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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绿的茶汤飘着薄薄的水雾。
林默双手捧着茶杯,轻轻吹开水面漂浮的一片茶叶。
茶水微苦、回甘。
正如黄泉路酒一样,这种幽冥茶也是此间唯一能获得真实感的稀罕物。
黄泉路酒花钱还能买到,幽冥茶只有一个地方才有。
广闻天的宫殿。
他现在就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书房中,茶案对面坐着法像庄严的广闻天。
“神主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
“这些年神主好像就没找过。”
“是吗?我记忆里不久才咱才见过面。”
“不久前,神主是不是对不久这个词有什么误会?”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寥然,莫不入焉。神主想借这段南华经点拨在下。”
林默手指转动着茶杯,心情和杯中起伏的茶汤一样。
广闻天哈哈大笑,笑得很开心。
林默突然沉默下来,眉头轻蹇。
广闻天道:“上界有很多自诩超凡脱俗的人很喜欢你这个样子,还起了好几个比较有意境的名字。”
林默怔了怔,伸出大拇指揉了揉眉心,道:“神主这样说话越来越像个人。”
广闻天笑道:“林守藏幽冥百年不也越来越会说人话。”
林默又怔,张大了嘴巴:“百年,已经百年了吗?”
广闻天道:“不然我会说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光阴如白驹匆匆一瞬,岁月如沧海静默而深邃。
区别只在于从谁的眼中看到这个世界,如此而已。
他们都是修行者,光阴流逝的确不值一提。
林默忽然想起确实很久没再见到孙琦威、范四、赖东这些鬼吏,被江柏弥打落黄泉恍若昨日,又如尘封中角落里那一卷早已忘却的旧书。
这就是百年?
幽冥的光阴莫非正如喝下去的酒,刚刚明明还在嘴里回味,下一息便消失在味蕾中。
他茫然、恍惚。
茫然于光阴,恍惚于梦境。
聊天仍在继续。
广闻天道:“百年来,你读过很多书,剑术之道,天地之秘,参悟之得,容颜之变,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本?”
林默抬起手食指敲了敲太阳穴:“尽在其中,不分高下。”
广闻天笑笑:“你就没有想问的?”
林默脑子里全是出去后的画面,担心所担心的事变成眼前的现实,根本没心思去问问题。
广闻天好像安了心等他回过神,坐那慢慢悠悠喝茶,一点没有急着送走他的意思。
林默熬他不过,无奈道:“好吧!神主既然想让我提问,我就问几个未从书中找到答案的问题。”
广闻天嗯了一声,抬头看着他。
林默正色道:“我见《广闻记》有载,天分九重,重重不同,幽冥为一,人间其次,五源行三,青莲居四,然则却未见其他五重天界之说,这是神主不知,还是故意换了本删减书籍混入守藏室。”
“嗯——,我有那么无聊?”
“在下就任守藏期间,神主从未谋面,何以知晓在下读过哪些,看过哪些,且学过哪些,如此关心,莫不是有不可道破之天机,非得借书暗示。”
林默勉强笑着问:“那本广闻记就是暗示,却又不得不藏起某些天机?”
广闻天神色如常,“你想多了,九重天一说来自道家经典,幽冥虽广,只有四重天生灵进入轮回,自然无法付诸笔端,与天机何干。”
林默道:“其间又言,五源之说来自大罗天,冥得其一,言‘虚无之河’,余者皆虚真,这是又是何意?”
广闻天眼皮一抬,道:“你有亲身体会,问我做甚?”
“亲身体会?”
林默想到了冲进忘川前的太虚之境。
‘寂’身处其中,结坚冰为鞘,砺锋芒而出。
真源、虚真,余者虚真,也就是说只有虚无之河才是水之真源,其余尽皆虚真之源,正如忘川,如果没有虚无之河的真源比较,忘川净化魂魄的神异岂不是和水龙宗冰龙洗髓大同小异。
他瞧向广闻天的脸:“你也进过虚无之河?”
广闻天哈哈大笑起来,眉毛胡子跟着笑声抖动,他放下茶杯,说道:“总算问到点子上了。”
这句话之后,肯定还有很多话可说。
林默这么想,广闻天也是这么做的。
“虚无之河不是谁都能去,也不是谁想接触就能接触,更不是谁想找就能找到,本宫数百万载以来虚无之河只见过三次,它是忘川源头,神水之源,却不总在一个地方出现,只能确定源头就在幽冥,其实找到也没啥卵用,根本无人能活着进入,更无人能活着出来,人都不行,魂魄更不可能。”
林默道:“神主不杀我,留我百年,就是想弄明白这个问题?”
广闻天看着他,像看傻子。
“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问题的答案,你的剑就是答案。”
林默默默地抚摸着‘情结’,如果说以前他不确‘寂’就代表金之真源,如今他已经笃定。
“你的剑就像一把开启五源宝库的钥匙,有了它的存在,其他真源自然而然会吸引你去接近,就像用‘黄泉碧落’打你入幽冥那个人,他可能也不会想到,因为你身上这把剑的缘故,并未令你肉身与魂魄分离,反而将你送入虚无之河,让你得了这场造化,此谓巧合,也是必然。”
林默喃喃:“偶然凑巧,命运必然。”
广闻天道:“接下来,你需要走的路就在缥缈鬼林,找到偷入下界的鬼修,买路回到人间,再见到我们这种你打不过的,最好绕远路离开,登天之路艰险,登顶的往往不是资质最好那个,也不是最聪明那个,是活到最后的人方才有放声大笑的资格。”
林默揖手:“受教。”
广闻天嗯了一声,显然准备结束这场交谈。
林默还有很多问题想问。
“能不能冒昧问上一句,神主境界是什么程度?与青莲仙界最厉害的仙人相比孰高孰低?”
广闻天微笑道:“迟时会去的地方,自己用眼睛去看就行,何必来问。”
说着话,衣袖一拂,林默眼前光怪陆离,如坠琉璃之镜,转眼间,天旋地转,耳中河水轰鸣,寒意袭人,定睛看时,已站在忘川河畔。
河中有船,船上有人。
陆判正背着手在船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林默摸了摸脸,确定没有被广闻天打出躯壳,问道:“陆判在此等我?”
陆判道:“莫非还有别人?”
林默快步登上船,笑嘻嘻地道:“你我也见过两面,何必客气,专门来此送上一程。”
陆判道:“不是客气,神主要我专门在此恭候,送你过界,免得你御剑进入游魂天,被别人一巴掌拍死,犹不自知。”
“啊——”
林默冷汗直冒,要不是陆判,他还真会御剑过河,广闻天又不提醒一声,他哪知道游魂天如此不讲道理。
陆判道:“幽冥六天,不是每个主人都像广闻神主知书达理,比如游魂天,他可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动起手来,是不会跟你讲道理的。因此,过界之后,你得小心穿越对面那面山脊,不过游魂天的鬼卒很少在山上转悠,进了缥缈鬼林,你就得小心,鬼差经常在里面捉拿逃走的厉鬼冤魂,见到他们最好绕道,实在不行,反正你存了些精血石,拿钱买路,找到鬼修后立即让他带你离开。”
林默道:“本来想问神主,你们既然与各界城隍有联系,上界的魂魄也能送下幽冥,为何还让我走鬼修之路?”
陆判瞪了一眼,道:“你若舍弃这副肉体,我倒可以这个帮忙。”
林默马上闭嘴。
舍弃肉体,怎么可能,这副肉体还得留给徐渝的,舍去了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一想到徐渝,心情顿时灰暗。
百年,整整一百年光阴,五源大陆他认识的熟人不是破天接引了,就是已经死了吧!
徐渝、小胖子即使没能甲子筑基神游,现在也是百岁之龄,搞不好已经儿孙满堂,承欢膝下。
想到这些,他脑壳就痛,真不知该如何面对。
陆判递给他一个包袱,里面是黄泉路酒和两包幽冥茶。
“这些是神主留给你的,幽冥茶世间罕有,到了上界,别拿来当普通茶泡了喝,另有妙用。”
林默怔了怔,揖手道:“还请陆判说清楚些。”
陆判瞥了他一眼,微笑道:“来了百年,总算会说人话了些。”
他用食指敲了敲脑袋:“遇上某些擅用幻术的同道,你不确定是否处于幻觉,就拿出一根茶嚼上一嚼,自然能提神醒脑,不受幻梦控制心神,你若十年不想睡觉,倒是可以泡上一壶来喝,包管你想睡都睡不了。”
林默赶紧收好,这可是好东西,到了上界想找都找不到。
“缥缈鬼林真能找到鬼修?”
“那得看你运气,有时候很容易就能遇上,有时候等十年八年也未必能见到一个。当然你若跟游魂天关系好,他们的幽狱中倒关了不少,请他放一个出来帮你就行。”
林默闭嘴。
真心不喜欢说话夹枪带棒的陆判。
陆判笑着问道:“问你个题外话,你真心看那吹牛的老荆不顺眼?”
林默警惕地盯着他的眼睛,从他眼神里的促狭完全可以肯定,背后一定大有深意。
陆判道:“干嘛紧张兮兮的,纯属好奇。”
林默笃定道:“肯定有事,你这种眼神,要没问题我敢发誓……”
誓不能乱发,这可是幽冥地界,指不定搞出什么幺蛾子,一念及此,他马上收住嘴。
陆判幽幽道:“真没什么事,只不过几世之前,你和他真有点渊源,都隔了几世,没想到你还对他能生出恨意。”
“几世前!”
林默想起对荆爷生出的莫名厌恶,说不清道不明的拔剑冲动,莫非真是天道循环,因果纠缠,“陆判可否详说?”
陆判打了个哈哈,“下官可不敢违反规矩,一场小小风波,了结千年因果,何尝不是一场善了。”
……
幸好从山脊到缥缈鬼林的路程并不算太远,两三百里而已,不过那是堪舆图上画的直线距离。
翻山越岭,上上下下,林默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又不能御剑升空从天上查看,画张甲马符绑在腿上,这方天地根本不接纳真元与灵气共鸣,符箓无从施展,只能两条腿硬扛。
还好路上也没遇到太多麻烦,就是杀了几条比水桶还粗的蛇,斩了两头三倍于他大小的大猫,遇上了一群眼睛红彤彤的黑狼。
以他如今剑术造诣,杀这些已经用不上体术,一剑挥出去已能笼罩四五丈范围,哪还惧这些未开灵智,皮糙肉厚的野物。
不知多少天后,他进入缥缈鬼林。
从山顶上看,缥缈鬼林就是个方圆数十里幽林,地盘不算太大,真正进到树林中,才发现鬼林之大,大得他难以想象。
这就是一片幽暗不见天日的密林,迷宫一般幽深,而且与幽冥好像就不在一座天地,透过上空密不透风的枝叶望出去,那里的天空竟然有着蓝天白云,还有鸟儿在白云间翱翔。
但当他登上树梢,一切又重新变回幽冥漆黑天空,恍若隔世。
一座林,两个世界。
莫非这里是连接阴阳两途通道?
只有这个解释才能说得通为何上界鬼修能够经常到达,而且还不惧怕游魂天鬼差们的巡视。
而且他惊讶地发现,两个天地光阴运转似乎有很大分别。
当然这是基于慧眼明察秋毫。
反正找鬼修也是撞大运的机会,他索性坐在高大的树梢顶端,着眼两个不同天地间,计算着光阴流速差别来。
他两手各自掐着术数推衍,口中喃喃:“一盏茶等于十多天,岂不是说幽冥的一百年,方才人间一年,卧槽,龟儿子的先人板板,广闻天、陆判,你们竟然在消遣老子。”
一想到这儿,他顿时笑泪纵横。
笑的是,外面还是外面那个熟悉的天地,他的熟人大部分都在,只要不出意外,等他回到五源大陆,还能看到让他忍不住想紧紧抱住亲上几口的徐渝,肥屁股上狠狠踢上一脚的胡涂,介于厚道和厚黑之间的二师兄……
流泪的是,为了自由,在广闻天面前那种差点拼命的凶险;当司录郎时绞尽脑汁想出来让人驱逐他的馊主意。
本来也不算啥!可恨的就是诸如广闻天、陆判之流明明知道,却泰然自若站在那儿看戏。
要是再见面!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再见,再见个锤子,再也不见才好。
细细想来,守藏室中实际上有这一类书卷,只不过他根本没有在意,对有些近在咫尺的提示视而不见,也许这就是广闻天有意而为,无非就是看他的笑话。
现在还不知道他坐那儿捧着肚子大笑呢!
由此他联想到了余祖,是不是这些活得太久的老家伙都有这种顽童般的恶趣味,非得把人往死里坑。
正想着,周围雾气渐浓,像一团团棉花缓缓而均匀地铺满全是枯枝败叶的大地,雾气中蕴含着一种灵识也难深入的力量。
林默毕竟幽冥百年,对这种力量再熟悉不过,近乎筑基境幽魂在附近游荡,他们的魂魄没经过修炼,无法约束这种由怨念和执着形成的念力,且脱离肉身过久,又无精血石固魂,早没了当初的灵智,充满暴戾和血腥。
不管遇上其他魂体还是活生生的肉体,都会毫不犹豫扑上去,吸干他们,填补残念中永远无法填满的欲望。
换句话说,他们此时跟野兽没任何分别,只有原始渴望。
对付他们很容易。
至少对如今的林默而言,并不会带来太大麻烦。
浓雾中凶魂不止一只,按理说他们应该互相吞噬残杀才对,而树下这些凶魂并没有这么做,相距不过数尺一只,浓雾中至少聚集上百。
杀几只近乎筑基无灵智的凶魂不难,一下对付上百只,林默想想都有点力不从心,何况树林中天时虽然变了,灵气依旧无法吸纳,此处应该还是处于幽冥界范围,灵气对拥有肉身的人有着天然排斥。
他不想惊动这些幽魂,随着真元运转,整个身形渐渐与树融为一体。
这一手,是他从守藏室秘典中学到的一种崭新术法。
说是术法也不尽然,事实上与他体内的水之真源运用有关,属于神通运用的一种。
一容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