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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和锦红回到仁和女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所幸一路上并没有遇到麻烦。那两个乔装打扮护送她们的奉军士兵片刻也没停留,立刻返身追赶他们的队伍去了。
钱柳二人在灯下看着屋子里一切如旧,还是她们离开时的模样,想到这十几天惊心动魄的生死经历,又是后怕,又是感慨,唏嘘不已。
住在学校里管杂务的大婶闻声赶来,一见她们两人,立刻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驼佛”,连声说道:“我的天,你们俩姑娘终于回来了,可急死个人了!”当下拉住柳絮,急急地说道:“柳小姐,那位冯先生一天来八趟地来找你找不到,急得不行了。吩咐了我几次,只要你一回来,让你立刻去找他,去家里也行,去厂里也行!”
柳絮“哦”了一声,一边低了头归置东西,一边说:“您没跟他说我是去钱小姐家了吗?”
“说了呀,当然说了!可是冯先生说城外好些地方已经交上火了,把他急得了不得;问我钱小姐家在哪儿,我也说不上来……”
“知道了,谢谢您,您忙去吧”,柳絮向大婶道了谢,转头对秀芝说:“这么晚了,咱俩吃点什么?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秀芝若有所思地瞅着她,乌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说道:“这么多天没见着面,人家都快急死了,你还有心思想着吃饭?你现在不去找冯先生报个平安呀?”
柳絮低头摆弄着床头上系的一个小铃铛,听着它发出小小的悦耳的铃音,过了半晌方低声道:“不想去,现在不想去……”
秀芝益发觉得诧异,回头一想,这些天来仿佛并不曾听柳絮提过冯先生,便一矮身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道:“怎么,两个人闹别扭了?是为了什么?哎呀你跟我说说嘛……”
柳絮意兴阑珊道:“没什么,你别问了。”
秀芝益发有了兴趣,忽闪着长睫毛,唇边含着鬼鬼祟祟的笑容,捅了捅柳絮的胳膊,道:“莫不是他有了新的相好的?要不就是……他要娶姨太太?”
柳絮心中烦躁,站起身皱了皱眉:“不是,都不是,你别乱猜了……”
秀芝见她心烦,便把脸上的促狭笑意尽数收了,换成一脸的严肃郑重,道:“柳絮,虽然我们俩认识没几天,可这几天我已经看出来你是一个可交的人。我钱秀芝这辈子认定了你这个朋友,你要是有什么烦难的事,只要我能帮得上的,我一定在所不辞!”
柳絮见她明亮的双眸里满是诚恳,心下十分感动,微微一笑道:“我跟他,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总之是很麻烦,也许我们俩没有将来了。我心里很矛盾,现在不想见他……也不是不想,大概是不敢见吧。”
越说心里慢慢的真绝望起来,使劲摇了一下头,勉强笑道:“不说这个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咱们得去买粮食回来!”
然而她们离开的这十天,城中的情况更加恶化了。东南西北皆有战况,谣言四起,人心惶惶,内外交通几乎断绝。米面灯油已经涨到了令人咋舌的价钱,依然还在疯涨,昨天十五块一袋洋面,你不甘心,你想再观望一下是吗?那么好,明天就变成了十八块。恐慌象瘟疫一样在全城蔓延开来,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有穷家小户因为买不起粮食而饿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柳絮和秀芝就赶到了最近的一家米行,她们惊骇地发现米行外面已经挤满了人,乌压压地足有百十号。直到天色大亮,米行才下了半块窗板,人们蜂拥过来,疯狂地往里递着钱,声嘶力竭地高喊着:“给我一口袋棒子面!”“我要两袋!”年轻力壮的推搡着老人和妇女,拼命挤到前头去,时不时有人被挤倒在地上,接着就是踩踏和哭喊,场面混乱不堪。
不到半个钟头,米行里面的人便一边喊着“今天不卖了,没了没了!”,一边咔啦啦将窗板从里面关上。众人愣怔之间,无数双手拼命地拍着门,怒骂起来。有机灵的二话不说,拔脚便向其他的米店冲去。
柳絮和秀芝被众人推挤着,拉扯着,象惊涛骇浪上的两片枯树叶般根本站不住脚,片刻间头发也散了,扣子也被揪掉了,手里紧攥着的布口袋也没了踪影。等到好不容易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两个人只顾得大口喘着粗气,被眼前的场面吓呆了。
心里这才真真切切地恐慌起来,柳絮忧心忡忡地说:“我们俩还是分头去两家店买吧,还能多点希望;不成的话咱们晚上也不睡觉,早早地来等着!”
几个钟头以后,两个人碰头,依旧是两手空空。除了脚面上留下的被踩踏过后的青肿,毫无所获。
柳絮在忧愁中有些沮丧,闷声不响地坐着出神。倒是秀芝神情还稍微轻松一些,她笑着安慰柳絮道:“我刚找了个拉脚的,看上去人高马大很有力气。我应承给他两块钱,让他半夜替咱们排队,咱们只要天亮的时候过去就成——咱俩这小身板,就算排在前面也抢不过那些蛮汉们!”
然而柳絮终究是不放心,第二天依然是天不亮就催着秀芝快些起来。两个人着急忙慌地赶到裕隆米行,却见店门紧闭,半个人也没有。
柳絮惊疑地四下望了望,见大树下一辆洋车上躺着个人,草帽盖着脸正在睡觉。秀芝脸已经沉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一把掀开那人脸上的草帽,恶狠狠地高声叫道:“我的米呢?”
那人坐起身,将两手一摊,慢吞吞说道:“我排了半宿队,谁知道掌柜的今天半夜就开了门,只往外放了十袋都不到就下门板了。你又没给我钱,人家凭什么卖给我?我当然没法抢了。”
秀芝语塞,气恨恨地跺了下脚,说了声“晦气”,耷拉着脸正要走,那人却一把拉住她,伸出一只手,说道:“我那两块钱呢?”
秀芝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高声道:“说好了你替我排队,我天亮的时候过来,你替我抢到米,我付你两块钱。我现在什么都没落着,凭什么还要给你钱?”
那人顿时拉长了脸,怒道:“掌柜的偷偷半夜开门,我怎么知道?我为了等你,从半夜一直等到天亮!刚有个人要坐我的车,五毛钱我都推了没敢去,就为等你!怎么,你说不给就不给了?”
秀芝气得脸红脖子粗,一迭声地叫着:“疯了,穷疯了!”
柳絮先前扒着米店的窗户缝往里瞅,没有注意到这边,直到秀芝和那拉洋车的大声吵了起来,这才回头一瞧,立时大睁着双眼喊了一声:“福生!怎么是你?”飞快地跑了过来。
福生也愣住了,迟疑地问:“絮儿?你们俩是一起的?”
“是啊,我们俩住一间屋子,是同学!她叫钱秀芝。”柳絮马上扭脸对秀芝说:“秀芝,我跟你讲过我们戏班子的事吧?他就是福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呃……怎么,你说的那个福生原来就是他呀……”秀芝还没从怒气中恢复过来,脸上有点挂不住,低声嘟哝了一句:“你说他多么多么憨厚老实,我怎么没看出来?为了两块钱跟女士吵嘴,一点风度都没有……”
柳絮有点尴尬,又有点忍俊不禁,转头对福生说:“大婶儿好吗?你这一阵子怎么样?”
福生却不接她的话,只是严肃地望着她,有些困惑地说道:“絮儿,你这一阵子到底出什么事了?冯先生去找我了,说他到处找不到你,问我见没见过你,你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对了,冯先生给师父送来了五袋白面,还有三袋米,可是他不去师父那儿,把东西送去了我家,让我转交。我去师父那儿送东西,被他骂了一顿,把东西都扔出来了……你们到底出什么事了,我都糊涂了……你跟冯先生是订婚了,没错吗?”
他连珠炮般的发问和狐疑的眼神让柳絮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心里五味杂陈,心乱如麻。过了半晌方勉强笑道:“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你别问了,我现在心里很乱,说不清楚。那些米和面你不必送过去了,留着你跟大婶吃吧。我想办法亲自买了粮食给爹送去。”
福生连连摆手,正色道:“那哪儿成?那是冯先生孝敬师父的东西,我不要!这么着吧,一会我回去把那些米和面给你拉过来,你在学堂里不是也得吃饭?”
柳絮心里却有些小疙瘩,不知何时起对冯思齐的东西心里微微有些抗拒,不大想接受。她顿了顿,微笑道:“先放着吧,我忽然想起来南城有家聚贤米行,是咱城里最大的一家,他那里货物一定充足,我一会就过去看看。”
福生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也好。这个时势,这仗也不知道会打到猴年马月,粮食买多少放着都不算多!来,坐我的车,我送你去南城。”说着话,便跳下车扶起车杆子。一眼又看到秀芝,脸上微微有些局促,不自觉便拧着眉,努着嘴,冲柳絮没好气地问道:“她呢?她去不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