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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初二年三月中, 被困巷战之中、打得七零八落的孙望及其军队, 终于向钟嶙的北军投降。
未央宫宫门大开, 冷冽的日光照彻万方, 寥寥无人的甬道直通向华榱壁珰的巍峨前殿,钟嶙一身甲胄,率领北军众将士一齐入了宫城, 将俘虏的孙望等人押在中间。
料峭的春日,荒芜的未央宫里寒梅开了又谢, 阮寄独自在温室殿里临帖, 茜儿在她身边弓下了身子:“夫人,那几个御医婢子已处理了。”
她抿了抿唇, 表情没有变化,只眸中的光颤动了一瞬。她搁下了笔,看着纸上那数行潦草歪斜的字——
当年在掖庭狱中受刑之后,自己的右手便写不好字了。
她抬起头, 望向窗外,那冷红宫墙之上, 是淡白的天空,漂浮着苍灰的云。太阳艰难地从那云层背后探将出来,却只剩了疲惫的微光,在黎明的薄雾中泛着空疏的寒意。
前殿上。
军士将孙望丢在了丹墀之下。齐王尚没有到, 钟嶙也只是束手垂眉恭谨地站在阶下,孙望被绑了双手跪倒在地,往前膝行挪了几步, 忽然大叫道:“陛下呢?陛下在哪里?!”
白发苍苍的老人茫然而焦急地四下里张望,沟壑纵横的脸上仍是不能服输的神气:“是齐王搞的鬼,是不是?那什么先帝遗诏,我早已说过要他们别信,他们却为了这事同我翻脸……陛下才是真领了天命的人,那个顾拾又算什么东西!”
话音截然地落了地,偌大的殿宇中没有一个人应和他。
然而很快,被他大骂的那个人就从御座之后转了出来。
殿中军士甲兵相击,同时下跪,膝盖齐齐叩地,口中高呼——
“殿下长生无极!”
“殿下?”孙望喃喃,抬头望去,但见几名宫娥宦侍鱼贯而出,然后便是顾拾,正一步步走上了通向御座的台阶。
玄黑的大氅下是十二文章的天子冕服,腰间系着镶玉的宝剑,剑上艳红的璎珞随着他的动作而晃荡飘摆。大氅收束在颌下,衬出那张脸如岩石一般苍白而冷硬的轮廓,衬出那一双沉沉的无情的桃花眼。
他在御座前站定了。
钟嶙走上前,行礼道:“启禀殿下,城中叛乱已平,俘虏孙望在此,请殿下发落。”
顾拾的目光落在了孙望的身上。
孙望竟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顾拾慢慢地在御座上坐了下来,一手撑在了凭几上,身子懒懒地斜过去,目光却锐利地端详着这个老人。
直到殿中众人都感觉无法承受这压抑的氛围了,他才终于开了口:“孙丞相可知道,如不是你负隅顽抗,孤早已即位大宝了?”
孙望冷笑一声:“你如今也不过是个僭越的逆臣。”
顾拾面不改色,“很快就不是僭越了。”他顿了一下,“朕当过皇帝,朕也知道当皇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孙望不知如何应答,便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孤听闻孙丞相擅长卜算。”顾拾又说道,这一回,他微微地笑了,“不如也给孤相一相面,看看孤未来会如何?”
孙望不得不回过头来盯住顾拾。他是不愿意与这个人对视的,他想任何人,只要还有些尊严的人,就不会愿意与这个人对视。这个人的目光仿佛视万物为刍狗。
过了半晌,孙望动了动干燥的唇:“黄金满屋,贫饿而死。”
顾拾终于看住了他。
孙望的前半生也就是个行走江湖的相人,对自己的占算之术颇为自信,他见顾拾认真对待了,自己也不由得挺起了胸膛。
顾拾好像是思索了一会儿,又轻轻地笑了,身子往后一靠,“原来如此,孤还以为会更惨。”他笑起来的时候双眸便潋滟地泛出光彩,阴柔中渗着冷酷之气,“但孙丞相,你总说顾真才是真命天子,如今他却成了这样,你将天机是不是看得偏了?”
孙望眉头一动。
顾拾慢慢地拍了两下手,“带顾真。”
“带顾真——”
“带顾真——”
宦侍尖细的嗓子将诏命一道一道地传了下去。孙望仓皇地转过身往殿外张望,清晨冷湿的薄雾之中渐渐攀上来一个瘦弱的影子。
顾真被身后的军士拿脚一踢,竟便就这样滚进了殿中来。
他全身是血,仍穿着许多天前在北阙上迎候齐王成亲队伍时的那一身礼服,发冠却早已不见,散落的长发缠结在一起,面容上惯常的冷厉已经变作了诚惶诚恐的痛苦,双目无神地空洞着。
他摔跌在地上,也不再爬起来,全身都蜷缩着,口中喃喃自语。
顾拾看了他半天,他却也好像不知道自己被注视着。最后顾拾笑了,“阿丙。”
“——啊!”顾真突然应了一声,忙乱地抬起眼,“谁在叫我?”
顾拾道:“阿丙,你为什么要杀人?”
顾真脸上露出了孩童的慌张:“我、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顾拾的话音冷了下来,“杀了人不承认,就比杀人本身还要无耻。”
孙望愣愣地看着顾真,他觉得自己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
这个人,他看上去那么孱弱,那么怯懦,他明明还只是个小孩子,还在威胁的刀刃下瑟瑟地发着抖。
自己怎么会把他认成了承天命的圣人?
顾真渐渐地平静了,他看着遥远的丹墀上方的那个人,因受刑而有些混乱的脑子也渐渐地清醒过来。
他曾经也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享受过许多至高无上的尊荣。
“袁先生呢?”他突然道,“你可以杀了我,但要让我见一见袁先生。”
顾拾笑了:“你还想威胁孤?”
顾真摇摇头,“我只想见袁先生一面。”
如果不是那一年,袁琴与他在村口说了那一番话,他也许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牧羊少年。他也许就不会感受到被**撑涨胸口的膨胀感,不会感受到被全天下所瞩目的得意与空虚,不会感受到杀人与被杀的无所适从的快意。
顾拾道:“你想同袁先生说什么,孤会代你转达。”
顾真茫然地看向他,“你现在就要杀了我?”
顾拾抿了唇。
顾真又茫然地笑了,“你说,你和我,有什么差别?为什么到最后,我会变成这样,而你却又是,这样?”
顾拾静静地道:“孤没有变过,你也没有变过。阿丙,这世上任何人做错了事都要受到惩罚,即使没有惩罚,也要受后悔的煎熬。阿丙,这样的煎熬,即便是孤,也不能逃过。”
顾真陡然睁大了眼睛:“什么——不可以!你不可以!”
顾拾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一步步走下了丹墀。顾真恐慌地瑟缩着往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了红漆的柱子。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长剑弹出,顾拾握住剑柄,慢慢地将它从剑鞘中拔了出来。
“你知道怎么杀人么,阿丙?”顾拾微微地笑了,笑容里却满是寂寞的哀伤。
顾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从来没有杀过人吧?你总是让别人去杀人,你还喜欢看着人杀人,可你根本不知道,亲手杀人是怎样一种感觉。”顾拾停顿了片刻,“可是孤知道。”
“因为孤知道,所以,孤不会让别人来负这样的罪。”
刹那之间,手起剑落,一条血线飞溅上天,泼洒在大红的柱子上,看不出一点痕迹。顾真连一点声音都来不及发出,身子便软软地颓倒下去,脖颈间的血缓慢而不停地流下来,将他全身的衣裳都染成了血红色。
未央宫的前殿里就这样聚出了血泊,腥气弥漫出来,压抑在每个人的心头。
顾拾将长剑入了鞘,他的身上手上也溅了血,目中透出微微的疲倦。他转身往回走,淡淡地对孙望道:“丞相这回可看清楚了,可不要再给顾真相错面了。”
孙望双目空洞:“阿丙……阿丙,是谁?”
顾拾漫不经心地道:“他姓王名阿丙,是雒阳城郊一个牧羊农户的孩子。”
孙望静了很久,“……是老夫相错面了。”
顾拾站在丹墀之下,负手笑了起来,“也不尽然如此。君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自己做错了事,到底不能赖给上天的。”
孙望往后挪了两步,双手缚后,慢慢地叩了两个头:
“殿下……教训甚是。”
而后,他久久没有再直起身来。
钟嶙上前,轻轻踢了踢孙望的身子。
孙望便软软地歪倒在地上,双目圆睁,口中流出一线血丝。钟嶙低下身来查看了看,禀报道:“他咬舌自尽了。”
顾拾摆了摆手,军士便将孙望的尸体抬了下去。
殿中空气冷凝,腥味蔓延,一言不发的将士们还在等候着他的下一步指令。顾拾负手在后,仰头看着那一方御座,忽觉眼前眩晕——
他在做什么?
他在报仇,他在为惨死的爹娘报仇。
可是接下来呢?接下来,他还要做什么?
他机械地抬脚往前走,却在台阶上趔趄了一下,他立即稳住自己,转身看向众人。
全都是陌生的脸孔。
钟嶙站在队列最前方,阴沉的双眼沉默地盯视着他。
是谁,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人,给他从背后刺了冷剑?
这天地如此辽阔,这殿宇如此辉煌,可他却觉出了一无所依的苦涩。
***
文初二年三月末,长安城发檄天下,皇帝顾真非顾氏子,北军统领钟嶙勤王克胜,拥立前少帝、安乐公、齐王顾拾,即皇帝位。
新帝即位第一道诏旨,安抚四境,招徕文武,并下令——
迁都雒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