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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寒风像女人号哭,刘家的宅屋里,院子里却隐隐传来了欢笑声。
明日秋闱,刘家的小儿子刘子德一早也将下常刘家婶子王春枝特意做了一席好菜,庆祝儿子临将赶赴科常
桌上摆满了鸡鸭牛肉,中间还有燕窝一盏。王春枝端起那一小盅燕窝,送到小儿子手中,笑得格外高兴:“我的儿,吃完这盅,明儿去号舍可要苦几日了。”
秋闱每闱三场,一场三昼夜,九天七夜的日子都得呆在号舍,吃喝睡也不出不来,莫说是燕窝,连干粮都哽人得很。
刘子德一身崭新缎服,将面前燕窝一饮而尽,眉梢微微勾起,藏着两分按捺不住的得意。
自然是得意的,打点礼部主考官的银子已送去,只待秋闱一过,他便也要如哥哥一般成为举子,再等等,混去做个官,日后便不再是卖面家的儿子,人人见了,得尊称一位“老爷”。
想到“老爷”这个名号,刘子德面上更添几分笑。
他兄长刘子贤眉间却有些郁郁,低声道:“礼部的人胃口越发大了,竟坐地起价……”
前几日打点礼部那头的人回了话,说送去的银子欠了些,又添了八百两。八百两又八百两,整整一千六百两银子,那是许多平人一辈子也花赚不了的巨款!
为了这一千六百两银子,家中东拼西凑、掏空了积蓄,刘子贤这一年半载攒下来的俸禄也全赔了出去。虽是亲兄弟,心中到底不舒服。
王春枝看出了他的不快,眼珠子转了转,笑着开口:“多就多了点,好在咱们面馆生意也不错,待子德中了榜,后头也点了官,你们两兄弟都做了官,还愁银子不往咱家流?往长久看,咱们后头的好日子多得是1
这话说得吉利,刘老爷刘鲲也不住点头:“不错,官场不怕花银子,就怕有银子花不出去。门路打点好,后日就轻松得多。”言罢又怅然喟叹,“咱们刘家当年在京城支个小摊都要偷偷摸摸,如今也算是熬出头了。”
此话一出,席上几人都有些唏嘘。
当初刘家在盛京胡同里支着个摊棚卖面,还时常被本地商户欺凌,然而短短几年间,在最热闹的雀儿街有了当口的铺面,大儿子中举做了官,小儿子亦是前途无量。往日那些瞧不起他们的邻舍再不敢当面嚼舌根,人人都来巴结恭维。往前看,那些卑躬屈膝、摇尾乞怜的日子,似消失的浪头,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真是何等的不容易。
刘子德夹一个虾丸子塞进嘴里,嘻嘻一笑,语气有些浮躁:“那当然,咱们一家出两个举子,放在京城里也是少有的荣耀,这可比当年常武县陆家那个小子厉害多了……”
话到此处,犹如提到一个众所周知的禁忌,刘子德霎时收声,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刘子贤眉头紧皱,刘鲲更是脸色不好看。俄顷,倒是王春枝重新笑着出声:“总归明日下场再熬几日,咱们就彻彻底底不必挨这苦日子了1言语间丝毫不提方才的那个名字,宛如越过某个彼此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刘子德忙应和:“是是是,都打点全了,娘就在家等着儿好消息就是1
席间吃吃喝喝,因明日正事,刘子德也不敢多用误事,吃了一些后就去里屋休息,刘子贤也睡去,王春枝收拾完席面碗筷回了屋,刘鲲正坐在桌前挑灯芯。
灯芯被剪去一截,比方才明亮了些,凝固的灯火中,刘鲲僵直坐着,像一截即将枯萎的病木。
窗外有风吹进,墙上影子便摇曳着晃了晃。王春枝将窗掩了,自己脱鞋上了榻。许是秋日一下子冷了下来,她紧了紧衣襟,瑟缩了下身子,往靠墙的里面挨了挨。烛光映着她腕间,那里没有了从前沉甸甸的金镯子,显得有些空荡。
金镯子是刘子贤赴任后拿了俸禄给她打的,足足的金子,儿子这片实惠的孝心教她高兴了半年之久。
然而前几日,这镯子被换成了银子送去了礼部。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空荡荡的腕间,突然开口:“当家的,我昨晚梦见陆家那小子了。”
话刚说完,外头大风将方才虚掩的窗猛地吹开一阵,发出“砰”的一声,把她惊了一惊,急忙惶然去看。
坐在榻边的刘鲲也跟着骇了一跳,不过转瞬平静下来,斥道:“胡说八道什么?”
“是真的1犹如恐惧有了发泄的渠道,王春枝忍不住身子又往墙里缩了一截,“我梦见他上咱家来了,就在门口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她打了个寒战,声音放低了一点,“当家的,我近来眼皮总跳个不停,心里怪不安的,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刘鲲黑黄面皮耸了耸,斥道:“打点的银子都已送了出去,能出什么事!妇道人家就是多心,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儿?”
王春枝闻言便不吭声了,只身子往墙里一躺,背靠着刘鲲嘀咕一句:“不说就不说。”
王春枝睡下了,刘鲲仍盘腿坐在榻边,影子在地上落下一个吊诡的暗影,如展翅的鲲鹏。
他那早死的老爹当年给他劝鲲”这个字,希望他能如鲲鹏展翅万里,飞得又高又远。刘鲲也相信自己有朝一日必能出人头地。然而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没有家世也没有才华,闯荡了大半辈子,还是只能在常武县的庄户里挣辛苦银子过活。
他表兄陆启林是与他截然不同的人,相貌好学识也好,连生个儿子也比他家两个小子会读书。刘鲲总对这个表兄有些微妙的妒意,不过好在陆启林约莫是读书人的傲气作祟,空有一腔才华抱负却不懂得人情世故,以至于最后也只能在常武县做个平平的教书先生。于是那点微妙的妒意也就被冲散了。
刘鲲在常武县呆到三十五岁那年,终于受不了这般没有指望的日子。于是借了钱银子带着一家老小去京城,发誓要活出个名堂。
盛京好,锦绣如画,金粉楼台,满地都是富贵荣华。
只是这荣华却没有他们的份儿。
刘鲲一家带着汹汹野心而来,却在这迷人富贵中接连碰了钉子。锦绣纷呈里没留他们的位置,鲲鹏翅膀再大,飞不过有梯子的人。
他没有学识也没有门路,只能在盛京巷子胡同里支个小摊,还卖常武县里最寻常的鳝丝面,他想着,盛京的银子比常武县的银子好挣,一点一点,总能挣出点前程。
自古欢时易过,苦日难熬。刘鲲也不知自己熬了多久的日子,他盘算着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大概能够在雀儿街盘下一间小铺面,他去看过那条街,客流云来,若在此盘店,一月也有不少赚头。
谁知说的好好的,临到头了,房主却突然涨了一百两银子。他家里的所有积蓄都已变卖,能借的街邻都已借过,银钱像被狠狠碾磨过的枯木,再也漏不出一丝半晌。
铺子是盘不成了,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就是在那时,见到了风尘仆仆的陆谦。
陆谦……
门外夜色凄迷,刘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陆谦是陆启林的儿子,是他的侄儿。
这个侄儿的性子不似他父亲一般古板严正,像常武县三月春日的暖阳,明亮潇洒。他又会读书,长得也好,心地纯善,很难让人讨厌得起来。
刘鲲也很喜欢他。
他自己生的两个儿子不成器,他懒得管,陆谦却很喜欢跟着他。大约是因为陆启林过于古板,而刘鲲看起来和善的多。陆谦喜欢跟着他钓鱼、捉泥鳅,在傍晚的溪头逮螃蟹。隔壁邻舍都说,比起陆启林,他看着才像陆谦的爹。
只是后来他上京后,除了一年半载和陆家通点书信,就再无往来了。
一晃多年过去,当年明慧潇洒的少年看起来沉稳了许多,刘鲲又惊又喜,陆谦的笑容却很勉强。
陆谦是为陆柔的丧事而来的。
陆柔死了。
这消息刘鲲早就知晓,心中也很惋惜。陆柔刚嫁到盛京来时,还来刘家拜访过一次。只是她嫁的是富商门户,家中规矩大,尤其是她那个婆母,格外刻薄,刘鲲也不好厚着脸皮屡次登门,渐渐也就不再往来。
刘鲲以为陆谦是来奔丧的,谁知陆谦却告诉他,陆柔的死另有隐情。
陆柔是被人害了。
陆谦嘴里的那个秘密令人骇然,让刘鲲也惊得魂飞魄散。年轻人如少年时般刚折,咬牙赌咒势必要为枉死的长姐讨个公道。
“谦哥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知不知道太师是多大的官……他跺跺脚,整个盛京都要抖三抖!你贸贸然冲出去举告他,别说翻案,连你爹娘都要连累,听表叔的,回去吧,否则连命也保不住1
当时,他是这么劝陆谦的。
但陆谦全然不听。 年轻人虽然性子与他父亲大相径庭,但骨子里的固执却如出一辙。他看着刘鲲:“表叔,我姐姐死了,我明明知道真相却要缩头隐忍,那些人作恶亏心还能高高在上,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有冤无诉,有屈无伸,不觉得荒谬吗?”
“就算是死,我也要为我姐姐讨回公道。”
他太年轻了,尚不知这世间的权势,轻而易举就能摧折一个家族的脊梁。
刘鲲劝不住陆谦,只得眼睁睁看着陆谦孤注一掷去了审刑院,如飞蛾扑向早已织好的密网。
果然,没过多久,盛京街头就出现了陆谦的通缉令。什么凌辱他人、盗窃财物,这些乱七八糟的罪名一股脑儿兜在画像人身上,他看着悬赏一百两银子的小字,心想审刑院的人还真是大方。
他拖着疲惫又麻木的身子回到家,王春枝正在家中哭闹,说是雀儿街那头的铺面租不成,定金却不退了,五十两银子的定金,他们要攒许久许久。子德和子贤去找店主对峙,被人打了一顿扔了出来。
家中一片狼藉,儿子的谩骂和妇人的哭闹混在一起,吵得他头疼,恍觉悲哀心酸,还不如常武县的日子快活。他在一片吵闹中不知不觉睡着,醒来的时候已是夜深,有人在耳边唤他:“表叔,表叔1
刘鲲抬起头。
陆谦就站在他面前,他是趁着夜色来的,目光狼狈又有些焦躁。
“谦哥儿?”刘鲲坐直身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陆谦却道:“表叔,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和太师府已暗中勾结,污蔑我要将我入狱。”他几步走到屋中一口放干果的坛子里,从坛子里摸出一封纸包着的东西。
刘鲲惊讶:“这是什么?”
陆谦一笑,这个时候了,他居然也笑得出来,眼色似带一分狡黠:“证据。”
“证据?”
“姐姐当时留给我的证据,我思来想去,表叔你的担心也没错,所以我去找范正廉时,将这东西先藏在你家了。今日就是来取走的。”
他又走到刘鲲面前,沉默了一下,才郑重其事地开口:“表叔,眼下缉捕告示已出,我是罪人之身,不能留在这里连累你。”
刘鲲问:“那你今后怎么办?”
“自然是继续想办法替我姐姐讨公道。表叔,”他微微垂目,“要是我死了,不必管我尸身,烦待您写封信回常武县骗骗我爹娘,能骗多久是多久。不过,”他又笑起来,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满不在乎,“我想,我也没那么容易落在他手上。”
他摆摆手:“我走了。”
年轻人就要消失在门口,像是要彻底消失在盛京无边的夜色中。
刘鲲道:“等等1
陆谦转过身:“怎么了?”
这本是该离别的时候,他应该对这看着长大的晚辈细细叮嘱,然而在那一刻,不知为何,刘鲲却莫名其妙想起他白日在街头看到的缉捕告示中,一百两的悬赏银两来。
一百两,加起来刚好够他盘下雀儿街那间梦寐以求的铺子,也足够解决眼下家中混乱境况。
陆谦问:“表叔?”
刘鲲打了个激灵,脱口而出:“谦哥儿,今晚留下吧,外面到处都是官差。”
“那我就更不能留下来了,表叔,我留在这里万一被发现,你们也要被连累。”
说着他又要走,刘鲲一把拉住他。
陆谦疑惑,刘鲲吞了口唾沫:“你这几日在外面东躲西藏,想来没有好好吃过饭,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消停,你等着,我让你表婶给你做碗鳝丝面。吃完面再走吧。”
实在拗不过刘鲲,陆谦只得答应多留一刻。王春枝被刘鲲匆匆叫起来煮面,心中格外不痛快,骂道:“他是个通缉犯!你还要给他做面吃,你不怕被连累,我还怕呢1
刘鲲目光闪了闪:“是啊,他是通缉犯。”
也是如今能带他们度过难关的一笔钱。
须臾,刘鲲端着喷香的面放到陆谦面前,陆谦拿起筷子大快朵颐,边吃边冲他笑:“这么多年,婶婶的手艺还是原来的味道。”
刘鲲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再抬起头时,陆谦的头已垂在臂弯中——他在碗里放了足量迷药,纵然是头大象也能药倒。
微弱灯火下,刘鲲半张脸被光影侵袭,面无表情地看着年轻人的睡颜。他想,陆谦已得罪太师府的人,迟早都是要死的。与其不明不白的死在外人手里,不如过一遍自己的手,好歹还能为他们家做点贡献。
一条人命,一百两银子,能租下雀儿街的面馆。
还有那封“证据”,或许能得到的更多。
已去报官的王春枝回来了,在门后低声催促,于是他站起身,走过去……
“啪——”
门未关紧,外头的风将一扇门卷开,在夜里一晃一晃的响,打断了刘鲲的思虑。
于是他站起身,走过去,如那天夜里一般——
“咔哒”一声,将屋门锁上了。
……
长风吹过孤苦儒生家中挽幛,也吹过富户高官家的灯笼。这一夜有人欢笑,有人哭泣。
屋子里,陆瞳正在小佛橱前上香。
银筝从门外走进来,笑吟吟开口:“明日秋闱,董少爷身边的小厮刚刚来过买折桂令的药茶,我以姑娘名义说了几句吉祥话,好让董少爷开心开心。”
陆瞳淡淡一笑。
今年秋闱,董麟也要下常他如今肺疾好了许多,在号舍呆上几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董夫人倒没有想着让董麟高中,只想着让董麟观观场也好,也好叫盛京的那些夫人们瞧瞧,他家儿子身子康健,绝不是谣言里的病秧子。
董麟对陆瞳的好感几乎已是不加掩饰了,银筝觉得,董麟今年之所以下场,保不齐也是想让陆瞳瞧瞧。男人嘛,在心上人面前,总是像只花孔雀般卯足了劲儿表现,纵然这行为在对方眼中可能蠢笨十足。
银筝想了想:“那吴秀才明日也要下场了,姑娘不替他求求菩萨吗?”
陆瞳伸手,取过一边的香在烛火上点燃。
小佛橱里,菩萨悲悯的目凝着她,冷漠又慈悲。
她拜了三拜,把香插在龛笼里,轻声开口。
“那就祝他,登金榜,占鳌头,名扬四海,蟾宫折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