办亲蚕礼上。”
永徽五年的时候,王皇后尊奉李治的诏令,在长安城中举办了一次亲蚕礼。
去年,也就是显庆元年的三月,作为庆祝改元的其中一个标志,阿娘这位皇后也在长安举办过一次。
哪怕李清月并没有亲自瞧见前者筹办亲蚕礼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却能从彼时内外命妇的反应之中看出这二者的区别,而这仅仅是阿娘在公众面前树立形象的其中一步。
看她执掌此事游刃有余的状态就知道,她能做的还有很多呢。
武媚娘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听清月这么说,她心中也少了几分因“不切实际”而升起的困扰。
是啊,阿菟这话并不算瞎扯。
又纵然她不像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小孩子,但在此时,她宁愿相信一次
“小孩子是不会说谎的”。
“你总有你自己的道理。”武媚娘抬了抬唇角,忽然转移了话题,“对了,你把头上的饰品都放到哪里去
了”
现在她不打算继续谈论正事,就得看看眼前了。瞧见女儿头上只有光秃秃的双髻,她是怎么看都觉得不大舒坦。
李清月连忙伸手,指了指早就被合上的殿门,“在外头呢。”
跟着她的澄心可有眼力见了,一见到她像是要有话与阿娘说的样子,早已妥帖地守好了殿门。
看看这素质不委以重任可惜了
李清月刚岔开了点思绪,就听武媚娘说道“那你去拿来吧,阿娘给你重新戴回去。”
“好”她想都不想,直接蹦了起来,朝着殿门方向跑。
武媚娘望着她的背影轻笑了一声。
或许也只有这个时候,在阿菟的表现里才有更多的孩子气,而不像是方才那样,真像是个小小的政客。
但或许连她也不知道,当她手执双蝶珠花往女儿头上戴的时候,小姑娘朝着她殷切看来的眼神,并不只因为在看自己的偶像、自己的母亲,还是因为
在这等母女相处之中,她好像也把自己上辈子缺席的童年给补回来了。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在两个月后的早晨,她竟会瞧见女儿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了两身平民百姓的衣服,直冲到了她的面前。
“阿娘,水陆法会要举办了,今天我们在人群里看怎么样。就当就当是去逛庙会了”
因佛教的发展,长安城中又有几处佛寺,早在贞观年间,庙会便已应运而生。
可惜李清月一直没赶上好时候,便没在这样的场面中见识过。
但今日水陆法会举办,又放在了洛水之前的开阔地,洛阳民众聚集于此,已是必然了。而那些洛阳百姓许有多年没瞧见这样的盛景,必然有几个有生意头脑来出摊,说这是半个庙会还真不为过。
“怎么想到换成平民打扮我还以为你这个监工今日是要大出风头的。”武媚娘好奇问道。
李清月摇了摇手指,否认道“错了错了,今日最出风头的不是我,可能也不是负责举办水陆法会的圆度,而是阿耶这位天子、作为水陆法会发起缘由的贾公,还有洛阳城中的万千百姓。”
“我今天就算站在台上,看起来也矮半截,何况我还丝毫不通佛经道理,更显得自讨没趣。知道任务已大功告成,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再说了,”她脸上闪过一抹狡黠,“我在人群中,还正好能看看,圆度那和尚有没有在细枝末节处跟我偷奸耍滑。他要真敢这么干的话,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他”
冷不丁一个声音从旁响起,“你的收拾方式不会是又来跟我告状吧”
李清月循声望去,不由一惊,“阿耶,您怎么也在这里”
她光顾带着那两套衣服来找阿娘一并行动了,还真没留意到李治正坐在一边。
李治“”
他原本是将尚服局新送过来的发钗当做借花献佛之物,顺带来寻媚娘说说话的。
结果他话还没说上两句呢,就被女
儿给打断了。
最过分的是,平日里他在何处不是存在感惊人今日居然被忽略了个彻底。
但在发觉他身在此地后,女儿都跑到他面前来卖乖了,他决定将其归罪于殿内光线的问题。
是大殿设计的问题。
他指了指女儿手中的衣服,问道“没给我准备”
李清月理直气壮,“没有。阿耶您今日就该当坐镇中央,听听这水陆法会中百姓是如何称赞您的,夸您到洛阳来乃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没必要冒这等风险跟着一起去对吧。”
李治嘴角一抽,这话听着可真是不仅体面,还挺体贴。
但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揉了揉额角,总算想出了个问题,“你同你阿娘,就算穿上了布衣,看起来能像是普通人”
他也不可能放心让这两人单独出去,再配上一批同样乔装改扮的侍卫,也就更为出挑了。
李清月却在他面前狡辩道“今日大家还有工夫看别人”
今日僧侣众多,头顶还有日光璀璨,那真是要多醒目有多醒目。
水陆法会和建桥行动在得到了关东世家与洛阳大户的支持后,更是将排场铺开到了极致。
在这摩肩接踵的人潮之中,确实已无人有心去看,他们周遭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阿娘,你看那一片垒起来的河堤”李清月由臂力出众的阿史那卓云抱着,以防遭到踩踏,与武媚娘并肩同行,突然在此时出声说道。
李治最终还是没拗过妻女一并的请托。
只是在目送她们出宫的时候,总有点憋屈写在脸上。
可对李清月来说,他名声好处都拿到了,还要什么其他的东西嘛
武媚娘朝着她看去,见周围人潮涌动中,也没影响女儿将这句话说得清楚。
她更是不难自女儿被照亮的面容上瞧见,她唇角的笑容里带着几分骄傲之感。
上个月的时候,阿菟就同她说起过。
她以僧侣众多无事可做、河东世家给钱太多为理由,将那群僧侣之中的一部分又给指挥来修河堤了。
圆度显然已日渐意识到,小公主年纪虽小,却不是什么易于相与之人。与其再被她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得不做,甚至要打落牙齿和血吞,还不如早早按照她的要求办事,起码彼此之间不必闹得太难看。
所以这一次,甚至没费小公主多少口舌,他就已调拨了一部分人手加入到了修筑堤坝的工程之中。
“其实做这件事的并不只是那些吃闲饭的僧侣,”李清月想到那时的场面,不免有几分唏嘘。
“洛水决堤淹没两岸的事情,自武德年间就不少见,但洛阳到底已不再是帝都,就算消息传至长安,或者留下记录在后世的史书里,可能也只剩下了寥寥几个字,闭口不谈其中的人员伤亡。”
洛阳是如此,天下其余各州,必然更是如此。
“所以眼见朝廷有响应贾公遗愿的
意思,在重修天津桥之余,还要加固河堤,各家有壮劳力剩余的,前来帮忙的人可多了。”
这修筑河堤的任务应该被算作徭役,可当此事与他们命途攸关的时候,他们又怎能不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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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到底是一件有福之事。
大概也正是因为今日这出盛会的背景里,有着他们做出的奠基,才让他们在与会之时,脸上更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何况,五月过半,今年是不是个丰收之年,已能看出端倪了
武媚娘听着李清月的这番絮叨,又耳闻这些将她们裹挟进去的人声沸腾,脚步走得越发轻快。
平日里有数层裙衫裹身,金钗花冠压顶,竟真不如此刻自在。
比起永徽五年万年宫外弘化公主邀请她的策马同游,今日的这出民间行走,要更显人间烟火之气。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又听女儿高呼,“阿娘我们再往河边方向走一点,那水陆大会快开始了。”
几乎就是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天津桥头的法会场地方向,发起了一声仪式开始的撞钟之声。
像是被那道钟声所惊吓,以李清月所在的位置都能清楚地看到,靠近岸边的河水之中,一条游鱼自水中蹦跳了出来,在日光中擦出一道分不清金色还是银色的闪光,而后
重新跳入了此刻波平浪静的洛水之中。
“当啷”的一声脆响。
一块自冰鉴之中取出来的寒冰掉进了琉璃杯中,在杯中泛起了一圈圈震荡开的涟漪。
外头暑热未尽,正是八月之初。
冰块入水在视觉上产生的凉意,倒是稍稍驱散了燥热。
但也同样是在此刻,李治望着武媚娘异常平静的动作,有点怀疑是自己方才听错了什么。若只看她沉稳的模样,就好像她并未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
很显然,李治没有糊涂到产生幻觉的地步。
这并不是一句该当由皇后说出的话,又确实出自于一位皇后之口。
“媚娘的意思是,建议我重启洛阳为东都”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