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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女生寝室,其实形同虚设。
这所女中里的学生,多是本城较富裕家庭里的女孩子,绝少有外地来就读的,因此校方仅设宿舍两间。即使这样,就算开学的时候床铺也基本都是空着的。
校长与冯家算是旧交,因此并未费什么周折,便安排会计为柳絮办妥了手续,拿来了被褥。
冯思齐站在冷清清的屋子里,脸上黯然,只是一遍又一遍徒劳地说着:“你一个人,怎么能住在这儿?还是先跟我回去……”
柳絮只是笑而不答。说得急了,便将他往外推:“你快走吧。这里还有打杂的大婶照应着,没事的。我现在要收拾屋子,没有时间应酬你。”
冯思齐无法,只得说:“那我先去忙厂里的事,明天再来看你。”
柳絮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默然发了一会呆,这才强打起精神打量这间屋子。
久未有人住过,桌上地下全是灰尘,墙角还吊着灰线。柳絮从管杂务的大婶那里借来笤帚,手巾罩住头发,清水湿了地,便开始慢慢地打扫起来。
洒扫完毕,柳絮打开被褥开始铺床,正忙碌着,忽听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背后笑道:“哎呀,可算来了个人!闷死我啦!”
柳絮吓了一跳,回头望去,见一个娃娃脸,珠圆玉润的女孩子推开房门,只伸进来半个脑袋,正冲自己灿然而笑。
柳絮不曾想这学校里除了自己和那半聋的大婶,居然还有人,而且看起来也是一个女学生,不禁又惊又喜,忙放下手里的枕头,转过身冲那女孩子点头微笑道:“你也是在这里寄宿的吗?”
那女孩子便推门走了进来,大大方方地冲柳絮伸出一只手,笑道:“是啊。你好,我叫钱秀芝,住在隔壁。你叫什么?”
柳絮愕然了片刻,方有些忸怩地和她握了握手,说:“我叫柳絮。”
钱秀芝立刻喜笑颜开道:“太好了,我马上把我的铺盖拿过来,咱俩住一个屋吧!我一个人在那屋里住都怕死了。”没等说完,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去隔壁了。
柳絮见她并未梳辫子,剪着最时髦的齐耳短发,语声娇憨,性格活泼,心里十分欢喜,忙不迭地将紧邻的一张床收拾干净,等她过来住。
钱秀芝才一落座,便说:“我家住城外北辛庄,离这里几十里,没办法才住读。你是为了什么?”
柳絮无言以对,只模糊地支应了两句。钱秀芝也不多问,忽然眨着眼睛笑道:“才送你来的那位是你的男朋友还是未婚夫?长得很漂亮呢”,继而喃喃自语:“唉,城里的少爷先生们看着就是体面,象我们乡下,再有钱的土财主也是脱不了一身泥腿子味儿!”
一句话倒把柳絮招笑了,觉得这个姑娘性子很是直爽,跟锦红倒有两分想象。
钱秀芝严肃地说:“你笑什么?我说的是真话。我家也有百十亩地,我家的日子也很过得去,可是我哥,我爹他们擤鼻涕就随便抹在鞋底子上;他们过年穿上皮筒子的时候看上去也抠抠索索象个赶车的……唉,我还是喜欢城里的少爷们……”
她摇着头叹息着,柳絮由不得就勾着嘴角微笑道:“你不会是为了这个才进城读书的吧?”
“就是为这个啊”,钱秀芝一本正经地瞪大了眼睛:“家里要给我说婆婆家了,那些个愣头小子们我一个都看不上,就吵闹着要进城念书。我爹娘哥哥们都管不了我。”
柳絮听她语声清脆,说话象爆豆子一样爽快,让听得人都觉得很受感染,压抑了多日的心情不觉略轻快了一些,便笑道:“咱们怎么吃饭?自己起伙吗?”
钱秀芝说:“自己起伙!我那里有煤球炉子……不过今儿碰上你我真高兴,咱出去吃,我请客!”
柳絮见她风风火火的,不由得就被她带动了起来,也不推辞,当下抿嘴一笑,说:“好。”
柳絮在冯家这么久,很少出门,这一回上街却发现有些不对劲儿。
街上冷冷清清的连行人都很少,一多半店铺都下了门板,两个人转悠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开着门的小馆子。钱秀芝大剌剌地坐下,高声叫着:“来两屉烧麦,要纯肉的;再来两碗红小豆粥,再来两个菜,一个鲶鱼炖豆腐,一个它似蜜。快着点!”
柳絮悄悄拉了她一把,低声道:“就咱们俩,吃不了这么多吧……”
钱秀芝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吃不了就剩着呗。你别担心钱,我爹给了我不少呢。”
两人正说着话,掌柜的走了过来,满脸陪笑道:“两位姑娘,饭菜马上就来,请先把帐结一结。一共是七块八毛。”
“什么?!”柳絮跟钱秀芝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
钱秀芝猛地一拍桌子,冲着掌柜的怒声道:“你这里开的是黑店吗?这两个破菜要七块八?再说我们还没吃呢凭什么先付帐?”
掌柜的皱眉苦脸地长叹一声:“姑娘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现在都什么局势了您不知道吧?白菜都六毛钱一棵啦,洋面听说马上就要涨到十块钱一袋了,就这七块八我都没赚您的钱。您去打听打听,现在哪一家还有鱼……”
钱柳两个人听了不禁面面相觑,柳絮忙问:“大叔,怎么东西这么贵了?”
掌柜的摇头道:“都说又要打仗了,听说天坛都驻满了兵,齐化门都关了。”
“又打?这次是跟谁?”钱秀芝看起来有些惊慌。
掌柜的仰天叹了口气:“咱老百姓哪知道这些?跟谁打不都一样。”
一顿饭在惊疑不定中草草吃完。钱柳二人出了小饭馆在回学校的路上越走心里越慌。路上行人稀少,连叫辆洋车都叫不到。
柳絮忽然停住脚,忧心忡忡地说:“秀芝,我看明天我们还是早点起来去买些洋米洋面放着吧,有惫无患。”
钱秀芝心里打鼓,脸上却还佯作镇定地说道:“说打仗说了这么久了,连个影子都没有,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然而过了两天,情况越发地不对劲儿了,物价已经涨得没了边儿,一碗打卤面都要一块大洋了。这一天,柳絮早早地起床出去了。中午时分,她沮丧而惊慌地带回来一个消息:洋面已经十三块一袋了,而且都抢不到。米店门口从半夜就排起了长队。
钱秀芝听了,这才真的慌张起来。她想了一会,果断地对柳絮说:“走,咱俩雇车到我家去拉几袋粮食回来。”
即使已经谣言四起,老百姓的心里仍然模糊地认为战争离他们还很遥远。但是,今天的情况很不寻常。
两个人雇了辆车一路坐到了西城,路上冷冷清清地透着诡异;及至到了西直门,城门洞里几乎没有进出的行人。车夫害了怕,哭丧着脸说:“姑娘,咱还是回去吧。”
钱秀芝咬了咬牙,大声说:“我再给你加十块钱,你快点赶车,咱们抄小路走,有什么可怕的!”
车夫听见说“十块钱”,犹豫的眼神里又露出些光采,最后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一跺脚说:“东西这么涨价,在城里也没钱买棒子面啦!我去他大爷的,走!赚十块是十块!”
出了城一路往北,绕过便道,专捡小路走。马车一路咣当咣当地把人几乎颠散了架。太阳就快落山了,柳絮挑起车帘望了望外面,但见一条黄土路蜿蜒向前,两旁杂草丛生,失去了热度的夕阳静静地挂在天边。
车夫说:“还有十几里路就到了,我饮饮马,两位姑娘也下车松快松快。”大家都松了口气,钱秀芝得意地地柳絮说:“你瞧,我说什么来着?都是自己吓自己,这不什么事也没有吗?一会到了家,让我娘杀两只鸡,请你好好吃一顿!”
车夫也暗自庆幸,同时替那些不敢出城的同行哥们可惜:富贵险中求!没点胆量这十二块钱就能让我挣到手了?一袋白面钱啊!
几个人坐在地上歇息,脸上各自带着轻松欣慰的神情,听着那匹马饮饱了水,满足地打着响鼻。正要站起来上车继续赶路,忽然,远处草丛里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向他们直逼过来。几个人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听得几声轻微的“咔嗒”声,几道寒光闪过,他们骇然发现十几支乌洞洞的枪口远远地瞄住了自己的脑袋,枪身上是闪着寒光的刺刀。
他们被几十号兵包围了。
这些兵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有的头上和胳膊上还缠着肮脏的绷带,显然是一伙溃兵。
他们见了柳絮三个人,紧张的神情放松下来,将马车上仅有的一点水和干粮一抢而光,继而将凶狠而贪婪的目光投向了柳絮和钱秀芝。
两个女孩子惊恐地抱成一团,不住地发着抖。
一个胡子拉碴的伤兵向她们伸出手,恶狠狠地说道:“耳环,项链,钱!都给老子拿出来!”
下章预告:《劫后余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