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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的炎热, 到了夜晚也渐渐地萧凉了。几人在太学的精舍里找到了床榻, 草草地和衣而卧, 因为太过劳累, 倒也睡得十分踏实。
外厢传出张迎的鼾声。顾拾和阮寄睡在里间,孩子躺在夫妻两人的中间,双手双脚将被褥搡开, 摊着成了个大字形。迷迷糊糊间阮寄翻了个身,下意识地给孩子盖上了被褥, 又将手放在孩子背上, 轻轻地、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拍哄着。
顾拾抚着颈上的伤口,慢慢地坐了起来。
月光疏疏朗朗, 透过破落的窗牖照射进来,女人和孩子的睡颜俱是静谧安详。她今日刚刚杀了人,许是她生平以来第一次杀人,他清楚看见了她眼中破碎的恐惧——
可她最后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好像就让它这样悄无痕迹地被埋葬掉了。
她不应该杀人的。她的手应该用来绣花写字,那双温柔而荏弱的手……不应该举起了刀。
他过去总是很想知道阿寄忍耐的底限在哪里。如今他果真知道了, 却宁愿自己从没有将她逼到这个地步。
白日里听见的吵闹仿佛还在脑仁里嗡嗡作响,搅扰得他不得安宁。
“你们还不知道?皇帝和钟将军不是一条心,皇帝早就把我们卖给叛军了!”
“是啊是啊!若不是皇帝有意漏了消息,钟将军怎可能渡得过长江?”
……
他曾经问阿寄:“你相信吗?”
她最终也没有回答。
他双手捂着脸, 月光底下,发出一声苦笑。
***
柳岑的本营驻扎在雒阳城东北方,南边的这片废墟不在要道, 他们尚顾不上,但也不知几日后就会包围过来。顾拾等人在废墟里歇了数日,吃完了那些红薯,孩子饿坏了,每日里哇哇大哭,阮寄虽然不说,但顾拾也明白,是因为她自己没吃上多少东西,所以没法喂饱孩子。
他同张迎计议一番,轮替着出外觅食。在城郊可能会遇上柳岑的兵士,还不如往雒阳城内来回。谁知这时候,柳岑当真开始攻打雒阳东边的中东门了。
邻近城东的街巷已是荒无人烟,人户逃窜,剩下走不动的老弱被钟嶙的官兵抓出来,驱赶到东边的城墙下去守城,那就是做牺牲的诱饵罢了。钟嶙还派人在城内四处抓丁,从昼至夜里坊间哭声不绝,男人们被拖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顾拾从南往北掩着面匆匆而行,与他擦肩而过的逃难的人们都是满面菜色,这座都城已断了漕运,城外的常平仓亦被敌军占领,要寻找吃食并不容易。他走过几家酒馆肉铺,不敢相信这座城在一年前还曾让他觉得充满希望。
他带着所有人离开了一无所有的长安,所造出来的却是一座一模一样的长安。
可是……可是他再也不想体会当初站在长安东市上的心情了。
他的手伸进衣中,握住了那半只藏在心口上的虎符。这是他被钟嶙关起来之前唯一来得及藏起的东西,是用于调动北地兵马的凭信,另外半只在关泷的手上。
钟嶙兵变那日,顾满被俘,关泷则逃了出去。顾拾曾同他们明言过,只有这半只虎符,他们只有见到这半只虎符,才可以发兵。
雒阳虽看起来难以支持,但柳岑突袭东门,显然也是后方空虚,无法再与京师久耗下去。但他即使破了雒阳,得到一座荒城又有何用?
他的计策仍然可以奏效……柳岑和钟嶙都不得民心,他们御极篡位之日,也必是覆灭之时,这天下,终须有一个人来收拾……
那个人,会是他吗?
可是,太难了……
他又不由得想要退缩。
他明明已经尝试过、努力过、也失败过了。
真的,太难了啊……
阳光将城中混乱景象照得无所遁形,巷道间的尸体散发出腐臭的气味,被野狗抢上去分食。有乞丐盯着那尸体,盯了很久,喉头滚动,最后却崩溃地哭出来,摇着头大喊:“人不如狗,人不如狗啊!”
“——爹爹!爹爹!”有个孩子突然撞了顾拾一下。顾拾侧身避过,便见那是个总角年纪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往前奔着,而他口中喊着的爹爹正被官兵扣押而去,急急地回头朝他喊:“快回去,阿大,快跟你娘回去!”
“爹爹!”那男孩却不听,他母亲从巷子口奔出来想拉他,他却仍是往前跑,“你们不准抓我爹爹!”
那几个官兵烦不胜烦,索性往回走几步将男孩拎起来,径自抓进了兵丁的行伍里。那男孩立刻寻到自己的父亲,抱着父亲大哭,他父亲却将他踢开了,破口大骂:“我让你回去,回去!你一定要跟过来,就这样跟我送死去吗?”
阳光刺目如刀刃,顾拾怔怔地站在街角,所有忙乱于生死之间的人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抬起手遮挡太阳,脑中有些眩晕。
如果他是那个父亲,如果阿雒是那个孩子……心脏骤然被揪紧了,一抽一抽地无法呼吸。
他很清楚自己是个自私的人,他很清楚自己面对这样的景况,应该全然不为所动才对。
他茫然转过头,见到那个失魂落魄的母亲,正瘫坐在地号啕大哭。
他知道阿寄是会流泪的。虽然她很少在他面前哭,他往往见到的是她哭过之后泪痕错纵的脸庞。他知道阿寄是个很心软的女人,若逢上这样的事,她一定是会哭的。
“——不好了,不好了!”突然街那头涌过来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更后头跟着的则是隆隆的马蹄声……有人一把扯起那个挡在路中间的妇人,惨声嘶喊着道:“叛军打进来了,快躲起来!快跑啊!”
走在前边的那一列兵士连忙转身,拔剑抽戈拦住这些慌不择路的人,“跑什么跑?再往前就是南北宫了,你能跑到哪里去?”
慌乱的百姓根本不管这些,一意往前直奔,兵士们骂骂咧咧地阻拦,刀刃上很快就见了血。然而立刻,他们也看见了那些骑马而来的敌军,无力抵抗的百姓在奔驰的马蹄下被踩成了肉泥!措手不及的兵士们面如死灰,那个男孩突然挣脱了束缚朝着这些敌人跑了过去:“娘亲!我娘亲呢!”
一匹战马在他面前高高地扬起了蹄——
“……陛下!”
顾拾陡然一震,转过了身。
街角的阴暗处,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正默默地看着他,揭下了风帽。
“中东门还未完全陷落,守城将士正在拼命堵上城门缺口。”男人道,“这是柳岑的一小部先遣部队,若后续不力,身陷城中,则不过覆没而已。”
顾拾盯着他,慢慢地道:“袁先生很冷静。”
袁琴无谓地笑了笑。“不过,若是这些人能生擒了陛下,柳岑就不必费那么多事了。”
喉咙里刮出来的惨叫声、兵刃交击的刺耳钝声、萦绕不绝的哭泣声、尘土飞扬的马蹄踩踏声……搅扰在都城的上空,绕成巨大的阴云。
顾拾亦笑了一笑,“是啊,朕……我从来便只有这一个用处。”
袁琴凝注着他的脸,眼神中有些难以言喻的悲悯。
“陛下是想将这天下交给哪一个刽子手?是交给心狠手辣的钟嶙,还是交给草菅人命的柳岑?”
袁琴安静地问他。
***
顾拾终于趁着傍晚的人流抢出了开阳门下的狭窄小门。在他身后,那扇小门径自关闭了,城内的人绝望地拍着门,而城外的人绝望地离去。
顾拾今日没能找到什么吃食,只带出来两张胡饼,与阮寄、张迎几个团在太学废墟一间漏着月光的斗室里,一齐分着吃了。
他只咬了一小口,便全递给了阮寄。阮寄看他一眼,也没有多话,接了过来。
小阿雒大约是饿得没了力气,哭也哭不出声了,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父母亲。不远处日夜攻城,兵戈、弓箭与马蹄震天价响,传到此处却莫名地安静下来。顾拾脑中又反复地出现那个马蹄之下的男孩涕泪交错的脸,心里却一刻不停地麻木地盘算着。
钟嶙看起来是要死守雒阳,柳岑如此孤注一掷,即使入城之后,也很有可能被拖入难堪的巷战。
他可以先带着阿寄逃到雒阳地界以外去,兖州、青州一带收复之后,又有王师镇守,尚算太平;而且去了那里,便可以见到等候已久的北地军队,只要他愿意,从那里与檀景同牵上线也是容易的。然后,他只需趁柳岑和钟嶙围着雒阳攻防厮杀之际,从大后方包抄柳岑,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这就是袁琴今日与他剖析的计策。
这个计策万无一失,当钟嶙发动兵变之前,顾拾也曾是这样谋算的;兵变之后,所不同的只是他要从外方往内打,倒反而让他省去了守城的麻烦。
“……郎主。”张迎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低声道,“我听闻中东门已经失守了?那内城……”
“我逃出来的时候,中东门还在支撑。”顾拾淡淡地道。
张迎叹口气道,“柳将军为什么一定要先打雒阳呢?”
顾拾道:“他以为我在雒阳城里。”
张迎不甚明白地看着他,“可是北边还有一大片……”他忽然一拍脑袋,“对了,关将军就在兖州吧?”
顾拾顿了顿,“我们今晚收拾收拾,明日便离开此处。”
“好呀!”张迎高兴起来,“这敢情好,我们往北边走!去找关将军,说不定还能……”
顾拾微微笑了,“你不是劝我们远走高飞吗?”
张迎睁大了眼睛:“我是刚想起来——郎主,其实你早就有了计议的吧!北地那么大的地盘,柳岑都没有染指过,兖州、青州虽然是钟嶙收复,但刺史和郡守早都换了郎主您的人……郎主,原来我们还有希望的啊!”
顾拾笑道:“怎么,有了这样的希望,那过得开不开心也无所谓了吗?”
张迎一怔,泄下气来,吐了吐舌头道:“郎主原来还记恨着我那句话吗?我是无心的……就算郎主您不想当皇帝了,可这天下总要有个人来收拾啊。”
“是啊,”顾拾漫漫然道,“总要有个人来收拾的。”
郎主今晚似乎格外地好说话,令张迎不由得更加地忐忑。张迎挠了挠头,又道:“郎主,您是从什么时候起,就想好了这一招的?”
月光如洗滑入这废墟中来,顾拾侧首看向阮寄,女人已吃完了胡饼,此刻正低头拍哄着孩子,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很久以前。”他道,“从柳岑打出荆州之际,我便这样想了。那时候钟嶙不肯发兵,而我手头又无兵,只能顺着钟嶙的意思来,让他与柳岑慢慢磨蹭着,另边厢收复其他各州,散养重兵……我同阿寄都说过的。”
阮寄的身子似乎颤了一颤。
“郎主真厉害!”张迎崇拜地赞道。
“那个时候,”阿寄忽然开了口。她依然低着头,声音很平静,“那个时候,你便想好了要让柳岑打到雒阳来么?”
“什么?”顾拾一怔,“他的目标自然就是雒阳,因为……”
“你特意放他过了长江,等的就是这一日吧?”阿寄低低地说着,忽然轻声笑了,“你知道他会首先攻打雒阳,你让他和钟嶙火拼,自己则可以绕道北地诸州……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