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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台五州十二郡,只有一个大观王朝世俗统治百姓,人口七百余万,与西乾稍大一点的州人口数相当。
白岩洲地处大陆北方,大半土地常年冰雪覆盖,像瀛台这种孤悬南端的大岛,其实已经算本洲人口密集地区。
上城位于风暴海以西千里,坐拥瀛台第一大港口。
贺惠宗贵为瀛台镇守,建宫上城,大观王朝帝王见了他也得以座师之礼相待,偏偏对近在咫尺的上城海港没有管辖权。
因此大海船被三艘黑色大船包围堵截在港口外,他也只能受着,摔几个茶碗,砸碎几个碟子,除此之外无计可施。
三艘大船上站满了携带兵器的水龙宗弟子,其中一条大船上有人要求登船检查,但贺惠宗手下坚决不同意,双方剑拔弩张,随时可能矛盾激化,发生流血冲突。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贺惠宗一边怒砸果盘,一边重复叫骂着这四个字。
骂人也不骂点新意!
林默煞有介事地双手在胸前反复轻搓,眯起眼瞧着指甲,没去看‘师叔’略带夸张的表演。
“师侄怎么看?”表演不成的贺惠宗假模假式地问道。
林默嘴角上扬,邪魅一笑,“师叔的意思,想让小侄出面?”
贺惠宗咧嘴干笑,不否认,不开口。
林默往指尖吹了口气,手背绷直,端详着修剪整齐的指甲,微笑道:“师叔在上城有成千手下,还怕区区几百个长明的喽啰?”
贺惠宗道:“港口是长明的地盘,带人过来火拼犯忌讳不是。”
林默道:“大道争先,犯点忌讳师叔就怕了?”
贺惠宗捻着胡须,说道:“怕倒不至于,毕竟大家同宗,事情闹大了也不好收拾。”
林默轻蔑地笑了笑,“你就不怕小侄出面,长明大长老同样不给面子。”
“绝不会……”贺惠宗信誓旦旦,找出了不下十个理由。
他哪是想让林默平息事件,完全想拉人下水,到时候事情闹大,原本他与长明之间的恩怨,直接演变成首席大长老与宗主双方势力较劲,不管结果如何,至少他贺惠宗是既得利益者。
林默很乐意顶着柳薰身份将这件事闹大。
“那小侄就出去帮师叔顶一阵——丑话说前头,要是小侄顶不住,贺师叔可别屁股一拍,把自个择个干净才好。”
“怎么可能——”贺惠宗胸脯拍得山响,迭声道:“你贺师叔不是那种人。”
不是那种人,你就不是人。
林默暗自腹诽,整了整衣襟,“那小侄就代师叔出一回面。”
船上阵法已撤下,海风吹拂,空气中带着咸腥的气味。
远处上城轮廓清晰可见,海港千桅林立,海鸟空中自由滑翔,时不时栽落海面,瞬间又冲天而起。
对面三条船上的水龙宗弟子都看见了刚走上甲板的白衣年轻人。
——说不出的骄傲,道不尽的自信,一袭白衣停水袍,一柄鞘柄宛若琉璃的三尺水斜横腰后。
“柳师兄——”
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了这个称呼。
“是柳薰,不是说他陨落在了秘境,怎么会在贺长老船上?”
“看清楚没有,莫不是有人假扮?”
“怎么可能,谁敢在水龙宗地盘假扮他。”
一时间,对面三艘船上议论纷纷,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解大半。
柳薰昂起下巴,环顾一周,朗声道:“我柳薰,又回来了。”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他自信的回归宣告。
“柳师兄怎么回来了?”问话的,正是刚才准备强行登船检查的那位年轻人,一句话问出口,就被身边无数女修锐利的眼神千刀万剐一遍。
他马上意识到说错了话,赶紧换了个口吻:“柳师兄何时回归的,怎么没听宗门消息传过来?”
这句话依然招来无数嗔骂。
柳薰记忆中根本没有这位师弟的形像,自然对不上号。
林默嗯了一声,音调中多有责怪,符合柳薰一惯作派。
撇了撇嘴,脸不红心不跳说道:“区区秘境如何困得住我,详情须与宗主当面汇报,你等速速让开,不要耽误了柳某正事。”
那位问话的师弟怔了怔,拱手弯腰道:“在下李一尚,长明大长老亲传,奉家师命令,检查所有来往入港的船只,以防有人违反宗主命令,私自动用公器,为私人牟利。”
林默瞧向对方,目光闪动,哦了一声,“李师弟的意思,是不给柳某这个面子啰!”
李一尚身子弯下去更多,“实在是有宗主命令,不敢因私废公。”
林默指了指大船后拖网中巨大的八爪鱼,“各位为此而来吧!”
李一尚没有否认,道:“家师追踪此物多时,欲得其妖丹做为宗主四甲子大寿贺礼,岂容某些人趁乱动用公器,私下攫取。”
林默冷冷道:“长明大长老如此阵仗,难不成动用的是私人力量?”
这句话可谓杀人诛心,直指对方要害。
贺惠宗在船舱中乐得不行,果然不出所料,这位骄傲得谁都不买账的师侄,真的从不让人失望。
一旦长明的人与他争执起来,动手最好,闹得越大,他这镇守长老人位置就会越稳,反而是长明那边,宗主为了平衡宗门诸般势力,定然不敢偏袒,以那位的尿性,说不定还会主动削弱在瀛台的控制,采取以退为进策略。
哈哈……到时受益的还不是自己。
李一尚哑口无言,嗫嚅着无言以对。
林默道:“大长老何在?”
“斩仙城,大长老驻守瀛台,可不比有些人擅离岗位。”李一尚最后争辩着,气势完全垮了。
林默道:“休息两天,柳某去斩仙城亲自与大长老交涉。”
说完一拂衣袖,转身走回船舱。
李一尚不敢再阻拦,地位上长明大长老高于贺惠宗,因此他们敢于明目张胆拦船夺取妖丹怪物尸体,即使冲突起来,双方有所折损,他们手上有宗主手令,捕杀妖丹怪物美其名曰是为宗门攫取利益,但柳薰不一样,首席大长老郭鹤年的嫡传,宗门二号人物爱徒,地位、势力不逊宗主,且在宗门老一辈心目中,当仁不让的继任宗主人选,这种背景深厚的家伙,谁敢轻易得罪。
三条船很快散开,让开进入港口的通道。
贺惠宗满心欢喜,抓住林默的双手上下不停摇动,“师侄这份人情,当师叔的如何还得清。”
他诚恳地说道:“不如登岸后,我带师侄去趟云星城。”
“云星城!”林默愣了愣。
云星城是大观王朝都城,整个瀛台最繁华所在,也是瀛台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销金窟。
“好端端的去云星城干嘛!”
贺惠宗眨着眼,神神秘秘道:“云星城有皇宫啊!师侄你想想,世间哪处美人最多、最集中,咱们去皇宫选上几个对味口的,也好为师侄一洗风尘。”
敢情你把皇宫内苑当你自家后院,说选就选!
别说,这位镇守长老还真做得到,整个白岩洲,水龙宗正如太上皇一般存在,对世俗王朝插手极深,不像西乾,少阳剑宗不允许任何仙家插手人间俗务,始终与世俗王朝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受少阳教育多年的林默很难接受,就算没有这份传统固有思维,他也没法接受这份‘好意’。
毕竟他是林默,不是柳薰。
他心里面只有徐师姐,别无他人。
于是板起脸,淡淡道:“好意心领,师侄需要两天稳固气息,紧接着会去趟斩仙城,与长明大长老见面。”
贺惠宗讪讪,道:“师侄真要去啊!我道是说说而已。”
林默道:“长明毕竟有大长老身份,柳薰既然来了瀛台,不去府上拜会怎么都说不过去。”
贺惠宗道:“择日不如撞日,上了岸,我派两艘飞舟送师侄走一趟便是,何需等待两日,谅那长明也不敢和师侄动手。”
你还真不嫌别人的命贵!想挑事,就把老子往火坑里面推。
林默脸上不露任何表情,道:“一来就去他那儿,将师叔置于何地?”既捧又拒绝,一句话便化解了贺惠宗的心思和疑虑。
去斩仙城,他有自己的打算,这个打算,自然无法对贺惠宗明言。
……
瀛台五洲十二郡,繁华莫过云星城;热闹要数上城,港口城市,来往商贾不计其数;然而要说险要,便是座落瀛台南端海边的斩仙城,很多人都不理解,又小又破的斩仙城,何以当得起瀛台第三大城的称号。
与前两座大城池相比,斩仙城的确太小,既小还略显陈旧。
说它小,也是与前两座城相对而言,五十万人口的城池,就算搁在白岩洲整个大环境下,也算得上中等偏上的城市,更何况这座城西南城郊一大片开阔临海滩涂,正是十几年前一场仙家战场遗址。
这片土地上,不知洒下过多少水龙宗弟子的血水和眼泪,至今,滩涂上还就近用附近山上的石头,围出很大一片遗址故地,供历代水龙宗新入门弟子前来参观瞻仰,并且唾弃。
瞻仰的是一座高达十丈的黑玉丰碑,上面记录了一段历史,一段词藻华丽的祭文,一大串曾经辉煌夺目的名字,每一个名字就代表一个陨落的水龙宗重要人物,天之骄子……他们全部死在了保卫家园故土的战争中。
唾弃的,是用石头围起来,阵法护持一小块土地上,被长剑钉在地上的两具相互缠绕的白骨。
其中一具便是少阳剑宗曾经不可一世的少祖,林铮。
他身边那位,便是他的道侣墨云香。
没错,他们就是林默父母,陨落瀛台,十几年未曾被少阳剑宗迎回的两位高层人物尸骨。
林默一意来斩仙城目的,正是冲两具尸骨。
迎父母尸骨回归西崇山,是他从小发下的宏愿之一,这次前来,并不在计划内,但他也想找机会将宏愿提前。
他就站在石头围起来的护栏边沿,望着焦黑土地中央两具森森白骨,其中一具双手环抱着另一具,一柄长剑从左胸肋骨穿透,穿过脊柱将两具白骨死死钉进地面。
虽有阵法维持,剑锋依然生出了铁锈,剑柄也覆盖上一层黑灰,上面再无流转的灵光,但熟悉水龙宗的人都认得出,这柄剑正是水龙宗最有名的白水制式长剑中最高阶的一种。
说明这把剑的主人至少是长老级人物。
身旁跟着李一尚,他正不厌其烦帮他讲解着十几年前那场战争的惊心动魄,林默眼中有悲,身子略微佝偻,他没太在意,毕竟来此瞻仰、唾弃的同门大多会有这种表现。
很多年轻人的父母,兄长,姐姐,亲人都死在了这片战场上。
林默直起腰,目光始终落在地上的两具白骨上。
柳薰很小就进了宗门内山,从未经历过入门仪式,因此也没来过斩仙城,对这个地方好奇理所当然。
李一尚道:“斩仙城原本叫南霞,经历此战之后,方才改名‘斩仙’,说起来这个名字还全仗了地上那个狗贼。”他哈哈大笑着,流露出水龙宗弟子说到此事时都会有的开心。
林默道:“就这么摆在这儿,不怕少阳剑宗派人来抢?”
“抢——”李一尚轻蔑地一哼,指着长剑钉在地上那具白骨,“来抢尸体的,就是这个下场,可惜除了林贼的道侣,没人再敢冒然前来,不然此地就是他们的坟墓。”
林默微微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问道:“有什么说法不成?”
李一尚扭头环顾左右,陪同他们前来的同门离得很远,低阶弟子通常不敢与亲传弟子并肩同行,小声道:“柳师兄有所不知,此地暗伏一道可斩杀神游期大圆满的阵法,一旦有人闯入,家师立马就会知道,数十里外一剑瞬斩,绝不落空。”
林默观察了很久,察觉不出那道阵法气机,想来阵法隐蔽,被外层阵法掩盖,需要有人牵动外层结界,才能激发暗藏杀阵。
装着无意问道:“这么说,这个女的,也是死在令师手上?”
李一尚无不骄傲地道:“那是自然,否则家师如何能成为瀛台驻守大长老不二人选。”
长明——你会死,会死在我的剑下。
林默心里暗暗发誓,来斩仙城前,他就做好了安排。
“大长老在城中?”
“正是,柳师兄随时拜访。”
林默深吸了一口气,望向不远处那座笼罩在云雾中的山间城池。
斩仙城建在两山之间,地势狭长,只有两座城门,一座通往海港码头,另一座通往山间狭谷,穿过这条狭谷便是一马平川的瀛台平原。
当年少阳剑宗选择此地为战场,想来也是看中了此城易守难攻的优点。
林默不这么认为,既然选择攻占瀛台,其实最好的地点应该是上城,拥有瀛台最大的海港,商贸兴荣,无险可据。
父亲强是强大,过于自信,以至于强攻南霞,导致最后不得已亲自上阵,被对手抓住机会,请上界谪仙出手,以致陨落,连累母亲也一同阵亡。
对于父亲,他谈不上有什么羁绊好感,小时候,父亲除了修行就是在外游历,陪他的时间极少,母亲则不然,陪伴他的时间极多,唯一一次离开,此后便是永决。
……
茶水飘起淡淡的水雾。
林默双手笼袖,并未去端面前那杯碧绿清透的迎客茶。
长明轻啜着茶汤,双眼躲在茶杯后,不断打量眼前这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他不太了解对方来意,也不想先开口打破沉闷。
林默等他放下茶杯,徐徐道:“大长老何以对妖丹志在必得?”
长明轻笑一声,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宗主下发手令,猎杀妖物,此乃本长老份内之事,何来对妖丹志在必得一说。”
林默嗯了声,道:“这不就结了,妖物已猎杀,大长老可以向宗主缴令,据功己有也好,归功惠宗镇守也罢,这是你们瀛台家务事。”
长明冷冷道:“宗主令中有言,所获妖物一切,全部上缴宗门,大战在即,宗门亟待一批补充体力精力天材地宝,因此不得私下占有。”
林默呵呵笑了,摇了摇头。
长明盯着他:“柳师侄此为何意?”
林默道:“没什么意思,就是感觉宗主大人好大的官威。”
长明勃然动容,重重在茶案上一拍,茶水荡漾,洒出好些,汇聚成流,顺着桌沿滴下。
“怎么,长明师叔准备治我个不敬之罪。”
林默无不挑衅地瞪眼对视。
柳薰可是宗门大红人,尤其处于中立的各脉对他印象极佳,长明虽然贵为大长老级别,宗门会议连把交椅都在靠近大门的位置,位轻言微,哪有处置一位红得发紫的天骄弟子权力。
不得不收起高高在上的做派,换了副笑脸,说道:“宗主不是那种喜欢计较的人,柳师侄切勿误会。”
林默端起茶杯,两根大拇指轻轻转动,“大长老不妨打开天窗说句敞亮话,究竟有多想得到那颗妖丹?”
长明呵呵一笑,掩饰尴尬,“此话何从道来,本座此举,无非为宗门长远计,与个人无关。”
林默笑道:“大长老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哈!既然大家没话说,小侄这就告辞。”
双手一搭桌案,便要起身。
长明身子前倾,一把扯住,“柳师侄何必着急,茶不合味,换一盏便是,就这么来了就走,岂不是打老夫脸,日后回了宗门,哪还有脸见郭大长老,别的长老还不把老夫笑死。”
嘴里乐呵着,招呼服侍丫头,重新泡了壶上好香茗送来。
“这斩仙城别的没有,山上跑的,水里游的,来自西大陆的各色美人还是少不了,师侄不妨在此多留两天,让老夫尽尽地主之谊。”
“大长老说笑了,你看小侄是那种贪图享受的人。”
你不是谁是?
整个水龙宗谁不知你柳薰德性。
长明皮笑肉不笑:“师侄当然不是,就当留下来陪我这孤老头子说说话如何?”
林默打了个哈哈,重新端起茶杯,浅饮慢啜。
“大长老今年高寿?”他有意无意问了句,意有所指。
修行到这种境界的没人是傻子,也没有真白痴,长明嘿嘿干笑,“比宗主略长。”
山上人师兄未必年长,师弟未必年幼,长幼之序来自天份,衡量自能力,以境界为基准。
林默道:“炼化妖丹固本强体,大长老未雨缪谋,现在已经在为甲子后的破天接引做准备了。”
“笨鸟先飞,笨鸟先飞而已。”
理不辩不清,话不点不明,窗户纸已经戳了个洞,长明自然不再藏着掖着。
“老夫空有一身境界,这体魄——唉,说来也惭愧,当年借上仙布下的阵法斩那婆娘一剑,却不曾想少阳飞剑如此凌厉,竟然突破了上仙布下的结界,让老夫猝不及防,挨了那一记,虽说境界保住了,这体魄也日渐孱弱,故而需要妖丹为药引,固本培元,炼体返纯,否则,很可能就会陨落在接引途中,若非如此,老夫岂会撕破脸与惠宗长老争丹……”一阵长叹,搞得自己像受气小媳妇也似。
破天接引!你等不到那个时候。
林默暗暗诅咒。
有需求就好,需求越强烈,挑拨更容易。
他对当好搅屎棍角色有着充分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