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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得意
这是一次好战分子会议。参加者有徐树铮、曾毓隽、靳云鹏、陆宗舆、曹汝霖等十几个人。原来每会必到,高谈阔论的梁启超、汤化龙,因四川问题闹僵被甩了;张国淦因“不识时务”打入冷宫。剩下的是几个跳梁小丑。
徐树铮以他的灵牙利齿,介绍前线情况;靳云鹏介绍冯国璋的新动向;曾毓隽介绍张国淦拒签的经过。段祺瑞兴致颇高,发表了鼓蛊人心地讲话。
他说:“我高兴地告诉大家,前方打得很好,第一期作战计划有望圆满成功!”他拿起教鞭,指着军用地图振振有词地说,“北军已从三路向湖南挺进,第8,0两师从正面向衡山推进,湘军第师,第旅从右翼向宝庆包抄;安武军从左翼向攸县包抄。为表彰湘军第4旅旅长朱泽英的深明大义,我决定破格晋升他陆军中将,长宝镇守使以酬其功。到10月11日,衡山、宝庆已相继攻陷,攸县也指日可下。我已令陈文运携大宗物品赴前线劳军。
会场一阵掌呼。段祺瑞挥手让大家安静,他接着说:“四川方面也有捷报传来,10月中旬,我派熊克武为川边镇守使,派钟道体为重庆镇守使,电令陕督陈树藩派兵入川,以策应入川北军。10月下旬,吴光新已率李炳之部胜利开进重庆。刘存厚和钟道体部接连夺回威远、内江、荣县、富顺、自流井等大片领土。滇军已溃不成军,节节败退。哈哈,朋友们,我进兵两广,饮马珠江的计划就要实现了!”
与会者又是一阵掌呼。沉吟片刻,段怏然道:“不过,怎么对付我那位‘四哥哥’却是个问题。”
徐树铮说:“长痛不如知痛,干脆来个‘政变倒吗’!唆使张作霖、倪嗣冲、李厚基、陈树藩等军人宣布独立,在天津成立临时政府,推举徐世昌为海陆军大元帅,代理大总统,然后进军北京,逼冯下台。多则三月,少则一月大事济矣!”
他的话得到多数人附合,靳云鹏却不以为然。他与小徐虽均系皖系骨干,段的股肱之臣,但他们政见和观点常常相佐。二人勾心斗角,争艳斗宠,互不宾服。靳连连摇头说:“不不,又铮兄太冒险了!这势必造成直系的武力对抗,引起北洋内部同室操戈;西南派会乘机北犯,动摇北洋基业。再说,西南已有个军政府,一国三立,成何体统?会遭世人集矢的。”
小徐一副盛凌架式,问:“你别这不行哪不行的,你说说你的高见”。靳一副不急不火的样子,说:“我主张‘合法驱冯’。迅速成立临时国会,代替被解散的立法机关,修改组织法和两院议员选举法。然后根据新法,正式选总统,这样做不管长江三督,西南派还是国民都无话好讲……”
徐树铮颇觉有理,但不愿在众人面前服输+:“这要到猴年马月?”
人们不约而同把目光集中在老段身上,权衡利弊他也认为“合法倒冯”好,但他不愿支持一方伤了另一方的自尊,于是,他采取“迂回战术”。他说:“翼青,你准备一下,以赴日观操,把军械借款确定下来,具体办法跟林权助和西原龟三协商办理,我已同他们打过招呼。”又对小徐说:“又铮,你去办几件事:第一,拟令罢免两广巡阅使陆荣廷;第二,拟电卢永祥,监视李纯,陈光远动向;第三,拟令调唐继尧来京就任参谋总长,如不受调则下讨伐令;第四,拟令谴责滇将黄毓成、顾品珍、赵又新,命他们立即退回云南;第五,命刘存厚取代周道刚任四川督军,调张澜为四川省长,周道刚加授上将衔,来京待命……”
段祺瑞又对曾毓隽、陆宗舆、曹汝霖分配任务:命他三人尽快操办成立临时国会事宜,议长让王揖唐出任,副议长让那彦图担任,要按“正常”手续遴选总统,不可操切行事……他们应声照办。段并说,下午就逼冯国璋在“讨伐令”上签字……这时,涂秘书急匆匆跑来报告:“大总统夫人周道如女士,于昨晚10时45分病故。”
一时间,段祺瑞头脑一片空白。怔愣许久才说:“知道了,去吧,下午去公府盖印计划取消!”
徐树铮说:“芝老,不能取消,冯河间爱妻亡故,精神恍惚,正好办事。”段祺瑞瞪了他一眼,恶狠地说:“你想陷我不仁不义?叫曾毓隽。”
曾毓隽尚未走远,听到芝老喊,不一会气喘嘘嘘地跑来:“芝老,什么事?”段说:“周夫人过世,你代我慰问,要情挚意切执礼甚恭。问总统需要我做什么?何时需要我出场,随时通知我。”曾毓隽应声而去。
越是不讲名节的人,越是注重“名节”。冯、段虽然形同水火,关系十分紧张,但礼仪,名声还是很讲究的。次日上午是周夫人公祭日。上班不久,段祺瑞就率全体阁员,部门长官几十人,前往总统府福禄居致祭。
致祭仪式隆重而热烈。政府机关,社会团体,外国使节,逊清王室送来花圈、花篮、挽联、挽幛,大厅内外成了一片黑白海洋。各界人士在哀乐伴奏下鱼贯而行,向死者致礼默哀。
周夫人道如,字周砥,出身诗书世家,少年失怙,开明母亲供她上学读书,学有所成,后在天津某师范学校任教,成为女校之花。时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袁世凯缺一家庭教师,经人介绍周女士中选。从此步入上流社会。由于她精明干练处事随和,甚得袁家推重。其时,冯国璋两年前丧偶,袁世凯为掌控冯,把这位风韵犹存的老处女,像嫁姑娘一样嫁给冯国璋。周女士自1914年嫁冯后,不但是冯志同道合的情侣,还是冯的智囊,众多公文函电由她代拆代处,关防印信由他执掌,接见外宾她亲自翻译,许多唱筹量沙,盘马弯弓的计谋多出自她口。冯四儿对她言听计从……段祺瑞边祭奠边暗想:难怪人们都说,周女士之死冯国璋如失膀臂,若果真如此倒是好事。不过,对周夫人的死不知该庆幸,还是惋惜,因为他从来不相信有才华横溢的女人……周夫人丧事办完后,段祺瑞迫不及待地去见冯国璋。两月前的冯国璋踌躇满志,满面辉煌,腰板直直的,眼睛顾盼有神,说话声似铜钟,这让年龄小他8岁,反显苍老的段祺瑞妒羡不已。今天,在他面前的是一位面目憔悴,皮肤松驰,目光散淡,动作迟缓的老人。一丝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他说:“华兄你瘦了,想开点儿,保重身体要紧哪!”
冯国璋说:“芝泉兄弟,谢谢你的一再关照。”段说:“小弟脾气不好,多有冒犯,还望海涵。”冯说:“愚兄也有不当之处,还望你鉴谅。”
两双手紧紧相握。他们谈天气变幻,人生若短,谈命运多舛,人生无常……哪里像一对冤家倒像一对心心相印的老友。其实,他们心里各怀鬼胎,一个正在紧锣密鼓的“合法倒冯”,放出风军人要发动政变,软禁总统,不断搞神经战术。一个利用夫人丧葬之机,派出众多亲信爪牙去西南,去长江三省,去湖南前线活动,以便釜底抽薪,挫败段的“武力统一”计划……冯国璋问:“说吧,要我做什么?”他想做出让步,缓和局势。段出人意料,想在国会问题上打开缺口:“总统对国会有何见教?”
问题明摆着,国会是复辟派逼黎解散的,随着政变消除,政权恢复,应该无条件恢复国会。然而,对一心追求独裁的段祺瑞来说,既不愿恢复国会,又不需要国会,可号称民主共和的国家,又不能没有国会。于是,就想用一个临时参议院来代行国会立法。这种倒行逆施之举,当然会引起国人,西南派和国民党人的反对……冯国璋本应明锣响鼓地反对,阻止他的违法行为,维护国家利益。然而,冯在皖系神经战术面前吓破胆,天天疑神疑鬼,饭不敢吃,觉不敢睡,怕遭暗杀;周夫人死后连个说知心话的人没有。这种双重打击,使他精神垮下来,他想讨好对方,缓和矛盾,等待时机。他问:“芝泉,你的意见呢?”
段祺瑞说:“旧国会鱼龙混杂,成员大多品行低下,国民党人又占较大比重。这样的国会必须改造,绝不能恢复。唯一办法是效法民初成例,成立临时参议院,待宪法正式公布后,再成立永久国会。”
冯国璋说:“舆论不可不顾啊。”段轻蔑一笑:“哼哼,舆论,笑话!时至今日我还怕什么舆论吗?”
冯国璋想,既然我不能说服你,更不能管束你,何必自寻烦恼?他现在想的,只想尽快结束谈话,回去好好睡一觉,让他的国会见鬼去吧!他以疲倦的口吻说:“唉,你看着办吧。”
卖得太贱疑为没好货。段祺瑞以为耳朵出了毛病,或许对方神经有问题,他本该捍卫的东西为什么轻言放弃,本该反对的,为什么不反对?对此,他百思不解。沉吟片刻,段又提出那件久悬未决的问题,以试探冯国璋的“诚意”:“关于三项‘总统令’请总统尽快定夺,不要再拖延了。”
所谓总统令系指解除陆荣廷两广巡阅使着即调京;派龙济光接任两广巡阅使尽速上任;严饬桂军开回广西。这三项命令早在10天前交总统盖印。因桂系是直系的盟友,是对抗皖系的主力;陆荣廷又是桂系领导核心,他的免职不仅直接影响西南派的存亡,也关系着直系的得失。冯国璋知道关系重大,所以一直留中不发,採取拖延战术。今天,段祺瑞把他逼到墙角,无路可退了。
冯国璋以手托腮,如泥塑木雕。呆坐足有二三分钟权衡利害得失:陆荣廷未必调得动,龙济光未必玩得转,桂系未必听他的,他们深知我的处境,这一关对付过去再说……他咬着牙根吐出一个字:“发!”
他那双青筋隆起的手,哆哆嗦嗦打开英国产保险箱,取出一只镶金嵌银的小巧牛皮匣,打开锁,把国玺和大总统印盖在三份总统令上,然后叫来副官送印铸局印发。这一切程序都是在段祺瑞监视下进行了。
段长舒一口气,给冯国璋郑重地深鞠一躬,带着喜悦、满足和疑惑而去。
冯国璋从精神到肉体都垮了,麻木了。他觉得天低地小,空气沉重,胸部像箍了发条,压抑得喘不过气来;胸腔像撒了一把蒺藜一样刺痛。他像置身荒原大漠,孤独、徬徨而恐惧,偌大世界仿佛只有他形单影只,孑然一身……他想起在南京的惬意生活,处处以我为中心,人人围着我转,外有师景云,内有周砥,他可以轻轻松松,舒舒服服的享受。他妻妾成群,儿女绕膝,过的神仙日子。他入主北京前,周砥曾语重心长地给他讲安泰的故事,女婿陈之骥,儿子家遂也力劝他不要入京。是虚荣心使他利令智昏,忘乎所以,心甘情愿跳入水深火热之中……冯国璋越想越悲,尤其想起爱妻周砥,竞拍胸顿足,潸然泪下。他的几个亲信有去南京,有去河间送葬,这更增加他的孤独感,悲凉感。
卫士把冯国璋的悲哭情形告诉副官何绍贤,何知道自己不了总统,于是,灵机一动请来王士珍。王士珍赶紧跑过来。
王士珍进屋时,冯仰坐在沙发上闭目饮泣,脸上,胡子上泪痕斑斑,口水鼻涕满处都是,样子十分可怜。王士珍见此情景鼻子一酸,喊了声“华哥”也落下泪来。
冯国璋一见王士珍,叫了声“聘卿贤弟,”哭得更痛,二人竞抱在一起。
他们政治上同样不如意,性格又同样软弱。一直惺惺相惜,相互同情。冯国平日滔滔不绝地说:“老弟呀,你说我何苦来呢?我放着荣华富贵不享,跑到这里受洋罪。完了完了,道如没有了,我的心死了一半儿,我的政治生涯结束了,我叫段祺瑞害惨了……”
王士珍说:“好哥哥,你哭吧,说吧,哭出来好受些。弟弟无能,帮不了你,只能陪你伤心落泪,兄弟没用啊!”
冯国璋说:“都怪上天无眼,为什么把我们聚在一起。他六亲不认,无情无义,软硬不吃,横竖不讲理,我,我可叫他逼苦了……“接着,他把段祺瑞逼他下三道总统令,组织临时国会,制造恐怖气氛,拟在天津组织临时政府……唠唠叨叨说了一遍,王士珍无言以慰,只能像乡下老太太劝他“认命”。冯国璋提出一起回家,陪老哥哥喝两盅。
近来,王士珍常听说老段要对冯国璋下毒手,不时有人打匿名电话,写匿名信,甚而寄子弹,制造恐怖气氛。王士珍胆小怕事,但骨子里倾向冯国璋,痛恨段祺瑞。他分析老段这样做只是神经战术,不可能是真的。因段祺瑞重名声,不会担不仁不义的骂名。又想到老朋友政治失意,夫人新丧,老友这点要求不能拒绝。于是他说:“好吧,咱老哥俩喝两盅儿。”两位老人坐车回到冯府。
冯国璋来京前,从战略上作了安排,还把刘询的第15师带到北京,充当总统卫队;让王建桢的16师留在南京,巩固李纯的大本营。他还派亲信到河间招募子弟兵500人,作为亲兵卫队。这些人武艺高强,膂力过人,且忠实可靠。营、连干部知根知底,非亲即故。此外,还出高薪精选4名武林高手做贴身镖师,形影不离地追随左右……他们说话答理地往新华宫里走,除4名保镖随行外,树丛里,柱廊下,海淀旁到处隐现着明岗暗哨,神秘身影。
一桌丰盛酒宴很快摆上餐桌。两位老友宾主坐定,开怀畅饮。
王士珍说:“华兄,你难道甘心做一个傀儡总统听凭人家摆布?”冯说:“我不甘心,不甘心哪!”
接着,冯国璋把他的“釜底抽薪”之计,和盘托给王士珍:他利用周夫人魂归故里之机,派出五六名亲信赴苏、鄂、赣、湘等地游说,让陆荣建马上召开军事会议,调整与国民党,滇系的关系,组织阵容强大的“护法军”,加紧北代;还要求国民党出兵福建,尽快开辟第二战场,以牵制皖系兵力。让长江三督联合发电,停止湖南战争,撤回傅良佐,改善内阁,把张勋旧部从倪嗣冲手里夺回来,让王汝贤、范国璋发表停电通电,撤出战斗,挫败其武力统一计划……”
王士珍十分高兴,连连称好。冯国璋接着说:“停战撤兵只是第一部,随后还有第二步。段祺瑞受挫必,将提出辞职,我就来个顺水推舟,将其免职,由你来组阁。他以为我软弱可欺,其实我是韬诲之计。”
王士珍连连摆手:“不不,老哥哥,你饶了我吧,我可不愿意受这份洋罪!”
冯国璋信心十足,哈哈大笑:“老弟,到那时成了一统天下,还有什么洋罪好受?难道你我兄弟还有府院之争吗?”
王士珍默认了,说:“哈哈,这倒未必。哎,段祺瑞逼你免陆荣廷的职,你就那么听话?”冯说:“我已派人送了印铸局发表。”王说:“你不会追回来?”冯说:“对,追回来,不让他称心如意!”
半夜三更,冯国璋派人把三项总统令追回来。
第二天上午,段祺瑞听说冯国璋追回命令,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备车!”带着一群卫兵杀气腾腾赶到公府。一种受欺骗,受愚弄的愤懑,无法使他理智,因为,还没有人敢,这样戏弄他。
副官何绍贤企图把这头犟牛拦在门外,脸上早吃了他一记耳光,并把文弱的何绍贤推到墙上。
段祺瑞双手掐腰,双腿站成圆规状,脸上的肌肉紧绷,一根根胡子扎起来,直直地盯着冯国璋。冯国璋知道他因何而来,昨天仗着酒劲的“英雄气”已不复存在。段祺瑞从被烟熏黑的嘴里硬梆梆吐出三个字:“你耍我?!”冯国璋拿起三项命令摔在段祺瑞的桌上:“给你!”
段祺瑞抄起命令书,蓦地转身悻然离去。冯国璋在身后喊:“如意算盘不是你一人拨弄的—”,段祺瑞心想,我就要一人拨弄!
黎元洪解散国会犯了四个错误:一,根据《临时约法》规定,大总统无权解散国会;二,在依法解散国务时,也只能解散众议字,不能解散参议院,后者只有停会,两院同时解散已属违法;三,大总统发布解散令时,应由内阁总理副署,黎元洪临时拉来一个步兵统领江朝宗代署更是错误,因为他连阁员都不是;四,按约法,大总统任命国务委员需经国会同意,议会既已被解散,段祺瑞的任命只能是临时性质,需待国会恢复后追议……所以,段祺瑞上台后本应马上恢复国会,但他对国会余恨未平,决心另行改组,这是错上加错。……北洋军阀统治时期怪事多多,但段老怪哪管这些?
经过曾毓隽、王揖唐等政客一个多月的策划,临时参议院初具雏形。他们在议员资格,选举方法、议员人数等方面做了有利皖系的规定。结果,众议院由原来的596人减至5个,参议院由74人减至14人,仅为原人数的54。9%。段祺瑞这样做是为了易于操纵。在议员资格选择上,皖系分子上下勾结,纵横捭阖,做了许多鼠狗偷的构当。
1917年11月10日,寂寞已久的象坊桥突然热闹起来。锈迹斑斑的大锁打开了,秽物满地的院落打扫了,街口桥头布满军警、便衣,车马行人被迫绕行。
会场内外贴着红绿标语,墙壁上悬着北京政府,社会团体的贺词贺幛,舞台上方贴着“热烈庆祝中华民国临时参议院成立大会”;舞台背景交悬着五色共和国旗,舞台上放着各界送的花篮。台上就座的有冯国璋、段祺瑞、王揖唐,那彦图及部分内阁成员。上午10时,筹备处负责人王揖唐宣布大会开始。他简单致词后宣布大总统讲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