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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
在连接东南两域的唯一一条大路上,一辆车正飞速行驶,炎炎夏日,瑟瑟秋景,车辆带起的狂风卷袭着路面上的枯枝烂叶,四面望去,一片荒凉。
曾经郁郁葱葱的行道树已经彻底枯死,两边田野也已经只剩废土,吴茂源并非农民出身,也不懂得如何种地,但很明显就能看得出来,道路两边田地里那些干燥如同沙尘齑粉一样泥土,已经并不适合作物生长,所以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粮食都将成为一个很大的问题。
就像当年诡异复苏之初的时候一样。
尽管恶灵肆虐的问题已经得到了相对还算圆满的解决,但要想让这座城市恢复原本该有的模样,就注定需要一场十分浩大的工程,而并非只是单纯的修生养息。
恶灵肆虐,遗祸无穷。
并且与这同样甚至更加严重的情况,还会在京都出现。
但哪怕已经能够预见这场不日便会爆发的灾难,华夏也根本无计可施。
北城的例子,无法复制。
这世上并不存在第二个叶知秋,鱼红鲤也不会明知人心叵测,却还派遣麾下大将远行京都,自投罗网。
吴茂源驾驶着车辆迅速驶往南域方向,一路上的所见所想,都让他的眉头无法放松。
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前方就已经出现了一道拦路关卡。
对面还正停着两辆警车,看起来像是专门等他,几名警员已经开始忙碌起来,将一台巨大的仪器小心翼翼从车上搬了下来,摆在路边。
吴茂源默不作声,驶上前去靠边停下。
姜夔从另一辆车上走了下来,越过关卡,与主动下车的吴茂源会面。
“事情我都已经听说过了,很遗憾,这次前去东域支援的三人小队,最终只有你自己回来,按照以往的惯例,局里会给他们举办一场追悼会...衣冠冢也是冢。”
吴茂源沉默许久,才一声不吭地微微点头。
姜夔大抵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暗暗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来之前我就已经看过黄历了,时间就定在六天之后,是个非常适合安葬的日子,然后就是阳光福利院和顾队长那边...”
“我去说。”
吴茂源突然打断了姜夔还没说完的话,嗓音显得格外低沉。
后者张了张嘴,大抵是想劝说两句,但到嘴边之后还是重新咽了回去,点点头就已经算是答应下来,随即转身抬手与后方示意一下,其中一人立刻小跑过来,从怀里掏出三份厚厚的信封交到姜夔手里,便转身回去继续干活。
姜夔把它们全都递到吴茂源面前,缓缓说道:
“这是你们这次外派行动的奖金,除了东域神武局那儿今早就已经汇过来的钱之外,我又自掏腰包往里添了一些,虽然不多,但也好歹是个意思,就一并交给你来处理吧。”
吴茂源默然,伸手接过。
可以明显摸得出来,信封里面除了一部分的现金之外,还有很多疙疙瘩瘩且又冰凉的东西,大概能有小几十颗,仅就圆润程度而言算不上高,但也不低,应该都是炼炁化神阶段的阴丹,虽然具体境界并不好说,可若拿去黑市贩卖的话,至少对于阳光福利院而言,足够称得上是一笔巨款。
但距离叶知秋曾在与他闲聊之时偶然提到过的,想把目前福利院里那些孩子全部培养成才,就要挣到至少十个小目标的程度而言,依然差了太多太多。
就当做是...聊胜于无吧。
吴茂源转身回去车里,将那三个信封仔细收好。
关卡那边,机器已经组装好了,负责操纵机器的中年警员抬手出声与姜夔示意了一下,后者微微点头,便侧身让开道路,沉声说道:
“虽然我很确定以你的本事而言,基本上不会有被永恒之主寄生的可能,但还是先去检查一下吧,一切都要小心为上,更何况已经有了东域神武局的例子摆在眼前...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咱们重蹈覆辙。”
吴茂源依然保持沉默,将车门关上之后,便往机器走去。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两个消息,一好一坏。
好的是吴茂源并没有被暗中寄生,坏的则是他五脏六腑惨被阴气侵蚀的状况,已经变得要比之前更加严重了许多。
但在听到这个坏消息后,吴茂源的反应却相当平淡,他就只是很随意地扫了一眼屏幕上面呈现出来的,阴影斑斑点点的脏腑情况,然后很敷衍地嗯了一声,就转身走向自己那辆车。
上车之后,姜夔才突然记起另一件事,弯腰抬手敲了敲他的车窗,开口说道:
“今天明天全体放假,后天一早回去局里报到,另外,周长官说他明天回来,所以我希望你今天最好不要轻举妄动,阳光福利院的事等明天周长官回来之后,你再和他一起过去,否则一旦顾队长在得到消息之后做出什么不理智的愚蠢行为,以你现在的情况,未必拦得住她。”
吴茂源还是闷不吭声地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
姜夔又道:
“还一个,后天一早我会召集局内全员进行一场大规模检测,以防局内下属已被寄生,这在永恒之主的事情得到彻底解决之前,将会成为每天早上两班交替时的必备工作,我需要你在那时帮我负责操持局内阵法,一旦检测出现异常...你知道应该怎么做,如果咱们局里也已经被暗中渗透的话,我不希望放走任何一个永恒之主的种子傀儡!”
说到最后的时候,姜夔的语气当中已经满是森然杀机。
吴茂源这次沉默了相当之久,才微微点头。
姜夔大抵可以猜到他在迟疑什么,无非就是担心至少表面看来,在永恒之主的这个问题上面,南域要比东域严重得多,一旦真要严格排查,搞不好后果就会不堪设想。
但这场针对内部的清扫行动却又势在必行。
姜夔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将自己有些躁动的情绪平复下来,起身挥了挥手。
后面的警员立刻打开关卡。
“如果,”
吴茂源忽然开口道:
“我是说如果,咱们南域神武局也已经变成了东域那样...”
“杀。”
姜夔的回答并无迟疑。
随即稍作沉默,才继续道:
“虽然我不清楚东域神武局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但以我对刘广的了解...既然东域神武局已经完全陷落了,那他一旦得知真相,就肯定不会心慈手软。当然我不否认我很讨厌那个早年间从地下混起来的混蛋家伙,吊儿郎当,态度不正,可也正是因为当年的经历与亲眼目睹,所以他才会对阴鬼魔怪绝无容忍,并且态度之坚定,手腕之铁血,几乎我们所有人都比不上他。”
姜夔话音一顿,又补充道:
“仅在这一点上,我会跟他好好学习。”
吴茂源没再开口,默然许久,将车窗升上来后便一脚油门踩下,驱车而去。
...
虽然一般情况下吴茂源都会选择住在警员宿舍,但偶尔任务不忙的时候,也会选择回家小住一番,距离阳光福利院不算很远,再往东边走一段路,过几个路口就能看到。
家里就只剩了一位相当年迈的母亲。
而其余成员,父亲死在了当年诡异复苏之初的时候,妻子儿子则是一个死在神武局的任务之中,一个死在高等学府的入学考试中,整个家庭就算说是支离破碎也不为过。
所幸是吴茂源本身还算有些出息,虽然他本应该能够取得更高的成就,站在更高的位置上面挥斥方遒,但哪怕只是现在这样,也已经足够让他那位年迈的母亲过上相当美满的生活。
吃喝用度暂且不说,只谈住处,一栋带着宽阔院落的二层小楼,说不上是特别豪奢,但也相当不差,院子里有一片土地可以用来种菜,菜地旁边还有一座葡萄藤架,下面时常摆放着一张牌桌,几把藤椅,偶尔打理一下地里的蔬菜,闲暇之时叫上三五好友喝茶聊天,亦或打牌解闷儿,这种生活至少看起来相当悠闲自在。
可老母亲是不是真的开心,吴茂源心知肚明。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院子的大门一如既往般敞开,那位白发苍苍的年迈妇人,并未如同这座城里的大多数人那样睡得正香,而是搬了一把藤椅坐在已经彻底枯死的藤架下面,默默看着那片生机惨淡的菜地。
孤零零的身影,一如枯死的蔬菜与葡萄那般,了无生气。
吴茂源心里突然生出一些不好的预感,心脏突突地跳。
他忙地推开车门往家里走去,但在进门之后,目光看着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的老母亲,却又突然没由来地心生惧怕,脚步便猛然一顿,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就连呼吸声都开始出现些许的颤音。
老妇人的身体随着幅度加大的呼吸起伏了一下,缓缓转过头来。
因为苍老的缘故,妇人脸上却已经满是皱纹,额角鬓间还有些黑斑,厚重的眼皮因为肌肤松弛垂落下来,将她那双眼睛都给压得只剩缝隙。
老人微微抬头,脸上的皱纹随之变得舒展一些,温柔慈祥地笑着。
“儿啊,回来啦。”
吴茂源嘴唇抖了抖,发出一声艰涩难听的声音。
“娘...”
“乖...”
老人的笑容更盛许多,缓缓伸出一只手来。
吴茂源睁大双眼,忙地匆匆几步走上前去,在藤椅旁单膝跪地,扶着老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娘,你...”
“时间不多啦。”
老人微笑着,拇指轻动,抹了抹吴茂源已经开始湿润的眼角。
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目光重新看向那片已经生机惨淡的菜地,轻声说道:
“你爹,他来接我了。”
“娘!”
“呵呵...”
老人嗓音沙哑地笑了两声,大抵已经释怀,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逐渐上移,越过围墙看向远处那片明朗的晴空。
盛日的阳光穿透干枯的藤架,斑斑点点落在她的身上。
盛夏的微风掠过屋檐,晃动着竹架上干枯的藤蔓,吹来一阵清爽微凉。
老人开始缓缓说起往事。
“你爹当年走的时候,说都已经逃了这么长的时间了,已经逃了大几百里,一直都是他在前面给咱娘俩开路,如今他却逃不动了,但也不想就这么闲着,睡着,就先去下边探一探路,也好等我以后七老八十活不动了的时候,他能过来接我,风风光光地跟他一起去那边过好日子...”
“再等你以后七老八十活不动了,也能跟着一起过上好日子。”
说到这里,老人便忍不住地笑了几声。
“你爹他呀,走得早,啥也不懂,怎么七老八十就活不动了?我儿可厉害,有出息,就算以后七老八十了,身体肯定也好着呐,根本用不着他,自己就能过上好日子!”
“娘...”
吴茂源嗓音颤抖着,又唤她一声。
可老人就像听不见似得,面上的皱纹垂了下来,眼角也跟着垂了下来,只是自顾自地絮絮叨叨着:
“只是啊,我当时就想跟他说,你都已经累了一辈子了,又怎好下去之后还孤零零地一个人...我多想陪他一起下去,可当时一看见我儿哭得满脸是泪,我又狠不下心来把他自己丢在上面,就又想着,等我儿长大了,成家立业了,再去下面找他...”
“再后来啊,日子越过越好了,我儿买房了,这么大的一栋小洋楼,还带院的,年轻的时候哪敢想呦,还娶媳妇了,跟他一样,是在局里当警员的,结婚那会儿,新媳妇就已经怀上了!”
“当时瞧见我儿领着媳妇给我磕头叫娘的时候,我那个开心呀,可心里却又忽然觉得,你说...这儿子儿媳妇都是当警员的,工作忙,等以后孩子生下来后,哪有空能照顾孩子呀,我就再多活几年,帮他俩看看孩子,等这孩子再长大了,就去下面陪你爹一起...过日子。”
老人突然哭了,晃着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道:
“可谁曾想,日子过得好好地,吃也吃得饱,喝也喝得好,却没等到孙子长大成人,这人,就忽然没了,媳妇也死了,就剩我们孤儿寡母两个人,偏偏我那傻儿子还死活都不肯续弦再娶一个,到头来,还跟他当年走了的时候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
“这么多年,什么也没变,我就把他一个人丢在下面,我,我...”
眼见老人情绪越发激动,吴茂源也开始有些慌神了,忙地到她跟前抓住双手,生怕老人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娘,娘!”
“我就把他一个人丢在下面,我就把他一个人丢在下面...”
老人口中不断重复着,神色间越发的悲苦,止不住地掉下泪来。
到最后,更是难掩懊恼悲哀,弯下身来痛哭不已。
“娘...”
吴茂源无暇后悔这么些年以来的坚持己见,慢慢起身将老人拥在怀里,红着眼眶轻声唤她。
大抵是终于听到了儿子的声音,老人的情绪慢慢开始平静下来,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之后,良久,突然嗓音沙哑地,平静着,发出最后的疑问:
“儿啊,你说,到底哪儿才是地狱呀...”
吴茂源被问住了,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或许老人也没想过儿子能够给出答案。
她微微仰头望向远处,浑浊的眼睛里面已经越发暗淡无光。
老人自求去路。
于是一阵风吹来,缠绕在竹架上的葡萄枯藤与枯叶,终于承受不住了,簌簌而落。
老人气息逐渐地微弱,直到了无声息。
吴茂源松开手臂,缓缓起身站在一旁,怔怔出神地看着她,看着她慢慢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到底哪儿才是地狱?
是这儿吗?
或许吧。
人间总是悲苦的,人生也是,所谓世人,不就是这样?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托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
处理好了所有后续的事情,已经是凌晨。
姜麟暂时留在了北城东域,毕竟神武局已经没了,就需要一个能够镇守一方平安的人在,尽管以他现在的情况而言,似乎并不是那么合适,但已经没有其他人选,就只能这么简单地凑合一下。
然后老周就带上被他打晕的刘广,连夜驱车返回南域。
这家伙身上的问题不是很大,只需要暂时给他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就行了,比如报仇,可这也意味着刘广的心态将会出现极大的改变,也将不再适合继续担任一局之长,所以哪怕日后东域神武局能够顺利重建,那儿也已经不会再是属于他的地盘。
并且比起警员,可能除灵师、猎人,或者更大胆一些的老师的身份,才更适合以后的他。
但具体应该怎么安排,还得看过情况再说。
早上八点多些,车辆驶入南域神武局。
因为还在全体休班的缘故,所以神武局里除了一位正在值班的警员之外,就只姜夔一人正在操劳灾后重建的问题,这涉及到大大小小很多方面,大一些的比如土地恢复,米面食粮,小一些的则如道路清扫,城市绿化。
但要说到绿化问题,这里面就有一个非常突兀的存在。
城东王八山。
更准确地说,是王八山顶。
以寒光寺为中心,周围百尺之内,绿意如旧,看起来就好像是在之前那场恶灵肆虐的灾难当中,有谁特意将寒光寺极其周围从中摘除出来,使之免于受难。
是那神剑保佑?
又或是像那些大胖和尚口中说的,这是佛祖保佑?
姜夔更倾向于是前者,而非后者。
毕竟在他个人而言,虽然很早之前就曾听人讲过“释道从来是一家,两般模样理无差”的说法,但他仍不喜欢那些虚伪作态的家伙,都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口灿莲花而已,根本没有落在实际上。
比如北城南域现有的地方县志当中,就只记载了寒光寺当年神剑落下之时曾经顺手斩妖除魔,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什么正面的东西,反而是当年负责编纂地方县志的那人,在里面写了不少寒光寺将逃亡之人拒之门外的“伟大壮举”。
或许编撰之人就是当年那些被拒者的其中之一?
想到这里,姜夔便笑了一下。
但很快就又忍不住苦闷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办公室门突然被人推开了,老周一脸疲倦地走了进来,随手将被他拖在地上的刘广丢在地上,走到沙发上坐下,轻车熟路地烧水沏茶。
姜夔瞥了一眼地上的刘广。
从脖颈后面一直到腰背处那大片深可见骨的伤势,让他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沉重了许多。
“那个伤...”
“我一时没注意到,他就自己把寄生在他体内的荆棘种子连皮带肉地一起拔下来了。”
老周的语气相当平静,似乎就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随即问道:
“话说吴茂源那边怎么样了,我看那家伙的状态好像有问题,前天晚上帮我一起贴封条的时候就是,昨天从东域离开的时候也是。”
“不太好。”
姜夔叹了口气。
“他娘死了,而且还是自求死路。”
老周刚把水壶放在底座上,闻言动作一滞,然后哦了一声,打开开关。
电热水壶立刻传出一阵嗡嗡声。
随后又过片刻,老周才道:
“吴茂源那家伙什么都好,有天赋,有韧性,而且看面相也知道是个好人,但他性格问题太大了,猜疑心重,又固执己见不听人劝,一年前害得那支以他为首的小队险些全军覆灭,前几天又眼睁睁看着叶知秋和赵媛被接去鬼城却无能为力,现在更好,害得老娘自求死路...”
老周叹了口气,仰面靠在沙发背上,望着天花板出神片刻,缓缓说道:
“那家伙,该不会已经疯了吧?”
“不知道,但我觉得应该不会。”
姜夔放下手里的文件,转头看向窗外。
“最多...也就变成个烂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