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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前。
陈诗宜原本已经调整好了的情绪,但是跟程楚骁说这件事时,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医生说,爷爷食道癌晚期,病情持续恶化,爷爷说……想要放弃,不再继续治疗了,他,他太痛苦……”
“他不想拖累我……我,我从来不觉得爷爷是拖累,可我……再让他这样陪着我,太自私了。”
她眼睁睁看着爷爷从一个正常的老人,到瘦骨嶙峋,皮包着骨头,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她哽咽,用纸巾擦了擦泪水,深呼吸调整状态。
“我叫你过来,一是再谢谢你之前操心这件事帮我给爷爷找医生,你借给我的钱我会尽快还给你,二是……你和爷爷见最后一面吧,他想谢谢你,我打算带他回虞山镇了,他想回去看看。”
她勉强露出点微笑,眼含泪花,“还有,你对爷爷的恩,对我的恩,我会永远记得,谢谢你。”
虽说他帮她肯定是因为少时的缘故,但现在的恩确实也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一码归一码。
她该记着。
虽说他们现在身份地位悬殊,他的忙她大约帮不到,但若有一天需要,她会尽自己绵薄之力。
程楚骁沉默地听她说完,薄唇翕动了下。
可到底没什么要说的,只点了下头。
他偏头看向别处时,无意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微怔,以为自己看错了,可确实就是她。
陈诗宜注意到了他与其他时候不同的面色,顺着他的目光朝那边看去。
是一个身形纤细窈窕的女生。
沈知念与他对视两秒,反应过来后,连忙转身,按照刚刚来时的路,又原路返回了回去。
程楚骁见她转身就走,眉间轻蹙,下意识朝她的方向走,大约四五步后,他停住。
陈诗宜大概猜到些什么,又在想她刚刚看到了什么,几步过去,“你不过去吗?她别是误会了……”
程楚骁凝着那方向看了会儿,收回视线,嗓音很低很低,“她不会在意的。”
陈诗宜仔细观察了几秒他的神色,这男人一向情绪平稳,且令人捉摸不透,可这一次……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会和他共情,大抵是因为她也经历过,爱而不得,又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酸涩。
可怎么会不在意呢。
女孩子心思细腻,是最容易胡思乱想的。
不过眼下她的立场并不方便多说些什么。
但忙完爷爷的事,她又细思了一遍她所了解的程楚骁的所有的事。
这段时间她爷爷的很多事都是许岩办的,想来他是程楚骁极信任的人。
她想了想,给许岩打了一通电话,询问了他关于程楚骁感情方面的事。
许岩:“这是程总的私事,陈小姐,我不便透露。”
“我明白,”
陈诗宜没有放弃。
“我想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是因为我更想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是不是和我脑中所想的那个有关系,如果有,那么我想我可以帮帮他。”
这番话只是敲门砖,她细细斟酌用词,跟许岩说了许多可以透露给他的话。
事关程楚骁童年时的隐私,她并未全部告知。
许岩也是斟酌一番后,才简述了一下他所知道的……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事。
挂断电话前,陈诗宜跟许岩要了沈知念的联系方式。
这件事其实很冒险,若是好心办了坏事了,许岩职位不保不说,如果他们之间关系更加恶化,那才是真的麻烦。
可……
他们现在的状态,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许岩以前盼着沈小姐能尽早恢复记忆,毕竟这是老板所期望的,没想到发展到现在,她失忆的那段时间,竟成了他现在最怀念的时光。
所以,赌一把。
陈诗宜收到许岩发过来的电话号码后,给沈知念打了通电话,约她见面。
听许岩的意思,他们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似乎不是因为感情,而是因为一方不婚,而另外一方因为家庭缘故是要结婚而产生的分歧。
程楚骁不婚她听说过,这新闻已经不是新鲜事了。
但他不婚的原因……
会和她知道的那些事有关系吗?
应该是有的,他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注定这一生都要被其所困。
…
天阙酒吧。
沈知念接到陈诗宜电话的时候很是意外,她约她出来见面聊一聊她更是好奇了。
她对陈诗宜的印象还不错,确实好奇她要跟她聊些什么。
她订了一个包厢。
陈诗宜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准时到,坐在她对面的位置,开场白是简单的自我介绍。
“你好,沈小姐。”
沈知念礼貌地笑,“你好。”
陈诗宜继续道:
“我叫陈诗宜,我大学读的是导演系,辅修心理学,现在的主职业是短视频编导。”
“今天约你出来,我是想和你聊一聊程楚骁的事。”
“这个故事可能会有点长……所以我可能要打扰你多一点的时间。”
她微抿唇瓣露出一抹笑,“首先那天在医院,我希望你不要多想,因为事出有因,你先听我把这个故事讲完。”
“我和程楚骁,是幼时认识的,大约五六岁,那时我们都住在虞山镇一个小山村的大院里。”
“初到大院里时,我只知道他性格孤僻,不好相处,后来陆续听说,大约是……”
“他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原本是双生子,不过他们两个一同生下来后,哥哥死了,只有他活着。”
“那个年代,做生意的人很多信风水,他父亲找的算卦的风水大师说,他天生不祥,生来就克死了哥哥,如果让他继续在家里待下去,会影响家族气运,且他刚出生的那段时间,他们家的生意确实连连受创。”
“所以他才会被家人送到乡下来养。”
“据说那家人是风水大师算出来,最适合抚养程楚骁的地方,那家人听说收养他可以拿到很多钱,便欣然答应了。”
“收养他的那家人与我爷爷家是邻居,那家人脾气很不好,尤其是男主人,脾气暴躁、爱喝酒、还爱打麻将赌钱。”
“一旦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他就会把这件事怪罪在程楚骁身上,骂的话很难听不说,挨打也是经常的事。”
“我记得有一次我回家,那时隔开的院墙也就一米高,我听见邻居家男女主人吵架,他们大概的意思就是,因为程楚骁在他们家的户口本上,所以才让他们家总是遭遇倒霉的事情。”
“我印象中他们吵架的次数很多,基本次次都离不开这个。”
“可是他们给了钱啊,因为程楚骁的家人有钱,几乎每月都会给他们寄钱,所以他们就算是倒霉,也不愿意把程楚骁送出去给别人养。”
“他们甚至商量过,不和程楚骁绑在一起,但是又能拿到钱的办法。”
“不过估计是怕这样的大动作很麻烦,可能会惊动程家,最后还是罢休了。”
“我刚来到大院时,大院里有很多和我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小朋友,估计都是被家里大人教的吧,说让他们离程楚骁远一点,不要沾上晦气,所以他们也拉着我一起,孤立他。”
“若是玩的时候撞到在一个地方,那时他们还会拿着石子用力砸他,骂他是没人要的小孩,骂他是爸妈不要的扫把星,嚷嚷着要他滚远一点,”
“我记得有一次程楚骁被他们拿小石子打到了额头,他特别凶地冲上来把那小孩给揍了,一群小孩上来拦他,他就跟疯了一样和他们扭打在一起,挨了打也咬着牙不认错。”
“后来那几个小孩家长便去我邻居家闹事,最后程楚骁又挨了一顿打,还被罚饿着在大院里烈日当空的日头下站着思过。”
“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应该是站了很久,久到他最后中暑晕倒,我爷爷把他送到诊所吊瓶输液。”
“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我没有死吗’,一个几岁的小孩,死字挂在嘴边,话说得好平静。”
“我爷爷把他带回家给他做了饭吃,大概是饿坏了,他吃得好急。”
“他那个时候给我的印象,我当时就觉得……他好可怜,他明明出身很好,却在吃穿不愁的年代连饭都吃不饱,他犯了什么错呢。”
“那次应该是我们正式认识,因为他跟我说了第一句话。”
“后来爷爷就常常把他带到家里来吃饭,他基本不会主动讲话,所以都是我跟他讲话多一点,我比较印象深刻的一次……”
她的记忆随着故事的叙说被带到了那年,眼前也出现了相应的画面。
那时他们八岁。
小陈诗宜拿着一块奶糖递给当时年纪还小的程楚骁,“喏,给你吃,奶糖,可好吃啦。”
小楚骁面色冰冷,摇摇头。
她当时以为他被教育不能乱收别人的东西,于是便借口道:“就当是给你的生日礼物好不好?你尝尝。”
他又摇摇头。
见他不要,小陈诗宜便问他:“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呀?”
他皱着小眉头,很严肃的模样,周身一下升起一股很强的排斥感,“为什么问我生日。”
她便道:“给你过生日呀,我每年都特别期待过生日,因为爷爷在我生日的时候会给我做很多好吃的。”
他冷声说:“我不过生日。”
“为什么?”
他又不说话。
“说嘛说嘛,是因为没有人给你过生日吗?那你跟我说你的生日,到时候让爷爷也给你做好吃的,我和爷爷给你过。”
他沉默许久,才垂着眸说了句:“因为我的降生,是不被任何人期待的。”
小陈诗宜一下子便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能感受到他的难过,可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陈诗宜是后来才想明白,这句话当时对于程楚骁的意义是什么。
他当时的难过,可能更多是因为被命运摆布而产生的无力感,
因为他的出生影响了家族气运,所以他被丢弃在小山村里任人欺凌,那些人厌恶他的存在,就像他自己厌恶自己的出生。
那天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是他的出生克死了他的哥哥。
因此就只能像是垃圾一样被扔在那里,没人在意他过得如何。
陈诗宜将这些细细讲给沈知念听。
“我一直以为,程楚骁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他不会主动跟任何人讲话,天生冷感,我跟他说十句,他能有一句话就不错。”
“可爷爷说,他一开始不是那样的。”
“他很小的时候想和大院那些小孩一起玩球,主动上前示好,那时候他一点点大,可架不住有些小孩天生就坏,说要和他一起玩,但其实就是要用球砸他看他出糗来取乐。”
“此后有人排斥他,他就是一副冷漠冰冷的样子,比那些人更冷更凶,他可能觉得这样就没有人能伤害他了。”
“我感觉这样的生活过一两天都觉得窒息,但他在‘所有人都不喜欢他、所有人都讨厌他’的环境下,过了十年。”
“后来他十岁那年,邻居家门口停了两辆小汽车,好多人都去看热闹。”
“才知道是程楚骁的奶奶得知此事后过来看孙子,结果发现他挨打后被关在小黑屋里饿晕了过去,由此东窗事发,程奶奶当时发了好大的脾气,后来他就被奶奶带离了虞山镇。”
“再到后来,我跟爷爷去程奶奶家看望过程楚骁,那时我才知道,他的父母在他在虞山镇的这些年里,又生了两个小孩,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弟弟妹妹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而他却被丢在乡下无人问津,这种极不公平的落差感,任何人都会心里不平衡吧。”
“我们去看望他的时候,我还听到程奶奶说要把他的户口迁到爷爷奶奶名下,但他当时拒绝的态度很坚决。”
“我想那十年,他大概很不理解,不理解父母为什么选择把他生下来,却又不要他了。”
“不要他就算了,又在把他丢掉的那些年里,有了新的小孩,他看着无忧无虑的弟弟妹妹,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呢。”
“他姓程,可程家的户口本上没有他的名字。”
“他被寄养在乡下,可那里没有他的家,他始终都是外人。”
沈知念静静听着陈诗宜的话,脑中因为她说的话产生了一些画面感,一帧一帧,从脑中划过。
一行字映出来。
有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有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