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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明德报》停刊之后, 程颐就闭门不出。莫说文会, 连弟子也不怎么教了, 只在家潜心研究经学。他的兄长程颢则被天子换了差遣, 出京巡视各地水利。也正因此, 士林中才没几个敢对程家落井下石。
不过这些对于程颐而言,根本无关轻重,他毕生钻研的学问,才是最为重要的。既然大气有巨力已成事实, 一味规避也不是个办法,于是程颐的目标, 就改为了怎么把气压、天理和纲常联系起来。
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数月研究,程颐终于大致理清了思路。大气有巨力, 乃是天道至高的表证。故而万物才在重压中生, 却又丝毫感觉不到压力。这力道无处不在, 犹如上天无时无刻不关注世人。唯有遵从天理,顺天而为,才能体悟“道”之所在。相反,若是悖逆了天道,就会遭到上天责罚。就如那宝应观前的演法,故意抽出大气,才生出爆鸣, 便是天之怒, 不可妄为。
而从这个角度, 又能反推到孟子的“行善说”。若是人性不善,如何能在重压下得以存活?甚至可以说,天下万物最初都是向善的,这“善”才根本,才是“理”之所在。而影响人的恶,来自于“才”,因为气分清浊,当“才”被浊气所污,就会变成恶,故而教化才尤为重要。
当然,这理论中,有一部分用到了张载的学说。但是张载关于“真空说”和“宣夜说”的看法,他并不认同。宣夜说根本没法解释日夜轮替,哪有浑天说来的妥当?而真空也未必能让东西漂浮,就如那大铁球被扯开的一瞬,声若雷鸣。想来真空是不存外物的,真正的混沌里,哪能存在炙热的日轮,银白的月华?
至于什么大气成分,显然属于细枝末节,不过是阴阳之变罢了。
如此一来,这些新出现的东西,就被程颐稳妥的融入了自己的理念之中。当然,还有不少细节需要推敲,寻找相应的经典对照,但是比起当日慌乱,程颐已经有了底气。这些天,更是连书房的门都不愿出,每日只翻看古书。若有闲暇,也不过翻翻小报。当然,程颐心底对于《日新报》的厌恶,至今也未曾消退,但是梦溪生的小论还是要瞧瞧的,以免漏了什么新发现,影响他做学问。
也正因此,程颐也第一时间看到了梦溪生要出书的消息。只一行小字,放在杂文专栏之下,言明他对大气压力又有了新见解,但是理论太过复杂,不适合放在报上,不日将出版一本新书,集合过往旧文,并附上新作。
这种集结成册的事情,如今并不罕见。《苏定方传》已经出到了第六卷,每次发行都引得众人追捧。还因盗印,在开封府打了两场官司呢。只是连载的话本出书常见,这种杂文集也出书,就颇为罕见了。
应当是梦溪生想凭大气压力之说盛行,再赚一笔润稿费吧?就算看重梦溪生笔下的杂文,程颐对于此人的评价也不算高。整日在《日新报》上刊文,多半也是个爱慕虚名,贪恋钱财之辈。看他的杂文里连半点经学都不曾提,恐怕连进士都没考上,更无功名可言。
不过再怎么鄙夷,这书也是要买的。程颐专门吩咐了仆从,书一上市,立刻就买本回来。结果到了当日,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他才等到仆从归来。
“怎地如此慢?”程颐是个自律的人,更见不得人衣冠不整。瞧见那仆从的模样,就忍不住皱眉。
知道自家主人的脾性,可是此刻也来不及收拾利落了,那仆从尴尬道:“二郎吩咐小的买书,谁料书店人太多,竟是挤不进去。小的连跑了三家,衣衫都扯破了,才买到了一册。”
说着,他小心翼翼递上了书。程颐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伸手接过。看了看那蓝色绢面的封皮,和上面《梦溪笔谈》四字。他缓过了神,问道:“这本不是杂文吗?怎会如此抢手?”
“小的也不知。但瞧着买书的有不少士子,估计还是进京赶考之人太多,才使得书册抢手吧?”那仆从赶忙道。
这一句倒是让程颐反应过来。是了,今岁的秋闱早已放榜。但凡过了解试的,明岁都要参加礼部主持的会试,京中士子的人数必然要激增。《日新报》的销量在东京城可算首屈一指,若是看到了出书的通告,引来人抢购也不是不可能。
看来会选在此时出刊,是有深意的,只是这深意未免太过市侩。
轻哼了一声,程颐不再多问,让仆从退下,自己翻开了书册,看了起来。这书显然也是经过安排的,前面皆是早年旧文,关于大气压力的几篇和新文都放在了书末。旧文自不必提,那新写的杂文,立刻让程颐眉头紧皱。
用水银测试大气压力?气压能压住二尺三寸的水银柱,或是十丈的水柱?这法子写得如此仔细,当真能测出?然而这还不算什么,当看到每登高一百二十尺,水银柱就要降上一分时,程颐的脸色都变了。
这怎么可能?!大气压力不是上天施加的吗,为何不是越往高处,压力越大,反倒是越高的地方,气压越小?这不是把他刚刚设想的理念全都颠覆了吗?!
一时间,程颐简直气都不顺了。等等,这不会是想要鼓吹“真空论”,作出了伪证吧?唯有苍穹无气,气压才会降低。这梦溪生真敢欺世盗名吗?
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程颐下定了决心,要亲自试试水银柱测量法。连梦溪生叮嘱过的水银大毒都不在乎了。
然而好不容易平复心情,继续往下翻,他两眼骤然瞪圆,骇然看着书上文字。大气压力,是由引力而生?地上有巨力,能吸住万物,故而万事万物皆由上而下,不可浮于天空……
“荒唐!”程颐勃然大怒,把书摔在了桌上。
大地平实,竟然说有力?还将力作用于天地万物。若真是大地给予这些,那上苍又算什么?他又要如何才能把三纲五常套入天理之中?这天道,不该是上苍来定的吗?地有引力,这当真,当真是……
然而“当真”了半晌,程颐也没能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因为这简简单单一句,太不容易反驳了。万物都离不开地,乃是亘古未变的道理。连长了巨翼的鹏鸟都无法直上苍穹,更别提落雨、飞瀑之类随处可见的现象了。
只是谁能想到这随处可见的东西,竟然也跟大气压力,乃至天地至理连在了一处。心中忽的生出了惶恐,程颐死死盯着那册书,一时竟僵住了。这话,他是该信,还是不该信呢?
※
新出的《梦溪笔谈》,着实在京中引起了一阵风潮。实在是《日新报》的销量太高,兼之参加解试、会试的士子云集京城,更是让这新书卖到了脱销。
自然而然,书中提到的“引力”,成了士林热议的话题。哪怕梦溪生再三叮嘱水银有毒,重复实验需要小心谨慎,也扛不住众人好奇。连带着东京城里早就销声匿迹的水银,都又热卖了一波。
而实验,是不会骗人的。离地越高气压越小这个结论,被一次又一次的验证。若这一结论不假,那么“引力”的说法,自然就容易被人采信了。就算脑子不灵光,也该知晓再怎么蹦跳,人都会重重落在地上的道理吧?
这一下,可就炸开了锅。大地踩在脚下,千百年来又有多少人真正在意?现在突然多出了个无所不在的“引力”,怎能不让人心惊?
为什么大地会有引力?这引力又有何用处?难不成怕地龙翻身,把人都震到天上去?
稀奇古怪的解说到处都是,却也有些见识广博的,想到了一个事情。“浑天说”曾言“地如鸡子”。而学过《海岛算经》的,也都知道大地乃是弧形。那这“引力”,会不会跟大地的形状有些关系?正是因为有了直上直下的引力,处于曲面的事物,才不至于倾斜滑脱,坠入海渊。
这新鲜的说法,引来了一些人的吹捧。当然,还有些人拒不承认这猜测,认为这是上苍有好生之德,才让万物下坠。否则雨往上飘,岂不是要渴死?果实、麦粒都往天上坠,又要如何果腹?万物一饮一啄,才有了天地现今的样貌,这才是大道所在。
不过这些议论,沈括现今是没工夫过问了。听到韩邈微笑着说出的数字,他惊得下巴险些都掉了:“竟然有五十四万钱?稿酬怎会如此多!”
书才卖了一旬不到啊,竟然给他五十四万钱!沈括只觉头晕目眩,简直都站不住了。当初卖眼镜方子时也没这么多钱啊,更别提那些旧稿早就给过润笔费了,现在出书也不过是集结再版,怎么能值这么多?!
韩邈却笑道:“之前刊印的时候不是讲好了吗?若是出版,利润分你四成。如今一本书印费只需五十文,卖价却要五百文。这次印的三千册卖了个干净,得钱就是这数了。若是再版,还有钱拿呢。”
沈括只觉得更晕了:“等等,这书都有一百页呢,还用的是好墨好纸,印的也清晰美观,印费怎会只要五十文?景声你帮我出书,就已经是大恩了,岂能让你亏了……”
韩邈抬手轻轻一压,止住了对方语无伦次的话头:“存中兄可想差了,印书最贵的其实是人工,纸和墨都花不了多少的。印数一多,每册的单价自然就低了,五十文绰绰有余。而这书之所以能热销,皆是因‘梦溪生’之名。若无存中兄新写的妙文,如何卖的了这么多本?这些钱,存中兄得了才是天经地义。”
话是这么说,但是哪个商人肯给写书的分四成利润?能给这么多,还是韩邈有意为之啊。沈括又是羞愧,又是感动,迟疑了半晌,终于深深一揖。他现在虽然掌管司天监,但是这也是个清水衙门,除了薪俸以外,并没有多少额外收入。就连《日新报》的润笔费,对他而言都是一笔不小的进帐,何况现在的稿酬。
这一遭,可是又承了对方不少恩情啊。
一旁甄琼也瞪大了双眼,卖书这么赚的吗?他是不是也要写点什么,拿出去卖呢?当然,他文笔是不成,但是能找人替笔啊。看来清风、明月也要加几堂课了,得找人教教他们怎么写这种杂文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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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版税36%,酸了酸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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