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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来,”她指着经文的原本说,“虽然你是神秘学者,你却在做有违世间禁忌的事情吗?”
“我对任何知识都怀有渴望,并且不带偏见,你的经文在这其中,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可言。”
“我懂了......那这些呢?”她指向装在半掩的小匣子里的羽毛,“它们来自哪里?”
“这是天使的羽翼。”
杜恩说,然后示意她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出于对这些羽毛的好奇,她在犹豫半晌后还是选择坐在床边。“你在现实世界的里侧也遇到了天使?”刚坐下来,这人就立刻活跃起来,“那你还觉得经文是假的吗?”
“我想在依扎兰不会有人认为你们的经文是真的,你又何必总揪着我不放?”
“因为你说自己尊重知识,因为你在翻经文原本。”
“这不能代表任何事。”杜恩扬起眉毛,忍不住笑了,“并非每一种知识都是真理。在求知的过程中,恰当的怀疑很重要。”
希尔却不以为然。“你怎么就能确定,你的怀疑是恰当的怀疑了?作为求知的.asxs.,必须要有一个当然的事实和不能加以质疑的真理才行。生命本身就是虚无的,而且还是空洞的,如果没有这样一个确信的真理,哪里会有正当的信念支持我们活着?”
“你在和我谈神学的意义?”杜恩转过脸面对她,“我还以为你除了自己的小兄弟和叔父以外,没有任何想和我谈的东西。”
希尔很无奈地摊开手:“除非我想被吊死,否则你是我唯一能谈这件事的人。”
“我不是发霉的奶酪,你也不是老鼠,有关信仰的事情别来找我。如果你想找人讨论神学,你可以半夜里自己对着镜子说话。”
“但你这家伙背了我们教派的经文。”
“我是记住了你们的经文,但这不是为了相信......”杜恩皱眉说,“算了,我就对你直说吧,希尔,你认为自己拥有的唯一可靠的真相,就是你们自己自创、自编、自演的‘真相’,而这样的你活在这世上,你所谓的生活的意义其实就是游戏人生。我将此简称为‘对合理合法的愚蠢的需要’。宗教信仰在看我看来,应该和精神病学相并列。”
“也许你说的没错吧,外乡人,但人总需要一个相信自己生活的正当理由——无论这理由看起来多么荒谬。”
“你不在乎逻辑上的真实性?”
“我在跟你谈形而上学,你却跟我谈逻辑?”
“......形而上学?在这以前我倒想问问,这都是你从哪儿知道的?”
“我不清楚,有些知识我没有学过,但它们就那么出现了,——像是我梦见了它们一样。”
这小姑娘的血脉里也许隐藏着某种秘密。
“如果你把自己梦见了遥远的知识这种话说出去,”于是他说,“要么,你会被当成预言家供奉起来,贵族们会把你关在依扎兰的升天高塔里面,此生永远不得离开;要么,你会被当成意图不轨的疯子和谣言的散播者,绞刑是你最好的结局。”
“所以我才想找个也可能会被处死的人问询。”希尔若无其事地说,“你手里还藏着偷来的圣物呢,别以为我不知道它会裂成一堆蜘蛛节肢一样的东西。”
“这船上每个活到现在的猎手都有不属于人的部分。”杜恩只回答。
“那么你这条恐怖的胳膊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你用它恐吓小孩子吗?”
“它用来把你这种好奇心溢出的小女孩骗进房间。”他说,“你有注意到你坐在我的床上吗?”
一阵沉默。
“我懂了......那我不谈这个了,”希尔说,“你能告诉我最后在利洛斯和长老身上发生的事情吗?”
她变严肃了。
“经过一些艰苦和惨烈的战斗,我把长老杀了,”杜恩简单地概括,虽然一点也不艰苦和惨烈,“你的小兄弟没有区别对待,我也没有去捡什么遗物。事情就是这样,你有什么感想要和我说吗?”
“没有,”希尔稍稍点头,动作轻微得像在水中蘸了一下,“我很感谢你能让他从附身者的诅咒中解脱。”
困惑。这答案让他感到一瞬间的困惑。
“你很喜欢从确定的事实中寻觅实际并不存在的意义,然后拿幻象来安慰自己吗?”杜恩问道。
“才不对呢,凡事都有其意义!”
“这些所谓的意义都来自你合理合法的愚蠢。”
希尔竖起一根食指:“不,还是不对,也许你的理性分析是对的,但你没看到其中的意义,——愚蠢也好,幻象也罢,只要它能提供自由、尊严和希望,那么它就是一切问题的解答。”
原来如此,杜恩想到,他立刻明白了:质疑希尔的信仰是没有意义的。除非用她的信仰来说服她自己,否则她也不存在任何动摇的可能性。看上去她待人友善热络,为人自在洒脱,实际上任何不认同她理念的人都是外人——顶多也只能算个小兄弟、小跟班。她把教派的信仰视为不可动摇的真理,哪怕这真理是幻象也没关系。因为,只要这真理存在,她就能解决自己作为人类的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
希尔不会真正地愉悦和讨好旁人,她只是为了自己活的自在。
杜恩默不作声地打量了她片刻。
这能算是一种毫无缺陷的生存方式吗?他想,只要把自我认同放在形而上的理念,放在神学中的真神身上,那么人就不需要遵循妻子、丈夫、亲人、朋友和上级的标准了,也不需要接受世俗社会的要求了。这种人看上去生活在世俗的社会中,实际上,却只会循着自己的理念作出自己的决定。信赖真神,信赖一个完美的、没有实体的幻象,——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安全呢?如果真神永远隐而不现,那就更好了,因为这样以来,她就可以只依靠自己去扩张和发展生命的脉络了。
这样的人能像世俗中人那样去爱人吗?能像这船只上的其它人那样需要在现实找到寄托吗?
不,当然不可能。
任何以为自己有希望从她身上得到爱或崇拜的人,都是在被假象欺骗,除非......他想,除非能让她以为他是真神意志的体现。
真有意思,难怪她找到了面对我的信心。他眼前这小鬼的处境已经超出人性的处境本身了,这样的人当然不会为两难抉择和俗世爱恨所束缚。
但这和她表现出的年龄不合,相当不合。这其中肯定有什么暂时无法揣摩的理由。至于理由......是那些带给她知识和见闻的梦吗?
长老肯定知道什么,可惜他已经死了。
未知的谜团还是太多了,将这一谜题解决的话,我也许能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
“那么你对自己的解答又是什么?”希尔忽然问道。
“这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地方吗?”
“因为你和见过的每个人都很不一样,让我非常困惑,外乡人!我还以为村落外的人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他们也和村落里的人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少了一点愚昧和自我封闭而已。”
“你对他人的期望太高了,人性的处境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摆脱的。”
“相比之下,你和那位搜查长实在超出我的期望太多了,就让我觉得有点......恐怖。”
“我也觉得艾洛莎搜查长很恐怖,”杜恩耸耸肩,“然后我回答你的问题吧:我自己没有解答,也没有意义可言。”
“你说没有......”她的眼睛睁大了。
“你可以当我活在虚无和空洞的理性之中,我的处境不需要意义和寄托,只是因为我想做。”
有些时候,给出一部分真话更容易达成目的,既然世俗手段缺乏成效,就让她去困惑她究竟在面对什么吧。但也只是一部分而已。
希尔迟疑了一下。“老实说,接下来的话可能有些冒犯,——但你不像是活着的人呢,外乡人。”
他只眨眨无动于衷的眼睛,没有其它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