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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外头晃悠了好一会儿才回去,里头人已经奉承到扶摇翁主赶在吴廉水回来的这几天匆匆要回国去,听得人哭笑不得。武将比起文官来,在溜须拍马上的确不够婉转,这样的直截了当听着多得罪人。然而他们却是一丁点也不怕的。正是这种无所畏惧,叫人只能胆战心寒。
他悄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周围人看了看他,许是他的表情不大热情,也没人不识趣地过来问他去哪儿,他倒是也礼貌,硬是留到散席。但看着水溶像是要和其他三王多留一会儿,便也没等他,径自家去了。谁知道西宁王竟像是对他格外有兴趣似的,指着他的背影问了一声:“靖远侯像是挺急?”
“他今儿个喝高了吧?”水溶连忙道,“许是觉得将军府上的酒格外好吃,没见他提筷子,尽在喝酒了。”马尚书听到他们的话,回过头来道:“可不是?倒也有兴致,也不要别人斟酒。”
西宁王叹为观止:“你也忒不避了些。怪道南安家的那小子连带着你也看不顺呢,成日里说你被姓林的拐歪了。”水溶道:“单显扬这小子不行的,要南安自己来同我说,我才能听听。”西宁王道:“哦,你肯听他的?”水溶摊开了手:“听听罢了。”他心里想着,一边是半只脚已经踩进棺材的旧勋,父王没的时候也没见帮什么忙,一边是风华正茂——更重要的是风雅俊逸的小情人,他听谁的简直不用过脑子都能分辨的出来。更何况小情人还那么好,好到虽然缺点也不少,但却叫他满心满眼地觉得他举世无双。
他今儿个忙了一夜,仔细分辨着谁与吴廉水更亲近,谁又避讳敬畏他,实在是劳心劳力。偶尔看向林沫,也没了往日的神采飞扬,一直在带着副沉思的神色自斟自酌,难得的是这么着一举一动也尽是风流,在满屋子沸腾豪迈里头自成一道静谧风景。
要不是在人前,水溶恨不得立时蹲下去捂着心口抽自己两下好让自个儿清醒清醒。
这要搁林沫听到了,肯定得呛他两声:“蹲着,一手捂心,一手抽自己,十有八九是能把自己抽趴下的,我可担不起你的大礼。”
想到这儿,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吴廉水已经和马尚书说完了话,叫他儿子送马尚书出去,转头又来同水溶搭话了:“小王爷今晚上可忙碌。”水溶忙道:“托大将军的福。好些前辈往常小生也不敢去拜见,怕人家嫌弃,今儿个可算都搭上了话,哪日若得他们指点一二,必受益终生。不过,若是大将军肯亲自指教小生,小生才叫高兴呢。”
吴廉水笑道:“到底是北静王的嘴,比咱们这些粗人中听多了。”
水溶连声道不敢。
“听说王爷府上能工巧匠不少,我这园子去年刚着人修缮过,不过那会儿我还不在家里,回来见家里变了副模样,还真是不赖——听犬子说是府上介绍来的匠人,尚未来得及谢王爷。不若我们一起去逛逛?”
其实天色已经晚了,连东平王他们也告辞回府了。但是吴廉水的邀约,他可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荣幸之至。”
月色还挺好,水溶苦中作乐地想,如果吴大将军模样再俊些就好了。不不不,哪怕他玉树临风到林沫那个样,同这种人说话也挺害怕的。自己明明不是墙头草,哪里风大往哪倒么?什么时候沦落到在这儿喝冷风看月亮担着惊受着怕皇上还不知道、没好处的地步了?
“瞧见靖远侯那样,可算明白小王爷为何要同他结亲了。”吴廉水笑呵呵地先开口,开门见山,“皇家不愧是皇家,血脉丰旺,龙子皇孙哪儿都能找出一些来。”
水溶眉头紧锁。
自打水汲进了京,林沫究竟姓什么已经没什么异议了。太上皇不追究,那不是真信了那套“甄宝玉和贾宝玉也长一个样,所以靖远侯和允郡王长得像也不是不可能”,而是因为当时皇帝已经坐稳了皇位,他不愿意,或者大逆不道地说一句,不允许他的老父继续追究下去。哪怕证明了林沫的身份又如何?是去补回二十年前的那一摔,还是给他补个王位?
无论如何,都是叫皇家蒙羞的事。
“不过当初漏了个允郡王已经算是奇迹,竟还有藏得更深的。你说,皇上也真是忍得,不管怎么说,也是亲侄子,而且,还是那位老千岁的种呢。”吴廉水冷笑道。
水溶心里一惊,而后又庆幸——这位是也把林沫当义忠王的遗腹了?这倒更惨,谁都知道,吴家和义忠老千岁不对付。他也只能含糊道:“这不能吧——皇上纵然大人大量,也不至于。何况,皇家秘辛,少说为妙。”
“北静王在教训我?”
“小王不敢。”水溶皱眉,“不过靖远侯是我未来亲家,少不得替他说句话,甭管到底姓什么,皇上金口玉牙说了他得姓林。何况将军先头也说了,虽然过继给了人,齐忠伯心里头还是惦记着这个外孙的。原来白小将军难得回趟京里,就是住的他家。苏州林家没什么人,他根子和山东连着呢。”
搬出齐忠伯来倒也无济于事。白骞多年来忠心耿耿,他干脆利落地告老还乡当时带动了一群人不情不愿地交出了自己的兵权,可以算是忠君典范了。然而名声虽在,却也久远了,多年不曾带兵打仗,无论是威信人望都比不上吴廉水——甚至在他最巅峰的几年,白家军也是不及吴家军的。如今白时越纵然人人看好,到底还没到那个地步。
不过提到林家,倒还能叫吴廉水稍稍正视一些。行军打仗的,都是天天在舔刀子,谁知道哪天就被冷箭射中了,一般对当大夫的都有几分尊敬。吴廉水早年就曾被一名神医救过——名叫林潜,算起辈分来,是林沫的小叔叔。若他真的有传闻中那般快意恩仇,这“恩”怎么着也该记着。
吴廉水忽然笑开来:“小王爷,你急什么?”
“不是急,是怕。”水溶咬了咬唇,“这不是,牵扯到我闺女未来的婆家么。我可就那两个丫头片子,婚事都定下来了,要是林侍郎有个什么闪失,我得抱着闺女哭去。”
吴廉水道:“小王爷,你也算聪明人啦,不过太聪明的人,没有什么好下场的。我前头见着最聪明的人,要数你父亲了。多厉害的人物,文武双全,还会耍白家枪,像模像样的,自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没他不晓得不会的,每日遇着我还要笑我大老粗。可是大老粗活到这岁数啦。”
水溶抖了一抖。他当然知道他父王是如何死的。纵然当时年纪还小,然而这么多年母妃的耳提面命,也已经足够他晓得当年父王的无奈。他三十年来小心翼翼地讨好别人,探听消息,保持着绝对的中立,而后慢慢地根据情势拐到皇帝那一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父王就没有做到,亏得是他有林沫。这样的谨慎、这样的恐惧,已经埋进了心底。
可是,吴大将军却想错了一点。
他的确是个小人,贪生怕死,心里头说不定还存着几分嫉恨。可是一个小人,通常更会努力抓紧自己手里的东西。他已经有了林沫,甚至已经借助林沫博取了皇帝的几分信任,在皇帝面前立了几分功劳。无论如何,在现在的皇帝眼里,他还算有点用处,又有些忠心。已经到了这么好的局面,他会轻易就把棋盘抹了吗?
纵然真有血海深仇又如何,他这般贪生怕死,怎么会冒一无所有、全盘皆输的风险自己堵了自己大好的前程?
别的不说,就凭他姓水,跟其他三家就有明显的不同。东平、南安、西宁可能会被吴大将军允诺的未来打动。然而他呢?他家祖上与□□皇帝乃是同族,他这个北静王,皇家大祭的时候也是得去跪着念经的。何况,如今的四王算什么?那三个不会真以为自己还有大用处,吴大将军得依仗着他们办大事,事成之后会给他们比现在更多的权力?
纵然吴廉水当真愚蠢到做出这样的奖赏,也绝不会没脑子到让他一个姓水的也享用这样的未来的地步。
“真可惜。”吴廉水冷冰冰地道,“你看起来可不如你父亲聪明。”
水溶微笑起来:“父王生前常说,他是绝顶聪明的人物,唯一认输的角色便是小王。”
他心里想着,林沫这人多好啊——好到连他们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关系都没避着人,一样叫着鹤年轩的待客的阁楼、大大方方地结成儿女亲家,从不避讳与他的亲密。这样的人,无论如何将来都是要进史书的,这样的关系,搞不好也要被人用春秋笔法写上一两句。
那么,极有可能在史书上和他一道被提及的自己,哪能真露那么多供人指摘的缺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