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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报!”泰山崩于眼前也面不改色、见惯了沙场各类阵仗的顾将军,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担忧。
那浑身沾染了烽火烟尘和血污的兵士,过分急迫到连话也说不完整:“死伤惨重,突围……无望!”
顾将军急就急在,这次面对的并非沙场,安国都城被围,城中粮草有限,受困的是全城百姓。如若让无辜平民有任何闪失,一向颇有担当的顾将军,只怕会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停止进攻。”顾将军无奈的挥挥手,让那兵士去了。那兵士得令,也赶忙着回到城门口军阵中回报。
一旦稍加冷静,顾将军自己心里也清楚,以此时城中的兵力,硬拼禹国大军全无指望。只得先暂避无谓伤亡,围城之困,再做计量。
禹国大军围城已至第十日。顾将军的一颗心也愈来愈沉重。
这次禹国选择来犯的时间节点,巧就巧在,不仅适逢城中兵力最弱之时,加之安王携王后及重臣出访沛国,城中只留顾将军一人坐镇主持大局,又恰恰紧接于安国秋收集市之后,城中积粮尽数与各属国贸易往来出售,新粮又还未至可食用之时,一时间连粮草也是紧缺,闹得人心惶惶。
“将军,不好了!”雪上加霜的是,是日清晨,又有兵士慌不迭的快跑了前来。
“又出了何事?”顾将军的眉心皱得拧成了一股绳。
“今日一早,一百姓尝出新打来的井水中突有异味,便上报至我处,想找懂行的医者来验上一验。”那兵士也是满脸的担忧:“我与几个兄弟先大着胆子嗅闻了一番,确实味道不同以往。”
“我去看看。”顾将军一边大步向外跨去,一边吩咐身边兵士:“去请王御医亲自来验。”
“我也去。”顾迩雅紧跟着站了起来。这几日一连串的大事,压得她心头喘不过气来,她可不想终日闷于房里,由得自己胡思乱想。
顾将军并未说些什么,只是深深看了顾迩雅一眼。这一眼却叫顾迩雅如鲠在喉。
还是……父亲吗?这两个平日里再顺口不过的字眼,这当下,却是无论如何唤不出口了。
王御医抽出投放于井水中的一根银针,凝神细看,长叹一声道:“将军,赶紧着下令让全城百姓暂停打水罢。”
“这水确有异常?”顾将军急问道。
“不知哪一口井里,确实被人投了药。”王御医点点头:“现下这药已顺着井水,流通于全城的每一口井中。虽不至于十分浓郁,但对人体端的有害,饮用至一定量后,必至七窍流血而亡,断断不可冒险。”
顾将军脸色大变,这便立刻着人拟好了公告,告知全城百姓去。
城中断水断粮,已至第三日了。
顾迩雅倒还不至于受渴挨饿——顾将军久经沙场,一贯居安思危,将军府里常年是有存水存粮的。府中百十口人,紧缩着用度,也能勉强支撑数日。
这一日,顾迩雅独自游走于安国都城的街道之上,想查探一番城中百姓的情形。
街道上,无论百姓的宅子还是商铺,都是门户紧闭,一片萧条的景象。道路上空无一人,唯有令人瑟缩的深秋寒风卷起无人有心打扫的碎落叶片。终于偶尔有两人走过,也是面色枯槁,想是家里的孩童实在饿得难捱,不得已出来,寻觅哪一处角落里是否幸存着些许能够入口果腹的东西。
那两人看见顾迩雅,其中一人竟狠狠朝她啐了一口口水。
顾迩雅惊得呆立在当场——因着顾将军功高德厚,顾迩雅自幼在城中都是备受敬重的,何曾受过这般待遇和羞辱?一时间,她竟不知如何应对。
只听得那人愤愤不平说道:“听说都怪这私生女的母亲,让顾将军乱了心神,还盗了军事情报给禹国的相好,才让我们一家就快活活饿死渴死在这城中!”
自古有言,坏事传千里。看来顾迩雅并非顾将军亲生、而是禹国私生女的轶闻,已在这城中传开了。
另一人听得这样震撼的消息,一时不能自已,也紧跟着狠狠向顾迩雅啐了一口。两人这才忿忿的去了。
顾迩雅竟也不知能对他们说些什么,只是呆呆的擦拭去了脸上的口水,自顾自回了府去。
回府的顾迩雅,立即找到了顾将军:“我有一事相求。”
“甚么事?”顾将军虽在回应,却并不看顾迩雅。
“我想开仓赈灾。”顾迩雅沉声说道,端的坚决。
这么多日来,顾将军第一次抬眼正视着顾迩雅。
“我知道,府中存粮存水都十分有限,即便府中自用也要紧缩,方能勉强多支撑数日。如若不然,我们也自有生命危险。”顾迩雅也直视着顾将军的双眼:“但围城之困不解,生命安危先受威胁的是满城百姓。我们一府独靠着私家粮仓苟活,又有甚么意思?”
“想做的,就放手去做罢。”顾将军远眺着府外的方向,仿佛要直直看透到街道上百姓的住家:“我知道,你自小一向是有主意的。”
次日一早,顾迩雅带了艺苑和数位仆从,在街边支起了粥桶。
“还是小姐想的周到。”艺苑笑道:“这个节骨眼上,粥恰是最为方便的。又顶饱,又解渴,热乎乎的喝上一碗,也能让百姓们多支持一段时间了。”
顾迩雅笑着点点头:“只是辛苦你们,自己也还半捱着饿,还要陪我来多做这些事情。”
“小姐哪里的话。”艺苑打量着这段日子来已然是瘦了一圈的顾迩雅,心疼道:“小姐自幼心善,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上天会给您好报的。”
一句再质朴不过的话,却说得顾迩雅鼻子一酸,忙不迭的低头去布置粥桶边的碗筷,只怕被艺苑瞧见了她这副样子,更添心酸。
顾迩雅伸着头,远远的打望着街道的远处。
艺苑奇道:“布粥的告示,是昨儿个就连夜张贴出去了的。怎的这会子,还未有人前来领取?”
正说着,街道上这便远远的走过两个人影来。顾迩雅一下子站了起来,惊喜道:“来了!”
艺苑亦是欣慰,赶忙着让仆从盛了满满两碗热粥,备在一旁。当这二人迎面过来了,艺苑这便笑着招呼道:“快来领两碗热粥罢。怎的不见其他街坊前来?可有看见我们小姐的布粥告示了?”
没想到那二人,脸上非但没有欣喜或感激的神色,反而是一脸的嫌恶。其中一人,竟就势伸手掀翻了那粥桶,冒着滚滚热气的白粥淌了一地,看得艺苑煞是心疼,急喝道:“你这是为何?”
另一人冷眼看着,一边冲着顾迩雅冷言道:“死心罢,不会有人来领你这份情的。如今谁人不知,城中的祸事皆因你而起,大家直把你当瘟神,避还来不及呢。”
那掀翻粥桶的一人,竟还嫌不够,四下打量了一番,顺手从地上捡起两块石子儿,冲着顾迩雅狠狠掷去。
“小姐小心!”艺苑已来不及去护住顾迩雅,只得急出声提醒。不想一向伶俐的顾迩雅,竟只是呆呆的站着,全然不知道躲避,正被那两块石子儿接连掷中了额头,一张瘦得尖尖的小脸上,留下了脏脏的污痕。
艺苑和其他仆从也是看得呆了。众人从未曾见过顾迩雅这般落魄的模样,一时竟不知如何宽慰。
“迩雅。”正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急切的响起。
顾迩雅仍是呆呆的望去——只见一翩然少年,一袭白衫随着他的疾走上下翻飞,是往日里一般的潇洒姿态,不是白释乐又会是谁?
“释乐公子!”艺苑惊喜道。
白释乐快走几步,奔至顾迩雅面前,拉着她仔细打量,一边关切的问道:“没有受伤罢?”
顾迩雅木讷的摇摇头。
“释乐公子,你怎的突然回国了?”艺苑问道。
“我随父王母后出使沛国,时日已久,我毕竟不放心迩雅……”白释乐直抒胸臆的袒露自己的儿女情长,稍嫌不好意思起来:“没想到刚至城外,就见大军围城,打的是禹国的旗号,我这便知道出了大事。所幸我平日练功之时,无意间发现过一条偏僻小路,这才盗小道想法设法的进了城来。”
“这下子,我倒叫你也陷入危险之中了。”顾迩雅这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迩雅,你这说的甚么浑话?”白释乐急道:“不要把甚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可好?”
白释乐扶住顾迩雅的肩膀,认真看着她的双眼道:“你听好,无论你是将军名门之女,草头百姓之女,甚至是奸佞妄臣之女,你都是和我自幼一同长大的顾迩雅,你就是你,不会有任何改变。”
“艺苑,来帮把手。”白释乐小心的轻柔拭去顾迩雅脸上的污痕,又叫艺苑一同把那翻倒的粥桶扶起。可惜了一锅热腾腾的白粥,现下只剩得了桶底的一点粥末。
“我……我想吃……”正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方才两三岁的幼童。他蹒跚的步伐走得还不十分稳,话也还不能说得十分完整,却看着那还冒着热气的粥桶,一滴晶莹的口水挂在唇边,是馋得狠了。
“你过来。”白释乐招招手,温柔的唤他。一边让艺苑把仅剩的白粥盛了,送至幼童面前。那幼童一口气把那一碗喝了个底朝天,趣稚的拍了拍肚皮,笑道:“好喝!”
顾迩雅精心准备的白粥,终于是有百姓喝到了肚里。
哪怕是只有一人呢。
这么多天来,顾迩雅第一次“哇”的哭出了声,看着幼童的逗趣模样,又一边笑了起来。
一向正经的白释乐,竟斜眼看着她顽笑道:“顾迩雅,又哭又笑,黄狗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