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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一直在军府和军营两地连轴转,处理各项军务,忙得七昏八素。巡完城回到家时已近二更天。
我一进院门,亲兵就连忙迎上来,附着耳告诉我有人正在屋里等。
回信没有等到,信的主人却来了。
我猫一下腰,从亲兵打起的竹帘下一进屋,就见苋尔站在椅子前笑盈盈地望着我。她今天身着一身淡绿色长裙,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排流苏,头顶挽着一只娇小的发髻,发髻下方插着一只银色的步摇。显得仪态大方,贤淑不失庄重。
“将军辛苦了。”苋尔轻轻说了一句,然后盈盈下拜。
我忙不迭地还礼。请她就椅中坐好,然后叫亲兵上茶。
“姑娘此来有何见教?”我自己也知道这一句全然是废话。
苋尔笑着不答,等着亲兵伺候完茶、打帘出去之后,她才开口讲我的那封信。
其实,关于我写的信倒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她只不过是用这封信引到正题上而已。
引入正题所用的铺垫花了小半个时辰,然而即便有了这么些铺垫,即便我早猜到正题是什么,但当她把正题说出来时,我还是惊异于她的主动、直接和坦然。
“将军信中实为谦虚之言。在苋尔看来,将军乃当今之真英雄。我所仰慕者,正是将军这样的人。如蒙不弃,我愿为将军执箕帚。”苋尔说完,起身款款一拜。
我忙起身扶起她说:“我刘裕乃俗人,实不敢当‘英雄’之称谓。恐怕姑娘错看了。实不敢瞒,我内心倾慕姑娘学识、品性、容貌,早已有爱慕之心。然而,我已有家室在京口。”
“将军有家室之事我已知道,我并未奢念能入贵府。倘能入贵府侍候将军、夫人,将是苋尔我之大幸;若是不能入贵府,我亦无恨。只是苋尔敬仰将军,即便不能终日相守,但在将军偶或离家而夫人不便随从之时,能得以照应将军起居,或妾或仆,都是我之荣幸。只望将军收纳。”
“这如何使得?”
“恐怕将军有所误会。我本出自曲楼,自小便颇有些男儿性情。若说与男子谈笑戏耍,一是性情所至,二是曲楼的待客之道。偶有戏谑失礼之名,却无失礼之实,肌肤相亲则更是万万没有之事。冰清玉洁虽不敢称,但苋尔乃干净之身。”
听了苋尔这话,我忙说:“我并非此意。”
“我知道将军非有此意,只是我行事不同于一般女子,况又出自曲楼,将军虽对我心生爱慕,但必然也有诸多顾虑。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今日来与将军相会,是怀着赤诚之心。就如方才所言,我并未有其它奢望。侍妾也罢,侍仆也罢,我都愿跟从将军。只希望将军多加考虑。”
“这个......”这样一位被许多男人爱慕的女子,这么主动地来表达相爱相守之情,任何一个男子都会为其而动情,我当然也不例外。我内心有许多话想要对苋尔说,但是我却语塞了。我不能像她那样直接、也不能像她那样坦然。只觉得那些话语积压在我的喉头,让我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我当然没有流泪,不过她却流泪了。
看着晶莹的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慢慢地滚落,先是一颗颗,而后是一串串。我顿感手足无措。
平生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泪。每当母亲、夫人的泪涌起,我总是无可奈何。她们显得很无助,我则是显得更无助。不光是这些女人,连未成年的女儿咧开嘴做出要哭的架式时,我都畏惧得想一走了之。
她流了一会儿泪,自己用手绢仔细擦了,抬头对我笑了笑说:“将军也不必此时应承。且考虑一番罢。”
说完起身告辞。
我也只得起身送她出屋。我让亲兵从街对面雇了车,派了两个亲兵跟着车一起,送她回去了。
我对苋尔的这段感情,非常复杂。
一方面,我认为与她之间存在着一种难以言状的默契。这种默契和我与夫人臧爱亲之间的默契是不同的。对于夫人,除了爱以外,更多的是敬;而对于苋尔,则是一种纯粹的爱慕,是一种抛开了人间所有羁绊、抛开了世间所有荣辱,发自内心深处的爱慕。
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与她也许只是情迷而已。如此妖娆的女子,不仅令我心动,也令见过她的所有男子心动。我之所以对她存有非份之想,只不过是因为她所青睐的人恰恰是我。如果她青睐的是旁人,那么也许我在欣赏过她的容貌、姿态之后,赞叹一番也就罢了。不会如此念念不忘,也不会如此牵肠挂肚。
这种情迷,既是来自爱,更是来自被爱。在爱与被爱之间,人便不免迷失其途而难于自拔。
此外,苋尔的身份有异于常人。虽然出自将门之家,乃大家闺秀,但毕竟失落于红尘。我相信她的为人,也相信她所说的冰清玉洁。出自贫寒之家的我,并不看重门第与身份,但是倘要说服母亲、夫人把她引进门并不是一件易事。我要想纳姬妾,京口好好的人家的女儿多的是,何必一定得是这个身份异常的异乡女子?再者,即便是真像苋尔所说的那样,我出门在外的时候她行洒扫之职。那成了什么?在我虽然无所谓,但岂不是将一个好好的女儿家给耽误了?
苋尔早已知道我有家室,而且还生有女儿。这对并不介意的她,也许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像我这样身居此位而拥有三妻四妾者,多如牛毛。但是现在的我,于情,有夫人臧爱亲的恩爱;于理,有军务在身,如何能去念儿女私情?
佳人在畔而不能一亲芳泽,任谁都是一件憾事。生平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奇事。要是常人,不管是否应承苋尔,有美人相邀都是一件值得庆幸、欣喜、自豪的事情,但是我却恰恰相反,并为此而烦恼、忧郁、不安。
接连几天我都过得异常恍忽。幸好并未耽误公务,调兵南下的军务依然安排得井井有条。
一天晚上,我在灯下把女儿做的小“马虎”拿出来,一面看一面在手里摩挲。一想到妻子、女儿,我不禁涌出强烈的思乡之情。灯油燃尽之后过了好久,我才起身走到院中,仰头望着天上的群星。那些星星多么像那天在“神仙阁”神游时看到的彭城灯火。对着星空思索良久,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离开苋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