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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亮了起来,气温却又陡降了几分,淅淅沥沥的冬雨不知何时蓦然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地落下。
在这个呵气成雾的清晨,御书房里各部尚书跪倒一片。
一个个噤若寒蝉。
大燕皇帝慕容煜勃然大怒,不仅为了摘星楼无故坍塌太子被压,更为了消息传回宫里之前,有人擅自去把秦王和裕王两位殿下请去了坍塌现场。这分明是有人要将大燕三个皇子全部置于险境。
擅自传信之人,城府极深,居心叵测。
皇帝亲审了秦王府和裕王府收到传信的人,都说来人自称是宫里派来传信的,但传信太监面生得很,以前从未见过。
死活没有对证,要找个冒充宫中太监传信的人犹如大海捞针,此事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个究竟,慕容煜决定押后再查,先将摘星楼坍塌案提上来先审。
工部尚书周长源的嫡长子周适畅也同太子一样,在摘星楼坍塌之后失了踪迹,估摸着也是被压在了废墟之下,生死未卜。
摘星楼坍塌,工部已是重责,脱不了干系。
加之太子被压,罪加一等,万一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工部诸臣工人头落地都是可能的。自己的嫡长子此刻又下落不明生死难测……急火攻心,周尚书已是几度昏厥。
“周尚书!”此刻被慕容煜一唤,竟还未及回答,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慕容煜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着人请来了太医,针刺人中,生生掐出了血才让工部尚书周长源幽幽醒转,但没问几句,周长源又有晕倒之势,慕容煜命周长源拿着嗅盐,时不时闻一下,话不说清楚前,再晕就砍了他脑袋。
摘星楼坍塌时正值深夜,黑灯瞎火又下着雨,根本瞧不真切,何谈勘察现场。
现场不勘察个明白,这话就根本说不清楚。周尚书他能交代什么?素来奉公守法,兢兢业业,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地在朝上走过了三代,临了却摊上了这等大事。
摘星楼的前期事宜周尚书全都亲力亲为亲自过问。工匠名册、花销进项无不亲自过目。
至于后期现场人员以及材料的复核,由于周尚书老寒腿病发,站立尚且困难,便交由时任工部侍郎的嫡长子周适畅去办。
周适畅虽然从小贪玩,又是庐阳出了名的纨绔之一,但出仕以来这些日子由他老爹周尚书亲自打磨,心性收敛了不少,决计不会玩忽职守。
所以,周尚书方才向皇上呈报了事故原因——估计是地基处连日阴雨发生泥土滑坡。
其实,周长源任工部尚书十年有余,监察工事无数,他岂会不知道地基处泥石滑坡这个理由是有多牵强。
但,龙椅上的皇上非要他此刻就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心念电转百转千回也不知该如何接着讲。不如就让他这样昏死过去,可皇上偏又不让晕……
吓得快要失禁的周长源被殿门外一声通报搭救了。
殿外值守的禁军通报,安排在现场组织营救的羽林军统领统领求见。
受准进殿后,羽林军统领带来了已经救出太子,太子双腿虽断,但性命无虞,接骨及时,日后应该也不会落下残疾。听到此处,跪地深深俯首的工部尚书抬手擦了擦这寒冬腊月里吓出的满脑门子汗。
片刻门外又有人求见,是御史台的佥都御史,受命撰次核对伤亡工匠的名册。
天色一亮,救援的速度遽然加快不少,挖出被压工匠近三百,死亡过半。按照名册,喊了死者家人前来认领,住得近的,已经有家属到达现场,却出现多具人尸不符的遗体。
所谓人尸不符,便是誊录在工匠名册上的人名,和死者对不上号。死者的“照身帖”明明和名册对得上,但家属偏说不认得。
羽林卫觉得事有蹊跷不敢擅作主张,便将所有遗体妥善归置一处,打发了已经闻讯赶到现场的家属回去。匆匆来报,请圣上定度。
皇上慕容煜龙颜震怒,一掌拍在书桌上,震得笔山笔架哗啦啦倾倒,一支吸饱墨汁的狼毫,掉落在地,溅了工部尚书周长源一身墨点,绯色官袍染上墨点,犹如他谨小慎微又汲汲营营一生,临了却粘上了洗不脱的污点。
宦海沉浮三十余载,周尚书作为汉人周旋于汉臣与鲜卑氏族之间八面玲珑,谁料想今日竟摊上了这等大事,眼见一世清名不保,史官会如何写他这一笔,他已经顾不得了,只求祸不及家人儿孙……刚擦干的脑门又渗出了汗珠。
慕容煜厉声:“刑部蒋尚书!御史台颜大夫!”
“臣在。”刑部尚书蒋孟起、御史大夫颜馥节听令,应声跪前一步。
“孤命你们立即会审工部一干臣工。”
“三日内,孤要摘星楼坍塌案的口供。”慕容煜说完拂袖而去,再也不看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周长源一眼,扶着高公公的胳膊,吩咐往东宫赶去。
秦王和裕王也尾随皇上慕容煜往兄长的东宫去。
外面风雪正盛,只不到两个时辰,已经积起了白皑皑的一层雪,泛着莹莹冷光。守在外头的丁聪,向走出御书房的几位大人行完礼,上前替慕容成岭披上大氅。
慕容成岭一见身上的大氅,正是那件吩咐丁聪给薛真卿的,他的眼神一凝,故意落后几步,避开旁人,向丁聪问道:
“薛姑娘呢?不是让你守着她。”
丁聪搔了搔头,道:
“殿下泡在冰冷泥水里救人的时候,薛姑娘在棚子里吃热茶,好着呢。我看陛下传唤,便跟来了。”
“就是说,”慕容成岭斜睨了丁聪一眼,道,“你把薛姑娘独自一人留在了坍塌现场?”
“主子,不是我留下薛先生一人,是她执意不走。况且,她也不是独自一人啊,还有那么多羽林卫、禁军在现场,”丁聪能觉察出秦王语气里的不虞,但不知道主子为何要生气,“哦,对了,还有那个经常和她一块儿吃花酒的工部侍郎周适畅陪她呢。”
“周适畅找着了?”慕容成岭脚下一滞,停下问话。
丁聪:“回主子,我过来的时候,喊过薛先生。看样子,她当时也是准备跟着小的过来的,不过一听到现场羽林卫说挖到工部周侍郎的时候,她说要去看看,便不肯走了。”
慕容成岭又问:“周侍郎情况怎么样?”
“活着呢。”丁聪答道,“命大,听说一根木榫扎穿了身子,但避开了要害,人挖出来的时候还是清醒的。”
“皇兄!”已经行出几丈开外的裕王慕容巍屹折转回来找落后众人的秦王,打断了他同丁聪的对话。
慕容巍屹:“皇兄,等下到了东宫,我们俩一同进一同出,避免我单独见着太子,尴尬。”
“你俩又怎么了?”慕容成岭不解,“太子向来对你亲厚。去探个伤,你有什么尴尬的?”
慕容巍屹也不避讳,实话实说:
“皇兄你也知道,臣弟一直倾心于赵医侍,谁知太子最近也缠着她。太子都被指婚了,何必再来同我争?气不过,所以,前些日子同他私下争执了几句。”
慕容成岭看了不知进退的三弟一眼,不再多言,快步赶上往东宫去的队伍。
……
摘星楼坍塌现场,被慕容成岭和丁聪惦记了几回的薛真卿打了个喷嚏。
她望了望棚子外的雪,说了句:“真冷!”又替躺在临时支起的榻上的周适畅掖了掖披风。
扯动到了伤口,疼得周适畅龇牙咧嘴地一通鬼哭狼嚎。
“周兄,你且忍忍,”薛真卿半是安抚半是命令道,“留于咱俩说话的时间不多,你且忍着疼,仔细听小弟把话说完,不然,稍后有人抬你去了医牢,咱俩要再见就难了。”
周适畅强忍住疼,唇缝里零落地漏出哼哼唧唧的两声,便咬牙不再作声,认真听薛真卿把话说完。
“我今天要说的是周兄的保命杀招。”薛真卿顿了顿,又道,“摘星楼坍塌,周兄作为工部侍郎决然摆不脱干系。一场皮肉之苦和牢狱之灾自是难免。”
“但,如何活下来才是关键不是?只要留着命在,日后有的是机会翻盘。”
“可是周兄,您看看这些,您还有命活着吗?”
说着,薛真卿从怀里掏出了两样东西。誊抄的一份工匠名录和一小截跑烂了的木头。
周适畅见到这两件东西,心下已经了然,支支吾吾地小声哽咽了起来:
“我是鬼迷了心窍了!竟然想从摘星楼工事上找钱。我好悔……”
薛真卿不等他把话说完,继续道:
“外头羽林卫已经发现人尸不符了,这些有问题的木材也迟早会被发现。”
“周兄你猜,御史台和刑部查到你‘卖放工匠’和‘用料以次充好’需要多久?”
“这哪一项都是掉脑袋诛九族的重罪!!”
“周兄,你和你爹有几个脑袋够给皇上砍的?”
周适畅目眦欲裂地盯着薛真卿,顾不得身上剧痛,反握住她的手,紧紧抓住,急忙道:
“贤弟适才不是说有‘保命杀招’吗?贤弟智巧无双,一步百算,贤弟定有法子救我!”
“卖放工匠、以次充好,这些事情还有谁经手,有谁知道?”薛真卿问道。
周适畅回答:“都是工部的心腹。”
薛真卿起身,向棚子外张望了一番,回到榻边,小声却字字铿锵地说道:
“‘保命杀招’我只说一遍,周兄仔细听好了。”
“若想活命,你先得把户部侍郎郭兄攀扯进来!”
周适畅闻言万分错愕,嗫嚅道:
“元、元常兄?他可是我们的兄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