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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敌退我进,敌驻我扰,鬼子的大扫荡结束了,八路军的大报复开始了。公安队借着大年定妙计,专门对上了他们的仇家四老虎。
三祭灶,四扫屋。
按湖西人的风俗,农历腊月二十三就是小年了,年,古时候以来的时间单位,地球绕太阳旋转一周的时间,年初;今年;年终;三年五载。人一生,按年龄划分:童年;中年;老年。岁数,年纪,年龄,年轻,益寿延年。所以,中国人,古往今来,对年,充满着敬意和敬畏,对年的轮回纪念,也格外重视。
纪念年的活动,就从腊月二十三开始了。
结束一年的辛劳,劳作一年的人们该歇下脚,准备年货,开始过春节,迎接新的或是富裕或者灾情但总是充满希冀的一年了。
微山湖边上的马家庄,一户渔家院落的西屋里,湖西抗日军政专署公安处处长周健民正盘腿坐在炕沿上,一边翻阅着矮桌上的文件,一边和房东拉家常。
老房东叫马微现,五十多岁,这时候,正蹲在地上,往灶墙上贴着彩色木板画儿,年画的内容仍然是灶王爷骑白马,灶王爷永远不老,年复一年的胖胖的,白白的,笑呵呵地捋着长长的胡须,戴着四方方的帽子两边,还是那两个翅膀,一个写着吉祥,另一个写着纳福。画儿两侧,是红纸黑墨的对联,一边写着“招财进宝”,一边写着“四季兴旺”,全是充满幸福希冀的吉祥话儿。人们呀,越在灾难的时候,越迷信上苍的能耐和慈悲。
马老汉子一面贴,嘴里一面叨唠着,每年有个二十三,老灶王,你上天,少报恶,多报善,五谷杂粮多要点,咱家好事你多讲,下界回来有重赏……
“嘻”,周健民“噗哧”笑了,把目光移开桌面,看着老马汉子的一板正经,“老马大哥,你准备重赏灶王爷个啥呀?”
马微观正往墙上刷浆糊,听见周健民的问话,不禁长叹一气,很是有些为难的心境,“唉,能赏个啥?都叫鬼子烧干抢净了,要不是咱八路军拼着命的抗,咱这老命,保不准没啦,唉,俺算是瞧明白了,中国人,不抱成团的和鬼子干,不把鬼子赶跑,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周健民倒蹬着身子下炕,“老马呀,说的不差,共产党八路军就是要带着乡亲们打鬼子,建立咱自己的国家,自己当家做主人。”
老马汉子继续着他的功课,“灶王爷呀,今年实在对不住,都让天杀的鬼子汉奸糟蹋净了,没有麦芽糖给您老人家甜甜嘴,您可不能小肚鸡肠,玉皇爷跟前说孬话呀。”
马微观自个儿的念叨,一脸虔诚,勾起了周健民的乡情,他在地上边踱步边自语,“咱中国别看地方大,风俗习性还真一样哩,我老家呀,也兴小年祭灶,不过,往灶王爷嘴里抹的和这儿不一样,我们那儿是酒糟,叫‘醉司令’,就是把灶王爷灌醉,醉得灶神不能乱说话,玉皇爷一见灶王喝醉了,又不报灾情了,就认为天下太平,天下富裕,就不恼怒发脾气了,就会继续地降雨降幅。”
湖边上的人就是实诚,憨直,心里的话,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道出来,马老汉子直愣愣子对着周健民, “哎老周,您这么大的官儿,咋和俺老百姓这近乎?国民党在的时候,就是个乡长见了,也得鞠躬,人家也会吹胡子瞪眼睛地瞎训咱一顿哩。”
马微观这样说话,对周健民有点惊奇,周健民抬起头来,看一味惊讶自己的马老汉子。
周健民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老马呀,不瞒老哥你说,我家在江西,是红土地,地贫收成少,家穷的连红苕,噢,就是咱湖西的芋头,一年也吃不饱两回,拉着要饭棍要饭,走个十村八村的,都要不来半块窝窝头,不是跟了共产党,咳,早不知饿死在哪儿了。哦,我娘,我娘,就是饿死在要饭的路上的。”
“唉,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穷人都受罪呀。”马微观叹息,“啥年头,啥朝代,倒霉的都是咱穷人,咱百姓。”
周健民点点头,“所以呀,我就认准了一个理,不把鬼子赶出去,不把压在咱们头上的坏东西掀下来,不当家做主人,穷人就别想好日子过。”
马老汉子站起来,“我看出来了,只有共产党,才是真心地帮穷人,八路军才是千古圣君,才是咱老百姓自己的队伍,俺一家子跟定共产党了!”
周健民“嘿嘿”一笑,“那咱就是一家了,一家人也还分官大官小?你老马那样说,外气儿是不?”
“老周,俺瞧得出,你不光官大,学问也深,看您写的这字儿,能当贴儿描红,连俺这不识字的都觉着好,看着舒坦,灶王爷心里一定高兴,一定上天说咱的好话,有八路托着,来年一定会风调雨顺,可有好粮食吃喽!”
没容周建民搭话,门外传来一声嬉笑,“耶呵,马大爷,光吃粮食不吃鱼呀?年年有‘鱼’(余)多好呀!”
说话间,彭琦辉掀开门帘,推着自行车,一脚迈进门槛里,接过了话茬。周健民的通讯员抬着自行车的后架子,也跟着进了来。
马微观循声转头看,彭琦辉一脸的喜洋洋,头发上满是冰溜子,两腮冻得红红的,乐呵劲儿挂在眉梢上。
“呦,彭队长,脸冻得咋通红?”老房东转过脸来看,又见自行车把上挂着一条长长的水鱼,“嗬,从哪里弄得条大马郎鱼?!”
能引得老渔民惊奇,这鱼,实在是小不了。
“嘿!有福之人不用忙,熟鸭子飞到咱枪口上。”
彭琦辉一面支车子,一面喜气洋洋,“我过万福河的时候,这条鱼就冻在冰冰里,磕了一袋烟的功夫,就把它磕出来了。中午,咱先过个年,也给周处长莅临公安队,接风洗尘。”
“这么说,你,还有小李子,呵呵,都是沾了我的口福喽。”周健民也来了兴致,重新坐在炕头,在炕洞里勾着棉鞋,穿上。
大扫荡过去一个多月了,经过这一个多月的休整,进到微山湖里的八路军抗日各军政部门已经缓过气来,在微山湖边站稳了脚跟。
环境好了,人的心情自然也跟着好。
“鱼会水儿,乍冻在冰里?”李运城已经当上了周健民的警卫班长,此时,正抱着柴草,边放柴草边走进来接话。
他是大平原里的郓城人,就是水浒里,武松武老二的老家,那里是平原村地,没怎么见过大湖大水,只知道鱼会游水,没听说过活鱼还会被冻在冰冻上,自然禁不住好奇的问。
“是这样,”周健民站着身子解释,“鱼在冰下游动要喘气,就用嘴吹气,造成鱼嘴边的水流动,这样,气吹的地方就不结冰了。可遇气温猛降猛冷,鱼没来得及跑,就冻在那里了。”
“李公安呀,你是不知道微山湖的鱼有多厚(多),”马微观接过周健民的话茬,对着憨实的小李子,“您婶子(对自己媳妇的称呼)夏天,洗衣服,大鱼就往篮子里跳;俺下湖洗澡,把褂领子拴在岸边上,褂子放在水里,洗完澡,上岸,猛一提褂子,准能提几条大鱼上来!你知道为嘛?褂子上有人味,鱼儿爱闻,咬住不放。”马微观一边说着,一边从车把上往下摘鱼。
“马大爷,你,”李运城咽了一口唾沫,半信半疑,“你不是说书吧?”
“哈哈哈!”全屋的人,全都大笑了起来。
“好好,你爱听,俺接着给你说,走,咱到外边杀鱼去,藕瓜儿炖鱼块,多放点干辣椒,让同志们中午好好祭个灶,解解馋!”老马一边说着,一边乐呵呵地提着鱼就要出门。
李运城突然发现了什么,惊奇地喊,“咦,彭队长,你走的时候,俺记得清清楚楚的,是骑一辆旧车子,咋变成一辆新的了?”
彭琦辉正两手搓着脸,一听李运城的问话,立马又高兴,“咳,不提,就把这茬给忘了,发财啦,在路上遇到劫道的了,这条鱼呀,差一点也被别人煮吃了。”
“咦,谁这么大胆,敢劫你的道?!”马微观瞪大眼睛。
“怎么回事?”周健民也被他关子卖的来了兴趣。
彭琦辉一边脱着棉袍子一边洋洋自得的说话,“我骑车子,在来福河堤上正走着,猛听见后边喊站住,我想,谁这么大的脸堂子,敢向我吆三喝五?转身子,往后一看,一个穿着黑皮子的伪军,骑着这辆车子,驮一个人正追来,那人还举着短枪比划着,我就感了兴趣,停了下来,站在道边上等,一会儿,他们气喘吁吁地撵上来,蹦下车子来咋唬,就要抢我的鱼。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是柳冀村的保长冀猴五子,嘿嘿,那还有个跑?一枪把他点住了。他也认出了我,吓瘫啦,没用多问,就一五一十的全交代了,说是去镇上,给镇长候方成送年礼,见我穿身破衣服,骑一辆破车子,从后面没认出来,觉得是一般赶集上店的渔民,好欺负,想把这条鱼抢过来,加在一块儿送过去。我把他教训一顿,还给侯方成带去警告的话,完了下了他的枪,换了车,放他们继续送礼。”
马微观站在门口,气淋淋恨愤愤地说,“彭队长,你心眼好,该把那小子扒了光腚,捆上,扔进苇子棵,叫他也尝尝蚂蟥咬的滋味,那小子,哦,还有侯方成,哼,都狗仗人势胎里坏,脑瓜子流脓,从头到脚根下,坏透了。”
“马大爷,放心,有收拾他的一天。”李运城弯下腰,一伸手抓住鱼尾,要抢着提鱼,替马老汉子干活,“今儿,要吃瓦块鱼喽……”
“你干什么?!”马微观猛一沉脸,对李运城大喝,同时手往上一甩,鱼尾离开李运城的巴掌。
“咋啦?”李运城被吓了一跳,不解马微观为嘛突然的生气。
“咋啦?”马微观气淋淋地嘟囔,“不管咋地,就不能提鱼尾巴!”
彭琦辉突然明白过来,赶紧过来圆场,“对不起了,马大爷,小李子是远地方的人,不懂这里的规矩,提鱼不能提鱼尾。”
“为嘛?”李运城怔怔的,他实在是诚实,仍然不解的憨憨地问。
周健民知道这小子脾气拗,不打破砂锅纹到底是不会罢休的,就上前接着彭琦辉的话茬解释,“鱼头朝下,就是打鱼的要走下坡路,要倒霉。从今后呀,你小子,别说话没轻没重的,还要少说‘陈’呀‘完’了的,尤其这年下的时候,多说吉祥话,知道不?”
“嗷-,明白啦,明白啦。”李运城到底机灵,知道犯了渔家的禁忌,立马拉马微观往外跑,脱了这尴尬的场景。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
“一连情绪怎么样?”周健民问。
彭琦辉是从一连的驻地接到周健民来公安队的通知赶来的。
“一连,在这次大扫荡中元气大伤,死伤减半,轻重武器快丢尽了,但是,他们救出了二十多个干部,收容了三十多个战士。王蕴政呀,属狗的,两碗瓦块鱼吃着,就忘了被鬼子追得屁不在腚的疼了,先当今儿呀,正忙着讲评、记功、排节目,准备过年的年货哪,说是要给战士们好好补补,给新招的兵好好讲讲政治课呢。”
周健民也神色沉重,“据内线情报,敌人这次扫荡,给我们来的是分进合击,主要针对的是我湖西八路军主力、党政机关、地方武装、后方资财,重点是断了我们与湖西湖东的联系,破坏我们建立湖西走廊,这一下子,我们损失很重呀,但是,鬼子汉奸也没沾多少光,咱主力和机关,基本上都跳出了包围圈,部队的建制也基本上保持住了,他们只好草草收了场。尤其在圈外,当地武装,乘鬼子兵力空虚,没少捞了好处,敌人在济宁开扫荡的检讨会,定的调子是:‘失败的一个扫荡’。 日伪定的今后的行动方针是,改主动围剿为稳扎稳打,在各乡镇建立据点碉堡,企图分割围困我们,这对于我们建湖西走廊,确保人员安全往来,阻碍极大呀。”
“是阻碍,但是处长呀,您算算,这些年,咱啥样的难事儿,艰险事儿,没经的过?咱又啥时候怕过谁?”彭琦辉一脸自信,“鬼子光会往好处想,就不想想,进了乌龟壳,兵力分了散,不等着挨打挨拾掇?”
“你说的是,我们要随时研究和利用,有利于我们的地方,确保任务的完成。哎,对了,李善本的情况怎么样?”周健民突然想起来李善本,转过话题的问。
“李善本真是英雄,我们全公安队为他骄傲!我们找着的时候,老李挂在树杈上,他的命大,就剩一口气,再晚几天就坏了,已经送到湖东山里了,张司令命令卫生部对李股长重点医疗,还决定在全区宣传,让每个战士、干部学习。只是,其他的同志,全牺牲了,他们救下的群众和干部,在梁山山根下,给他们立了碑,湖西大儒孔繁清还写了碑铭,很隆重地纪念我们牺牲的这些英雄。”
“他们确确实实很英勇,是该好好地纪念他们,宣传他们,他们的英雄事迹,气贯长虹,感天动地,”周健民赞同地点着头,“这次反扫荡,给抗日工作,造成大损失呀,光县委书记,我们就牺牲了四个。”周健民接着感叹。
“是呀,张部长牺牲了,华杰局长非常难过,现在还没从悲痛中缓过劲儿来,我要张蕴涵陪他多说说话。”彭启辉话锋一转,气哼哼地骂开来,“哼!四老虎、拉巴裆,哼哼,咱这仇,有的是时候报,等来年开春,天暖合了,非把帐算过来不可!”彭琦辉端起矮桌上的土碗,狠狠地喝了一口开水,“不过,鬼子的这次大扫荡,也给那些‘土老二’们打了气,就像侯方成,以前还保持明面上的中立,现在也跟着四老虎欢实起来了,前几天给我送了副帖子,要我去新河镇共商什么抗日大计,显然要我去给他送礼,好在周遭村庄里,好好显摆显摆。”
“四老虎、李连璧怎样?”周健民转过来话题第问。
“能怎样?四老虎重又当上官儿,想乘胜追击,李连壁呢,想掰回残局,竞争着在龟田面前献媚,显能耐。呵!还是炕好,真热乎。”彭琦辉坐在炕上,两脚倒腾着脱鞋,他的露着脚趾头的棉鞋,已经湿透了。
“咱八路军,最大的特点,就是毛主席的《论持久战》,就是不能让鬼子汉奸,高兴自在了。看来,得设法在四老虎、李连璧之间制造点矛盾,最好连日本人也加上,使龟田老小子不信任他们,仇恨他们,疏远他们,只有把他们的嚣张气焰尽快地打下去,鬼子汉奸才会瘪,咱才能回复以前的抗日局面。”周健民在屋里转着圈儿,“湖东、黄河两边,积的干部越来越多了,急等着过往呀,我这次来,就是和你商量解决的办法。”
“周处长说的是,我捉摸着,这样下去不行!现在,不光湖西走廊没恢复,还形成了怪局面,我们杀四老虎越多,四老虎越牛劲,鬼子越器重他,越给他兵,给他枪,给他位儿,反正枪是上面的,人是中国的,龟田只是动动嘴,就能做得到。最好的办法,是分离他们的关系,使鬼子不信任他,疏远他,这样他就孤立了,猫爪了,也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抓住他,消灭他。”
“四老虎与李连璧的关系怎样?”周健民停下脚步。
“嘿,狗咬狗,一嘴毛!现在呀,李连璧失宠了,龟田一门心思的靠四老虎!四老虎也是小人得志,连连挤兑李连璧,他最近干了一件事,气得李连璧吐血。”
“呵,怎么回事?”周健民饶有兴趣地问。
“四老虎得了宠,上了房,不光把李连璧踹下去,现在正借着李连璧的梯子,扒李连璧的屋呢。”接着,彭琦辉向周健民绘声绘气的介绍:
——李连璧的家在嘉祥县城西的小青山,为了看家,也为了在乡邻间显摆,当县长后,特意在他的家里,建了一个伪军中队,为他看门护院。四老虎见这个中队武器好,又都是当兵时间长的老兵,个个还会武术,就起了吞并这个中队的心。前一段时间,向龟田建议,说这个中队的驻地离鬼子小青山军马场近,应当加强控制,应由司令部管辖。因为军马场一旦出事,能及时调动增援。老龟田一听对鬼子有利,当然应允,就把这个中队归了四老虎的名下。这四老虎接过来就来个狸猫换太子,避着龟田,立即对中队进行大清洗,凡是当官的,全换上自己的人,还顺势把李连璧的宅院当作中队部给占了,把他家里人也撵个净,你说李连璧不气个死?!
“这两个家伙,相互拼刀子才叫人顺气呢。”周健民不无快意。
“一把火把军马场烧了才好呢,老龟田一发火,‘啪啪’,两枪,把这两个龟孙全毙了,省咱们好多心事。”
“什么什么?哈哈哈,你这家伙,就是脑瓜子灵,怪不得罗政委把住你不放手。我有主意了,咱就来他个一箭三雕,真叫老龟田吐吐血,让他过不好年。”周健民来了灵感,在屋里慢慢转着圈。
“周处长的意思是从军马场下手,来他个反手一击?”彭琦会脑子转得快,马上明白了周建民的意思,“鬼子的大扫荡,咱湖西遭了多大难,咱中国人死了又多少?自认为天下太平了,把大好河山能永久的占,嘿,他让咱隆冬里不消停,咱也不能轻饶了他们这帮狗操的,想舒舒服服地过大年,做梦吧。周处长放心吧,我这劈脸拳不打下狗日的鬼子汉奸满嘴牙,算我心情好!”
周建民的心情也是好,没把他满嘴的脏话当回事,三言两语,定下了扫荡后的年底第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