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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结婚吧。”话一出口,她看到他的瞳孔扩大了两倍。
这半年以来,斐涛几乎用尽了一切可能的方式和手段,一次又一次地向曼农演练求婚的仪式。每一次她都用淡淡的微笑安抚了他燃烧的热情,说“再给我一点时间考虑。”是今天的天气特别好么?是今天他的模样特别帅么?她忽然就说:我们结婚吧。
“好啊,”斐涛小心翼翼地说,他一边查颜观色,一边慢慢地把曼农的左手放进自己的手心慢慢地揉着“我今天就去准备。”
早十年人们要结婚的话,手续烦琐极了,什么单位证明、户口、体检表现在一切简化到了只需在办事处刷一下两个人的身份识别卡就可以了。
登记处的许先生在读卡机上刷了两张卡,抬起头说:“好,你们两人都符合结婚条件,如果双方没有异议,就可以结为正式夫妻了。”
“我们都同意。”斐涛和曼农异口同声地说。
“不要这么快回答,”许先生说“请你们先去看一点东西。”
“没听说现在结婚还要看婚前教育录像啊。”斐涛说。他有一点焦急,希望尽快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
“不会耽误多少时间,但是对你们以后的人生非常重要。”许先生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
“好吧。”曼农问“在哪儿看?”
“推开我身后的这扇门,向里直走15米,看房号进门,女方进209,男方进210。”
“不是一起看么?”曼农有些诧异。
许先生抬头瞥了她一眼“不是。”颇有点意味深长。
两个人手牵着手向走廊深处走去,许先生的目光在他们身后追随了一秒钟,摇摇头。“希望你们出门的时候还能是这个样子。”
等在209室的接待员是一位中年女性,脸上挂着恒久不变的微笑。
曼农略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请问”
“我叫醒梦师,请跟我来。”
穿过接待员所在的小厅,就是一间空空荡荡的大厅。“请你先坐,机器还要五分钟才能准备好。请稍等。”
“请问”
醒梦师转身走入小厅,把曼农一个人留在这里,出去的时候还关上了门。
曼农在大厅中间百无聊赖地绕圈儿,不就是婚前教育录像么,现代人谁还没那点知识,不至于弄得这么神秘兮兮的呀。
忽然她听到脚步声,连忙回转头,看到一个穿职业妇女装的短发女人迎面向自己走来。
“你”曼农的话在喉咙口噎住了,脸上的表情像见了鬼一样。那个短发女人却好像没看到曼农,轻摆着手臂从她身边走了过去。短发女人扬起的右手和曼农的身体相撞,却若无其事地穿了过去,仿佛曼农不是一具活生生的肉体,而是一个全息影像。
曼农陡然明白了,事实正好相反——她此刻看到的是一个全息影像。
她自己的全息影像。
只是发型变了,由长发变成了刚及耳上廓的短发,服装的质地也比现在她可以承受的价格要高昂。脸上的表情,怎么说呢,却仿佛更加温柔。
曼农傻傻地看着那个女人向大厅的一角走去。“我回来了,宝宝。”那个影像说。
大厅里浮起更多影影栋栋的形象来。在厅的东北角放着一部婴儿车,女人从车里抱出一个小小的襁褓,轻轻摇晃着:“宝宝,宝宝,今天想妈妈么宝宝?”
从厅的左侧、一扇打开的门内传来一声冷冷的咳嗽。
女人连忙回头,展开一个笑容:“今天这么早?真是难得。”
一张阴沉的面孔渐渐浮现。
曼农和那个影像都吓了一跳。
那是斐涛。比现在壮实了一些,更像个男人了。原先长及耳根的头发被刮成一个寸头,但并不土气。只是他的面容,阴沉得像雷雨之前的天空。
女人把孩子放回车里,迎向他,用双臂环住他的腰:“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公司决定,后天正式宣布破产。”
女人楞了一下,随即说:“没关系,你以前也是太忙了,正好趁现在休息一段时间。我和叔叔打声招呼,他人面广,一定能帮你找个更好的工作。”
男人一把把她抱得紧紧的:“你的男人真没用。”他的脸正好朝向曼农,可是脸上呈现的表情却并不仅仅是感激,仿佛还有自卑和愧疚。
女人笑笑说:“我觉得你很好啊。工作上的事,起起落落也是很正常的。”
男人松开手,长叹了一口气,身子往厅右侧摆的沙发上一横。
女人又把孩子从车子里抱起来,递到他怀里,笑吟吟地说:“那这段时间,宝宝就要你多照管一下了。”
突然之间,男人像触电似的一下子蹦了起来,他的声音也陡然提高了八度,像要把天花板顶穿似的:“我就知道你还是嫌我!”
女人的脸顿时白了,她冲过去,把孩子抱回来,紧紧地搂着:“姓胡的,你还讲不讲道理!我在外面做得像牛一样辛苦,回家还要带孩子,我埋怨过么?怎么我这样一句话就说错了?你不要这么敏感好不好!”“是我敏感?你就没有含沙射影?你说你做牛工是什么意思?还不是说我没本事,要靠老婆来养家!”
女人气得浑身发抖:“好吧,你有本事,你只有本事对着老婆孩子发火!”
“你这不就是在埋怨我!”砰!一个玻璃杯在墙上炸开。“是,我是没用,嫌我没用你别跟着我!”
“你疯了!伤着孩子怎么办?”女人气极了,她用身体紧紧护住婴儿。
男人一愣,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了,他的面孔通红,不知是气愤还是尴尬。“我我”他向着女人伸出双臂,像是想要抱一抱孩子。
“你走开!别碰我们!”女人肩膀抽动,话音哽咽,她哭了。
“曼农,曼农。”男人用低得含糊不清的调子叫着她的名字,右手试探着搭上她的肩膀“是我不好,工作的事让我烦透了。原谅我好不好?”
女人的肩膀一拧,甩开他的手。
“曼农”还是那样的调子,那种温柔的呼唤是会让人的心瘫软融化的。
他仿佛看到了她内心的软化,于是张开双臂把他的妻儿搂进怀里了。
曼农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其实她已经隐约猜到了,她听说过这种技术,通过一个人的现况:身高、外貌、血型、骨骼、肌理、健康程度、生活环境、工作前景、性格等等尽量具体的因素,可以预测他未来的生活状况。只是没有想到,这种技术已经被用来做婚前预测。
到底是看到了未来的自己让她震撼,还是看到了未来的他让她失落?她也分不清楚。她站在大厅的中央,脚尖无意识的在地面上磨。
——我想要的婚姻不是这样的。
不容她细想,又一幕未来剧开场了。
斐涛看到的第二个场景大约是15年以后的情形了。两个影像的面孔都带上了岁月的痕迹。
女人坐在沙发上,双肘支在膝盖上。面孔向着“窗子”的方向,表情变幻不定。大厅里没有窗户,但是在左面有一片窗户大的平面上流动着星月的光辉。
外面传来钥匙在门锁中转动的声音。
然后是沉重的脚步。一个微带醉意的男人摇摇晃晃地撇了进来。
“咦?你还没睡?”男口齿不清地说。
“奇怪的是我。你还知道回来。”女人平静的面色和她淡定的语气一样勉强,在那下面隐藏着火山爆发前的。
“对不住!”男人借醉意敬了一个孩童式的军礼。
“你以为光说一声就没事了吗?”女人突然起身,冲到男人的身前。
“我实在是有应酬。”男人的眉头打了一个结。
“应酬,应酬谁?小姐?情人?”女人的面孔仿佛突然放大了,她的脸上燃起蒸腾的怒火。“你怎么就不知道应酬应酬我?”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男人的口吻透出不耐烦。
“是,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女人抓住男人胸口的衣服,不停地拽。“我也有工作,我也要上班,我也有应酬。但我还记得我有一个家,有一个丈夫。斐涛,我们有多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我天天晚上等啊等啊,想和你聊聊天,说说闲话,这样的要求很高吗?可现在一个月都见不到你几面,见到你总是这种不耐烦的表情”
“我明天早点回来,好了吧。”男人息事宁人地说。
“好了吧?你这是什么口气,讨价还价!你根本就没诚意!”
“你要我怎么说?跪在你面前谢罪?”男人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
“姓胡的,我是你老婆,我不是一个木头人。我需要有人关心有人疼。我需要和你说说话。这不是什么高要求吧?”女人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男人的怒气稍退,代之以不耐烦的表情。
“不是你没话说,只是你现在关心的是别人,只想和别人说话,我怎么想你根本不在乎,是不是?好吧,你干脆挑明了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你,你”男人一把扯开女人的手“你以前不是这么蛮不讲理的。怎么”
“倒是我不讲理?”女人气愤得发抖。“不是你把我逼成这个样子的吗?”女人脸上的皱纹一条条仿佛都在控诉。她已经不再年轻。男人气得铁青的面孔也已显得松弛,醒目的眼袋挂在两颊上。
“你说啊,你说出来,我给你们让路!”女人的这一句简直声可裂帛。
“我跟你说了,我是在工作,你别瞎想好不好?我整天忙公司的事情已经够烦了,到家你能不能给我清净!”男人的忍耐达到了极限。
“原来你已经嫌我在是不清净了。那我还你清净好了。我走,你不就是想我走吗?”
女人冲进房间,收拾东西的声音像打仗,男人的面部肌肉不停抽搐,忽然转身出去了,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砰的一声震得地板都发颤了。
斐涛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活剧,嘴唇紧紧地抿着,一声不出。
又一幕开场了
斐涛和曼农同时走出房间,正好打个照面,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慌乱,同时垂下了头。
出门到登记口只有十五米,可是两人的脚步都有些拖沓。
“那个”曼农刚一开口又止住了。
“我想”斐涛犹豫着说,一遇到曼农的目光又噎住了。
两个人出门时,许先生留意到他们已不再牵手,吐了一口气。不知是轻松还是惋惜。
“怎么样,你们下定决心了么?”许先生问。
“下一次吧,我想再等等。”曼农说。终于说出口了。
“我们想再考虑几天。”斐涛偷扫了一眼曼农的表情。
“好,不过刚才婚前测试的费用还是要支付的。”
“好的,好的。”两个人都忙不迭说好,也分不清是谁先说的。
一对人走了以后,许先生从窗口去,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院子。“这一对儿长得真漂亮。”他说“主任上这个测试有点缺德。”
“我倒觉得是对他们负责。如果真的相爱,即使看到了这样的未来还是愿意尝试在一起。”在他身后的一个女职员说“预测只是预测,未来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只要有信心,可以把今天看到的东西引以为诫。以后在真实生活中遇到类似的事情,可以用更好的方式来处理。”
曼农一直垂着头,脑子里乱烘烘的。她想还要结婚吗?以后这个样子还要结婚有意义吗?她偷偷看一眼斐涛。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让她想到他十五年以后的样子。那时这张脸会变胖,变松弛,会流露出那些对于她来说如此陌生的表情。
冷漠。她还记得那张脸上的冷漠。第一次看到那样的斐涛,在最初的一刹那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冰凉。可是现在,在这张她熟悉的年轻的面孔上,曾经一直是那么阳光灿烂的面孔上,那种温柔的表情消失了。看到这张诱惑她,吸引她,最后征服了她的面孔上浮现出痛苦,她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抽搐。
——痛。真痛。我受不了让他难过。
她一甩头,算了,管他以后是什么样子,未来不是在我们自己手中的吗,为什么要相信电脑呢!只要两个人相爱,一定可以好好生活的。
可是他呢,他是怎么想的,他会害怕结婚吗?
曼农立刻想到,先打退堂鼓的人是自己。从头主动的都是斐涛,一次又一次求婚的人也是斐涛。他是怕我反悔。他一定在等我想清楚。
她扑到斐涛身边,把身体的重量都挂在他的手臂上,就像把自己未来的人生都交给了他。她说:“我们结婚吧!”语气那么坚定。“我想好了,我不会后悔的。我们回登记处吧。”
斐涛扭转头,他的眼神忽然让她恐慌起来,觉得身体发虚,没有了着落。
他问:“你不怕?”
曼农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点点头。
斐涛苦笑了一下。“可是我怕。”他的笑是那么飘忽无力“你让我再想想好不好?”
有什么碎了?曼农有些无措地左右四顾。有什么碎了?
然后她忽然明白,自己听到的是心碎的声音。虽然是幻听,却比一切真实的声音更清晰。
她用异常平和的口气回答:“不用想了。算了吧。”她感到眼眶发热,便赶在眼泪掉下来之前拉开斐涛伸过来安慰她的手,加快步伐向前方走去。
楼上还在观望的女职员轻轻一晒。“如果做一个测试就怀疑共同生活的意义,那这个婚不结也罢。”她轻轻地添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