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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皱着眉头,瞅了我一眼,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是个人啊。”就在我以为自己将要得救的时候,他匡了我一瓢冷水:“老头子我正忙着,没空放你下来!我要找我们家小乖去!”
说完,就一边喊着“小乖”、“小乖”地,一边追那只老虎去了。我叹了一口气,冲那老人说:“老爷爷,您的老虎没往东,它往北边去了!”
他的背影一滞,停下来分辨了一下东南西北,尔后,往北边去了。我忽然很后悔:我不应该告诉他实情,若是他往东边找不到老虎,必然会折返;他若是折返,我被他救下来的可能性也就大了那么一点点。现下,他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我继续被吊着,继续饿着,太阳继续往山下垂。等入了夜,只怕还要招来些许飞禽走兽,我的小命就越发难以保住了。我又累、又渴、又饿……只巴望着楚晏枫能够发现我不见了,然后出来找我。我哪里知道:现下楚大爷正悠闲自在地在泉州城中最好的馆子里听曲看戏。他居然相信了那个讨厌丫头的鬼话,以为我同那丫头一起看猴儿去了!
据楚公子后来坦白,他那天是巴不得我失踪,因为只有我失踪了,他才能摘下昆仑奴面具,好好地逛逛泉州城。他既然这么说,我也就毫无顾忌地再失踪了一次。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时此刻的我,仍旧被吊在树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已经入了夜,我分明见到远方有一双萤火虫缓缓向我飞来。不对!那不是萤火虫,哪样的一双萤火虫可以飞行得那么一致呢?那是一双眼睛,一双野兽的眼睛!苍天呐,真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难道我铜板就要葬身于此?过了一会儿,却听到那古怪老头儿的声音:“娃儿啊……现下我得空了,救你来了。”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见到那老头儿正倒坐在老虎背上。他轻松地从虎背上跳下来,仰着头看我:“娃儿,怎么样了?哎呦呦,娃儿啊……你怎么不说话了?”
你丫的,我被吊了一天了,说不出话也是正常的。难道要我活蹦乱跳地答:我牙好,胃口好,身体倍棒儿,吃嘛嘛香儿!一口气,吊五天,不费劲儿!
“娃儿,你别急,我这就救你下来!”他跑过去解那绳子结,解了半天都没解开,尔后自言自语地说:“哎呀……老头子手脚不灵便了,解不开啊……”
他索性放弃了,来回地在树下走,一边走,一边着急地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用你的……刀……”我实在很渴,讲话都气若游丝的。
他双手一拍,恍然大悟地说:“你瞧瞧我这记性!竟然忘了自己还有这宝贝。”说完,从腰间拔出那把镰刀,挥刀就去砍那树上的绳子,竟然连一点儿准备时间都不留给我!
我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迷迷糊糊地转醒,却觉得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在添我的脸。定睛一看,映入眼帘的分明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我赶忙着要逃,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动不了。我的脚踝实在痛得厉害,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那老虎见我醒了,又添了我一下,然后依依不舍地踩着猫步去到树下,用牙齿去扯那老头子的衣服去了。我这才记起昨天正是这怪老头把我从树上摔下来。那老头子现在正靠着树干打着盹儿,被老虎这么一扯,瞌睡就全醒了。当然,他的衣服也被撕破了。他本就穿了一身满是补丁、邋里邋遢的衣服;现在,袖上又新添了一个大洞,自然就更寒碜了。他满不在乎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皱着眉头打量了一下周围,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我的身上。
他咋呼地大声嚷了一句:“蜘蛛精!你不是在树上吗?”
还好我心理素质过硬,不然,我又要被他吓晕过去。我定了定神,说:“我是人,不是蜘蛛!”
“哦……既然你是人,怎么到树上去了?”
“我被蜘蛛精绑架了。”
“我就说怎么沾了妖气。”
“……”
“你这妖怪本事还挺大,竟然趁着我睡着的功夫,将小乖给蛊惑了!”
“……”
解释了好大一圈,我觉得我终于将事情的始末说清楚了,那怪老头儿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我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将我的小乖哄骗了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只硕大无比的老虎正以为自己是一只娇小无比的小猫,拼命往我怀里蹭。
“皇天后土,我以蜘蛛精的名义起誓……呸呸呸!我以铜板的名义起誓,我真的真的和这只外强中干的老虎没有半点□□!”
“好吧,暂且信你!”他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冲我说,“既然我救了你,你就应当有所表示吧!”他笑嘻嘻地说,“你身上有银子吧!带我和小乖去吃顿好吃的!”
事实上,我身上刚巧有昨天楚晏枫用剩的一些散碎银子。我点了点头,说:“好啊!但是我的脚崴了,怕是走不到城里了。”
他跃跃欲试地说:“我前两天刚和红苑老姑婆讨教了一下接骨正位的法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运用的机会啦!”说完,不由分说地拿起我的脚,一掰一扭。
我痛得惨叫出声!他却得意地站起身来,说:“娃儿,你试试,看能动没有?”
我哭丧着脸答:“能动的……”我还没说完,他就开始自我陶醉了,他说:“老头子我可是妙手回春、华佗在世、医术精湛……”
我打断他,说:“能动的那只也被你崴断了!”
“娃儿,你怎么不早说呢?”他又捋了捋胡子,说,“不碍事,我再来试一次。”
我赶忙摆手,说:“不必了,不必了!我崴着挺好的,你让小乖驮着我吧。”
他赞同地点了点头,将我扶上小乖的老虎背,说:“这样也挺好的,两只都崴了,就对称了嘛……我们老祖宗讲究平衡,平衡就是对称,对称即是平衡……所以,崴一只不如崴一双就是这么个道理……”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再不知道要说什么了。真是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鸟在林中飞,难免遇怪兽。于是,我挑开了话题,问:“那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好说,好说……我就是江湖中风流倜傥、貌若潘安、玉树临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载、智慧与美貌并存、英雄与侠义并重、黑暗与邪恶之克星,江湖人称山崩地裂鬼见愁水倒流的龙老六是也!”
“呃……这个称呼是不是有点长?”
“如今不都流行头衔嘛?”他顿了顿,说,“你看看你的名字,什么铜板,一听就知道是个财迷!”
“……”
他想了又想,说:“既然嫌长,你这娃儿就占点便宜,就叫我老六吧。”
我心直口快,问:“可以叫你怪老头吗?”
他忽然瞪着眼睛,鼓着红通通的脸颊,凑近我的脸,飞快地眨了眨眼,问:“我怪吗?我老吗?”我只得往后仰着身子,忙要赔不是,可是那怪老头忽然挑眉一笑,他说:“随你高兴好了。”
我们走了不少弯路,终于到了泉州城。
人民群众果然很爱护动物,见到小乖,基本都是一个反应——拔腿就跑!平白地空出一条空荡荡的大街给我们走。我想,照这种阵仗下去,只要将小乖往泉州城最好的酒楼门口一摆,好吃好喝的就全给送上来了,不仅不用付钱,还可以打包带走。
但是在吃白食之前,我先得将我的脚伤给治好。怪老头儿将我扶进医馆的时候,还一个劲儿地在我耳边说:“我的医术也不错的,刚刚纯属失误,你要不要再试一下?”我心想:你失误一次,已经将我的一条腿给废了;要是再失误一次,我的小命岂不就玩完了。我宁愿买瓶浆糊,将我错位的骨头粘起来,也不要再让你有机可乘——我宁愿相信浆糊,也不会相信你!
大夫说我的骨头没有大碍,只是有一只脚的伤来得奇怪了些,倒像是被人故意崴断的。他说这个的时候,我没有答话,只是斜眼去瞅站在一旁的怪老头儿。他双手乖乖地叠放在腹前,头也乖乖地垂了下去,一只脚丫子不自觉地在地上划着圈,一副做错事的小孩模样
从医馆出来的时候,我的脚伤已经大好了。小乖仍旧乖乖地蹲在医馆门口,睁大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见到我们出来,它竟欢快地摆起尾巴来。苍天啊……它到底是老虎,是猫,还是狗啊?
我大摇大摆地骑着小乖。小乖也终于有点儿老虎样了,昂首挺胸地踢着正步向酒楼进发。走在一旁的怪老头正发着牢骚:“红苑老姑婆还说这老虎认主人,真是唬小孩的屁话!这只死老虎才没那么聪明呢,它不仅跟他爷爷我耍脾气!还没眼光地认你这个娘里娘气乳臭未干的小娃儿当主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小乖回头好好地运用了那双虎目意味深长地瞪了他一眼。
我说:“小乖不会是你偷来的吧?”
“你这娃儿可别乱说……我可是借来的,还留了张借条给红苑老姑婆。”
我算是明白了,是没经过主人的同意,却把东西给“借”来了。我问:“怪老头儿,你那把镰刀貌似也挺好用的。不会也是‘借’来的吧?”
“你这娃儿好不识货,这明明是把上好的弯刀。”
“镰刀不也是弯的嘛。我看着都一样。”
“……”
我觉得我算是出息了,竟然扳回一局,让怪老头也无语了一次。总算是到了如意楼。我兜里有钱,犯不着吃白食当恶霸;也无意将如意楼里其他的客人吓跑,坏了楼里的生意。就揉了揉小乖的额头,说:“小乖,你且在街角等着,我们待会儿就给你拿好吃的来。”
小乖点了点老虎头,乖巧地眨了眨老虎眼,退到一边去了。我同怪老头儿进到店里,伙计很快就招呼上来了,他说:“今儿个奇了怪了,平日里若是到了这个点,客人多得都坐不下,今儿个倒不知是怎么了?”我和怪老头倒是明白其中的蹊跷,却都默不作声。
怪老头儿点了一串我听都没听过的菜名,什么灯影牛肉、麒麟鲈鱼、诗礼银杏之类的,我只当自己是遇土匪了,暗自叹了一口气。菜一会儿就上齐了,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怪老头吃得正欢,却忽然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沾油的嘴,慌慌张张地说:“麻烦找我来了!先走一步!”刚一说完,就一个闪身,从桌子旁边的窗户翻身出去了。我不知道怪老头儿所谓的“麻烦”是什么,但是,在我愣神的这一会儿,我的“麻烦”已经站到了对面。
楚晏枫阴沉着脸,看着我只是皱眉:“铜板姑娘,你这顿饭吃得可还惬意?”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菜色可还满意?”
“不错不错,颇具特色!”
“这失踪可还玩得开心?”
“还好还好,内心迷惘!”
我还在为自己的对答如流、格式工整而沾沾自喜。哪知道楚公子翻脸比翻书还快,他墨色的眸子一沉:“你倒是自在。”显是气极了,他自顾自用手煽起了风,一边找了凳子坐下,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也只有着了魔疯,才会替你这么个混世魔王担心!”
我赶忙狗腿地倒了杯茶递给楚晏枫,道:“不敢当、不敢当。”他接茶的手一滞,目光停驻在桌上多出的一副杯盏上,问:“还有人,你跟谁在一起?”
“刚认识的朋友,说出来你也不知道。”我见楚晏枫只打雷不下雨,就放大了胆子,继续吃饭。
“你先说说看……”
“他好像是叫什么龙老六的……”
楚晏枫眉头一挑,缓缓地说:“他是我师父。”
我心下明了:“哦,原来他也是见着了你这个‘麻烦’,才跳窗户逃走的。”
楚晏枫扶着额角,不以为意轻嗤一声,跳转话题:“快点吃完,吃完便跟我回沧澜谷。”
“我不回,要回你自己回吧!”
楚晏枫只说了一个理由,我便乖乖投降了。
他说:“我听说云淼公子要走,本来今天就要启程的,却因为你的彻夜未归而耽搁了,现下也在找你。你既不喜欢沧澜谷,那我们明日便回临安。只是,你是不是应该跟大家道个别?”
走出如意楼,经过街角的时候,我分明见到地上有几个长长的老虎爪印,小乖大概是被怪老头给架走了,只是不知道怪老头会不会饿着它,会不会欺负它;更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再见面。
回沧澜谷的路上,我问楚晏枫:“你打算什么时候把石头还给我?”
他愣了半晌,问:“你知道这块石头有什么特殊吗?”
“我父母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小时候的记忆几乎模糊不清,却一直记得要好好保护那块石头。说来也算幸运,将我卖进弦歌坊的人贩子搜走了我身上的其他值钱的东西,却独独没看上这个。”我叹了口气,说,“你要帮我好好保管。若是还到我手上的时候磨坏了角,我都要找你拼命。”
他忽然侧过头来看着我,狭长的眼睛露出一丝精光,眯着眼睛说:“那老鸨好不识货。”
我有些纳闷,那块石头不仅开裂成色也十分差,在他看来,却很值钱?我闷闷不乐了:“既然值钱,你应当早些还我。”
楚晏枫摇头看看我,似乎是觉得我无可救药了:“等你想起这块石头的来历,再来问我。”
“你这样是强取豪夺!”
他却忽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现在戴着它,于你无益。你想要什么别的,我买给你。”
“不需要!”我真是有些生气了,“胁迫我很好玩?”
哪知道楚晏枫那厮却答得无比顺畅:“是啊,多一个小奴隶自然好玩!”
我背过身去,想生气,但觉得没什么立场,眼见着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不想和他再说一句话。
楚晏枫想来也觉得自己说话过分,开始扯开话题,絮絮叨叨地跟在我旁边,说起泉州城的美食传奇,像个老妈子。我虽然板着脸,但惊异于他的博闻强识,经不住被故事中的人物逗笑,自己生气的立场一度尴尬,很快又被他买来的人偶和吃食攻占了注意力,全然忘记要生气这回事。
马车很快便到了沧澜谷,谷中景致很美,一望无垠的绿地浑若一体,上边缀着些色彩斑斓的小花,花儿又招来许多粉蝶,就又多了许多会走会动的花。风一吹,蝴蝶与散落的花瓣便都化成精灵,飞了起来。
出乎我的意料,苏二小姐倒是站在谷口,仿若很着急的样子。见到我与楚晏枫之后,又怯生生地怕与我撞见,掉头就走了。从楚晏枫的话中,我倒是能够猜出她的说辞,无非是“人太多了,我与旖一姑娘走失了”、“旖一姑娘不熟悉泉州城,记性又差,应当是迷路了”之类的。
我懒得去拆穿她,我与这金贵大小姐只怕过了今日便再无会面之期,我犯不着去记恨一个陌生人。还有,若是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楚晏枫和苏夫人面子上就都不好看了;即算是要报仇,我也犯不着牵扯些无辜的人。只当自己是被狗咬了一口,好了便算了。
云淼还未回来,楚晏枫让我先回房间。我本以为二小姐会来找我,没想到来的却是大小姐。她给我带了一盒子点心,鉴于我已经吃得很饱了,故而只摆在桌上参看,没有半分想吃的意思。
苏小姐是来给我道歉的。想来心思单纯的清悠到底把整蛊我的事情邀功似的告诉大小姐,后来跑去救我,却已不在原地,应该也内疚担心了好一会儿了。
听了苏小姐的解释,我倒是全然不生气了,甚至有些羡慕她们姐妹俩来:如果我有个妹妹,那我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是否也就有人肯替我出头?如果我有个姐姐,那我如果做错了事情,是否也有人肯放下脸面帮我道歉?
或许是我的静默无语让苏小姐误以为道歉没有得到原谅,又抑或是她事先备下的一长串的说辞毫无用武之地,令她颇感挫败。
在得到我的口头原谅之后,大小姐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只得装作涵养很好的样子,强撑着瞌睡,听她继续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