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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翳一席话,林默一个字都不相信。
相信一个满嘴胡话的魔君,简直就是和江湖老骗子谈论合作一样可笑,不过他还是听得很认真。
至少对方有一点是真诚的——那就是能提供让他离开魔域的方法,而这也正是他最需要的。
青翳提供的方法并不新鲜,正如从五源大陆去人间,五宗每三百年的破天接引,上界仙人谪凡五源大陆一样。
传送阵。
一座能开启魔域与青莲空间缝隙的传送阵法。
想开启阵法需要花费的代价不小,无数法宝、仙晶,阵法能传送的人和物也不多,一次最多两三人。
林默道:“帮我回到青莲,有什么条件?”
青翳喝了口酒,微笑着反问道:“条件?现在你的境界,能帮我做什么?”
林默沉默。
杀几个元婴中阶?一方魔君显然不需要假手旁人。
拿下某座青莲福地天下?现阶段他也没有这种能力。
青翳杯不离嘴,小口浅啜,眼睛始终盯着他看,眼神值得玩味。
林默下意识抚摸了一下手腕上那只‘情结’,自从进入魔域,情结镯就一直戴在手上,他也想证实,情结手镯是否能被某些人感应,是否能无视青莲与魔域的天然障碍,进入这片天地将他带回青莲。
“暂时还没有条件,本王就是想看看,凭自身能力飞升来青莲的五源人,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青翳直起腰,将酒杯放下,亲自斟上了一杯,说道:“等你真正有能力那天,我自会找你讨回这个人情。”
林默嗯了一声,说道:“我还有一朋友,这次和我一起来,也得一起走。”
青翳好像并不意外,道:“他在何处?”
林默道:“傅沫城,只需要君上派人帮我送封信,把他带来就行。”
“只要他没被了真那小娘皮关押起来,这倒不难。”
青翳重新拿起酒杯,大拇指轻轻转动金樽,沉吟着道:“开启传送阵需要时间准备,这期间,你可以帮我炼几炉六转以上的固魂丹,丹方我会给你,所需天材地宝也会帮你备齐。”
——
界城。
姜贞突然向赤须道人告辞。
虽然赤须道人并不清楚姜贞寻找守藏的理由,也不知道他离开的原因,身为资深大地仙,还是强忍好奇心,惺惺说了些客套话,给他开出了一份通行手令。
哪怕姜贞来自景晖楼,手握景晖楼玉箓腰牌,想登上渡船离开界城,缺了各营执守长手令,值守修士同样不敢放行。
姜贞登上一艘最快离开界城码头的渡船,前往离界城最近的一座福地天下,准备在那里转船,按主人命令,前往青莲八十四。
至于为什么?
他从来不问,主人就是天,主人的命令比天大。
到了青莲八十四,主人自然有相应的命令传达,这些根本不用操心。
乘坐这艘挂星槎归属玄辅城,刚卸完送来界城玄辅营补给,下一站就是离界城最近的玄辅福地天下之一,青莲九十二。
他扶栏远望,深暗天空星光朦胧,仿佛亘古不变。
有人来到身边,挂星槎刚离开界城,并没有几个客人,甲板上空荡荡的,除了船上执事和做买卖的铺子掌柜伙计偶尔出来溜达,很少见到其他人。
这人身材不高,瘦脸,下巴留了撮山羊胡,眼睛不大,像常年缺少睡眠,始终眯缝眼,他手里拿了只酒壶,正往嘴里倒酒,眼角余光不住偷瞟着身旁的姜贞。
姜贞从身上的服色认出这人是渡船管事一级,渡船上,也是僅次于总执的一号人物。
“有事?”
他主动问道,十二楼与五城本无高下,各自分属不同道脉,总的来说,统归玉京山仙家祖庭,说大了就是一家人,他也没必要为一点小事与人结怨。
那人嘿嘿干笑,没开口先递过来一只壶没开封的酒壶,见姜贞不伸手,笑道:“在下林旭,双木林,旭日东升的旭,天桓内务执事。”
姜贞还是没伸手,盯着他问:“有事?”
林旭有些尴尬,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干巴巴道:“听说姜兄来自景晖楼,在下只想过来结交一番,并无其他意图。”
姜贞皱了皱眉,这才伸手接过酒壶,并不打开,就拿在手上。
林旭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在下曾在城中担任过内务堂头,犯了点小过错,这才给贬到天桓,玄辅那边还是有不少关系,日后姜兄若有与玄辅做买卖的需要,在下可以帮着在中间牵个线、搭个桥。”
姜贞微微一笑,没拿酒壶那只手轻拍栏杆,望向无边无际的深暗:“我只为主人办事,做买卖,你得跟下边的执事联络。”
林旭满脸堆笑道:“景晖姜家人自然不需要亲自做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将来若有机会到景晖,能再与姜兄会晤一面,不也是林某的一大幸事。”
姜贞真不太习惯凑上来的恭维,自从顶了这个‘姜’姓,佩上那块姜氏腰牌,一路走来,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多不胜数,再不习惯,也见怪不怪了。
他却不知道,眼前这位之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正好与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有莫大干系。
世间因果缘分就这么奇妙。
不经意的相逢,或就是一次怨缘的必然结果。
令人他更没想到的是,当他在青莲九十二下船,换乘另一艘天鲲巨舟前往青莲八十四的途中,与相对擦身的一艘深暗星空的淘矿飞舟上,正坐着他跨越数座福地天下,一直寻找的那个人。
林默就坐在一艘属于野修的深暗星空淘矿船上。
深暗星空漂浮着很多巨大的碎片,比如像幽星那样,可容纳上万人居住的陆地,也有储藏各种地宝金属的孤寒空岛,更有灵性神异、不知来自何方的天生异材。
这些材料往往价值不菲,有的价值连城,深暗淘矿者便应运而生,也不完全是修行者去做,像他在幽星遇到的那个年轻摊主,父母就吃这碗饭,可惜那一小块甲胄残片,他一直没有弄明白来路。
谷涵阳就在他身边,一如既往喝着酒。
其实青翳王的暗线给他传递消息,让他去九嶷城,他内心是拒绝的,野修出身的他,难得在一个地方扎下根,还不受身旁修行者白眼另待,让他莫名生出一种归宿感。
人去修行所为何事?不就是长生久视,享乐绵长吗。
买卖刚刚步入正轨,就算没有林默给那些丹药撑门面,他靠着几十年在野修堆摸爬滚打的经验,加上林默给的充裕资金,很快在傅沫城仙商堆站住了脚,买卖蒸蒸日上,收获颇丰,正打算扩张呢!
谁知给林默一纸书信又重新召回,还得回到他熟悉但不留念的青莲。
他心里叹着气,偷偷瞄了眼身旁的林默,什么话都不想说。
“想做买卖,不难,青莲这边同样可以,帮你介绍幽星二档头不就得了。”
林默小声安慰这位来青莲后严格意义上的第一位朋友。
留谷涵阳在魔域风险实在太大,天晓得性情捉摸不定的顾若水是不是知道谷涵阳的存在,是不是留做诱饵,钓他这条大鱼;青翳同样不值得信任,表面上处处帮衬,不惜代价用传送阵送他回青莲,谁知道他肚子打的什么主意,若把谷涵阳留下,以后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
“不是做不做买卖的问题,而是……而是……”一连两个而是,谷涵阳始终没说出后面的原因。
林默听懂了,也能体会。
毕竟这几年他也是在仙籍修士们白眼下度过的。
“你走的地方多,见多识广,可知道哪些地方形势比较复杂,像我们这种散修容易立足?”
他马上改变了话题。
谷涵阳有些犹豫,支支吾吾:“嗯——有是有,乱也够乱,不过——立足也不容易。”
“说说看。”林默抖了抖衣衫下摆,取下葫芦,小饮一口。
谷涵阳也往嘴里倒酒,饶有兴致地说道:“青莲二十九,野修都叫它混沌福地,不知道什么原因,不管是玉京道统还是真诰、玄都、太玄三大道脉都没有吞下这块肥肉,因此混沌福地就成了各大势力的角逐场,仙家林立,也就几百年传承,根本没有一座山头能够传承千年。”
“原因嘛!也很简单,强中自有强中手,那个地方,登门问剑问道跟家常便饭也似,稍不注意,就给人拆了山堂祖庙。”
“你说这种形势,能有几家山头能延续香火,就算出一两个强者,几百年内能压制周边山头,几百年后呢!谁能担保别家不出人才,不来几条过江龙,你家强者也不可能几百年不挪窝,死守山上吧!”
林默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但凡没有道统的福地天下,很少有书记载,出自玉京各脉或真诰、玄都、太玄这些道脉也不会在自家邸报提及。
飞升后,始终留在青莲三十三的林默也没法通过书本邸报了解,去了界城、魔域就更得不到这方面消息。
“混沌福地,听起来好像蛮有意思。”
谷涵阳张大嘴,酒水流到了衣襟上,赶紧掸了掸衣袍,将水珠掸落,讶然道:“你不会想去那鬼地方吧!”
林默撇了撇嘴道:“魔域都去得,还怕走一趟福地。”
谷涵阳低下头,嘴里喃喃:“去魔域是没办法的办法,混沌福地凶险处可不比魔域差。”
林默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引得本来不大的淘矿飞舟上众人怒目而视。
这艘船属于青莲八十四一家野修组成的商号,刚刚从码头出发,就给这两位强行登船,扔下一把仙晶,要他们将船开往青莲九十二。
仙晶自然能弥补这一趟的损失,但野修作风向来是钱要挣,有更多机会挣钱同样不会放过。
船上十几名野修于是打起了这两名出手阔绰的不速之客主意,结果可想而知,一帮筑基、金丹境界的野修,哪是林默的对手,瞬间便给磅礴的剑气所伤,船主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连他妈都不一定认得。
天大地大,拳头最大。野修向来信服这个,心里怨毒自然也少不了。
谷涵阳心声道:“如果有青翳王埋在青莲的暗线帮助,或许简单得多。”
林默瞟了眼不远处驾舟的野修们,一双双瞪圆的眼睛马上移向了别处,“现在不是时候,有些人情能欠,有些人情一旦欠上,很可能就会纠缠你一辈子。”
他见谷涵阳面色凝重,笑着拍了拍他肩膀,说道:“不用担心,去游历一圈罢了,又不是非得在那里扎根。”
他的话没给谷涵阳带来多少安慰,反而更忧心忡忡。
傅沫城不也这样,结果怎样,不但羊入虎口,差点丢了性命,连刚刚稳定下来的买卖都丢了个精光。
他甚至认为这辈子认识林默,就是老天爷给他安排的劫数。
当然劫数也不全是坏事。
至少林默把青翳王赠送的几本修行心法典籍和法宝全一股脑塞给了他。
也算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林默对待身外物的态度让他感动得五体投地,时不时冒险的举动,又令人胆战心惊,有种朝不保夕的感觉。
——
青莲九十二地盘很大,七大洲,数百个国家,不知是否因为地处青莲仙界莲瓣边沿的缘故,灵气稍显寡淡,仙家山头不算多,因此能停靠仙家渡船的码头也很少。
昌渡码头就是为数不多的仙家码头之一。
淘矿飞舟不是渡船,只能停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还得跟码头主人缴纳一笔数目不菲的停靠费。
林默也没让船老大吃亏,扔下一把仙晶,便带着谷涵阳下了船,远远走开,兜了个大圈子,直到淘矿飞舟离开,他们才换了身衣服,脸上做了些改变,重新回到码头上。
与幽星一样,码头上很多商铺,很多来自各个青莲福地的天材地宝、法器法宝、符箓丹药在这里都有售卖。
商街上人来人往,形色各异,服饰也千奇百怪,逛街的大多是渡船上的乘客,来自天南地北,不同天下,不但口音各异,穿着也不尽相同。
越大的仙家渡船载人越多,载货也多,上下货物,等待预订乘船的客人都需要花大把光阴,因此渡船在这里逗留的时间不短,客人也会趁此机会出来走一走,逛一逛,活动一下筋骨。
街上就有专门为渡船拉客的铺子。
铺子门前竖起一块一人高的黑板牌,上面用粉灰笔写着一艘艘渡船停靠点,停留时辰,去向,空闲房间等信息。
去青莲二十九混沌福地的渡船极少,密密麻麻的粉灰字中,只有一艘仙家渡船经过十余次停靠后,会兜转去往混沌福地的一座称作野人渡的码头。
渡船的名字叫‘天桓’,一艘天鲲仙舟,隶属玄辅城。
一名短褐少年从铺子里匆匆迎出来,躬身作揖:“二位仙家准备去哪?小店内备有热茶,不如坐下来听小的跟二位慢慢介绍。”
谷涵阳指着牌子,“没啥可介绍的,就一艘船能去。”
少年扭头一瞟,呵呵笑道:“有时候换乘转船,算起来价格更公道,不赶时间的话,也不非得乘坐直达渡船。”
他屈指用关节敲了敲谷涵阳指向那行字,“不是我说闲话,天鲲仙船坐着确实平稳舒适,环境也好,价格也高啊!”
他抬头看着两人,一脸真诚继续说道:“看二位也不是拿仙籍的宗门修士,能节约一点是一点,不如进来,听我给二位细细说道说道,搭乘仙家渡船,里面的门道大着呢!”
谷涵阳又气又好笑,正准备开口。
铺子里走出个锦衣华袍的中年人,落脚无声,来到少年身后抬腿就是一脚踹在少年屁股上,将他踹得直冲出去,跌了个狗啃泥,趴在街心半天爬不起来,嘴里犹骂骂咧咧:“想钱想疯了,为拿回扣,啥话都敢往外说,让人听了一耳朵去,你不想混,老子还得在码头上讨生活呢!”
少年吭都不敢吭一声,明显中年人是这家铺子话事人。
他抱拳作揖,满脸笑容道:“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张嘴就来,还望二位仙家多多担待。”
随即狠狠瞪了眼少年,接着道:“在下铺子东家,姓秦,二位想去何处?不管坐哪艘船,在下保证给二位打个两三个折扣,权当赔罪。”
谷涵阳道:“玄辅城天桓,去混沌福地。”
秦东家怔了怔,这年头从混沌福地出来的人多,去的人少,尤其是有点门路的修行者,大多对混乱的混沌福地避之不及,当然也有个别过江龙专门去那种地方讨生活。
“看来二位都是有大本事的。”
秦东家不愧做惯生意,见过大场面,轻巧一句马屁话就把二人捧得高高的,“天桓渡船属玄辅城,除了给小号一些跑腿费用,基本不给折扣,既然刚刚在下大话也说了,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小号就算这单白做,折扣也得给二位打上。”
他犹豫片刻,伸出一根指头,“算个一折如何?”
谷涵阳嗤的笑出了声,废话一箩筐,到头来打了个不痛不痒的一折。
秦东家脸皱成一团,叫苦道:“实在是玄辅那边给的点子少,打这一折,小号也得亏本倒贴人工。”
林默倒是无所谓,兜里有的是仙晶。
谷涵阳本着生意人本色,好说歹说,让对方给了个一折半的折扣。
二人随秦东家一起来到天桓渡船,登船前给船上管事交割船资,换得两块玉制符牌。
天桓跟他们乘坐去界城的那条北溟一样,甲板以下装货,甲板以上三层,商铺饮食,甚至解决其他特殊需求的场所应有尽有,舱房洞府也分上中下三等,不过下等舱房就不如北溟那般,设有别有洞天的螺蛳壳道场,就是普通舱房,一人一间,价格三块仙晶起步,僅限于同一福地天下跨洲过海,每跨一座福地,就加价五块,乘坐路途遥远的话,又有所减价。
他们要去的混沌福地与青莲九十二相距甚远,渡船因为载货关系,又需绕行,故而需跨越十数座天地,一来二去,加上折扣,一间普通舱房也得花三十五块仙晶;中层小洞天就更不用说,一百仙晶不二价;租用顶层洞府,三百仙晶起步,但可以一并住进去五人。
谷涵阳过惯了苦日子,本想意思意思,就要两间底舱。
林默倒不这么想,底舱人多嘴杂,难保有人认识谷涵阳。
他倒是有一容千面随时能换脸换胖瘦,谷涵阳再怎么易容,普通易容术瞒普通人可以,在目光如炬的仙人面前,反而容易引人注意。
所以他果断订了间顶层洞府,打折下来,也就比两人各租一套中层小洞天多出一百二十仙玉,人多的话,相对比起来还是比较划算。
刚登上跳板,林默就愣住了。
登船口旁边有身着船上管事服色的人,正弯腰趴在栏杆上远眺外面风景,见两人登船,起初也没在意,当他和林默视线相对,突然全身僵直,连五官都凝固住了。
林默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也怪他自己,走下淘矿船后,就换了套普通外衫,将脸上留了多日的胡茬子全刮了个干净,反正人生地不熟,也没人认识他林默这张脸,哪承想,偏偏就在这个地方,偏偏遇上了青莲仙界唯一见过面的那个人。
此时他想退也来不及了,硬着头皮走上跳板,冲那人露齿一笑:“很巧嘛!本家道友。”
林旭比他还紧张,两只手紧紧抓住栏杆,手指因用力变得苍白,嘴唇也在不停颤抖。
“巧……很巧……请你喝酒。”
他结结巴巴,掏出两壶酒,分别递给林默、谷涵阳,手抖得厉害,连指头都不太利索,好容易才给自个掏出一壶。
谷涵阳还从来没见过一个祖庭仙师,怕野修怕成这种样子,满脸狐疑看着林默,有些话又不好当面问。
林默此时已经镇定,并指敲去酒壶上封泥,浅啜一口,笑眯眯地瞧着对方,“你在船上做事?”
林旭简直恨不得有个地洞能钻进去,捏了好几下,都没能把酒壶上的封泥捏开,指头已经不大听使唤,带着颤音答道:“做内务管事。”
一句话答完,就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手指不停抠着封泥。
林默微笑着伸出手帮他捏去泥封,淡淡道:“带我去顶层灵桓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