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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变幻,往往总是这样让人猝不及防,那不仅仅只是刻骨铭心的漆黑奴印,就像一把尖锐的钢刀从天而降,将他的灵魂贯穿之后,依然势如破竹,一路将他钉进无底的深渊。
叶知秋甚至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回来的,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于山间小路的时候,远处夕阳已经快要跌入漫漫旷野,明明看似金色的光芒,却将半个天幕染成火红,一如昨晚才从眼前一掠而过的那抹红纱。
应该是昨晚。
“老爷...”
一直跟在后面的梅璎突然开口叫他一声,眉眼当中尽是担忧。
叶知秋不曾理睬,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之后,低着头,继续沿着这条山路往下走去。
山顶的府邸已经彻底毁了,看似只是一个小姑娘的望菊就被留在那里,负责指挥其他婢女依着原本的模样重建屋宅。
溪兰则被留在森罗鬼殿,负责照顾鱼红鲤的日常起居,顺便帮忙处理政务。
至于青竹...
则对此事一无所知,所以大抵还在山顶上吧。
回到万福酒楼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月出东方,星汉灿烂,漆黑的夜幕逐渐驱散了火红的夕阳余晖,街道坊市也便随之热闹起来,人来人往,至少看似如此,已经比起人族城池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热闹繁华,路旁总有身影三五成群,茶余饭后都在议论着前些天曾发生在山顶上那如天塌般的可怕景象。
叶知秋停下脚步转头看去,听他们说那日的场景。
路边那座刻有《律书》总纲的石碑依然矗立,旁边则是不知何时已经立起一家规模挺大的书坊,仅是摆在门外的书本,就已让人眼花缭乱,再细看去,足可谓是包罗万象,从儒家经典到佛门经卷,从道家名篇到搜奇志怪,应有尽有,而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书坊里面竟真有着不少人影晃动,行走在一立立的书架之间,搜罗自己喜欢的书本。
再往旁去,便是叶知秋正在关注的地方,最早时是用来讲解《律书》的茶摊,如今已经变成早点铺子,老板娘在柜台与白烟滚滚的笼屉之间来回忙活,旁边另有负责油条炸糕的汉子,以及忙着盛粥的老人。
生意端的是相当红火。
所以人声鼎沸,议论不绝。
其中一桌客人偶然提到,叶知秋原本呆滞的表情这才终于活泛起来——原来自从昏迷之后,到今天已经过去一旬之久。
梅璎原本望向书坊的目光顿时转来,看着叶知秋虽然活泛一些却仍有些呆滞的侧脸,面上露出些许迟疑之色,有心想要与他提点一下,可当话到嘴边,却又拿捏不清自家夫人究竟是个怎样打算,生怕之后会被责怪多管闲事,无奈只得强忍下来,将话重新咽回肚里。
正此时,一只手突然就从后面伸了过来,梅璎眼角瞥见,一瞬间就浑身紧绷,但当瞧见来人之后,体内方才提起的滚滚阴气,便又重新压了下来。
啪!
手掌重重拍在叶知秋的肩膀上,一个故意粗着嗓门儿的声音随后响起:
“哪儿来的毛小子,敢在这地方发呆挡了大爷的路,找死不成?!”
叶知秋愕然回头,正见一双没有眼珠的眼睛近在咫尺,当即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骂了一声,抬腿一脚踹了过去。
许是因为故意将眼珠翻上去的柴方瞧不见东西,也可能是干脆就没想过躲闪什么,于是当场就听砰然一声,整个人都被踹翻在地,开始撒泼打滚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
街道上突然安静下来,一脸骇然地看着这边。
叶知秋这才陡然意识到刚才究竟怎么回事,但也着实没有心情陪他胡闹,沉着脸冷哼一声,更不理会周遭那些看似如人般的阴鬼,都是一副见鬼的表情,扭头就走。
梅璎无奈,只得叫了柴方一声,后者闻言抬头一瞧,才见叶知秋已经走远了,忙地翻身而起拍拍身上的灰尘,一路小跑着追了上去,待到近前,更是怪叫一声一跃而起,直接就往叶知秋背上扑去,不算太高的身材却跟八爪鱼似得将他缠了一个结结实实,一条手臂绕过脖颈,一只手按住他的头发一阵猛揉,咧嘴笑道:
“呦,咱们大老爷的脸这么难看呐,谁惹你不开心了?直接跟我说呀,管他是谁,敢欺负我柴方大人的兄弟,我肯定帮把他揍得亲妈都认不出来!”
“鱼红鲤。”
“呃...”
柴方闻言一滞,忽然扭头看向远处,打着哈哈道:
“今天的天气,真不戳呀!”
叶知秋将他从身上抖了下来,闷不吭声继续往前走。
柴方扭头看向后面徐徐跟来的梅璎——虽然有些不太认得,但他也不在乎这些,只要看得出来这是叶知秋身边的侍女就够了。
“这小子跟城主闹矛盾了?”
梅璎迟疑一下,点点头嗯了一声。
柴方一扯嘴角,双手垫在脑袋后面,迈着高抬腿的步子往前跟上。
“嘁,原来就是这点儿小事情,夫妻吵架什么的算个屁呦,床头打架床尾和,脱了衣裳来他一次就全解决了,一次不行就再来几次,总有行的时候!”
梅璎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懒得再跟这个浑人继续多说,大袖一扬便如凌空虚渡般地飘然而去。
柴方一怔,嘴里好一阵嘀嘀咕咕,快步跟去。
...
更先一步回到万福酒楼的叶知秋,方才抬脚踏过门槛,就一眼瞧见了旁边的青竹,许是这些天来一直提心吊胆休息不好,所以脸上尽是掩藏不住的疲倦,也没工夫打理一下自己,哪怕已经过去一旬之久,仍是那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这会儿正一只手按住刀柄护手站在柜台旁边以免挡路,低头看着脚尖忧心忡忡。
“青竹。”
叶知秋叫她一声。
后者闻言,忙地抬头看来,见是叶知秋站在门口,正要上前,目光却又忽然注意到他身上那些猩红刺眼的血迹,猛地愣在原地。
叶知秋正要说话,却见青竹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本就雪腻白皙的脸颊逐渐变得惨无人色,黑雾般的鬼气自其周身森然散发出来,所过之处,尽是如被烧过般的焦黑悄然蔓延,就连她身上的那件衣袍,也逐渐被墨色侵染。气机拂着发丝胡乱飞舞,面孔冷硬,双目圆瞠,尽管模样并未出现好似当初溪兰那般巨大的变化,但其神情却是端的骇人无比。
连她腰间那把看似简陋的朴刀,都已发出一阵刀刃晃动刀鞘的咔咔声,护手抵住刀鞘的缝隙里面,更是悄然流出一阵烟丝雾缕的乌光,向着四面缱绻游弋。
气机涌动,以至于这整个空间宽阔的酒楼大堂,都如在这一瞬间中坠入冰窟,也所幸是这时间还早,虽然街道上面已经热闹起来,但这酒楼里边却还没有客人,便不至于殃及无辜。
姗姗来迟的梅璎与柴方只见酒楼大门黑雾滚滚,当即色变,迅速上前。
方才抵达酒楼门前,就听里面传来一个嘶哑到像砂砾摩擦一般杀机森然的嗓音:
“谁,干的...”
梅璎脸色变了又变,匆促之下,就连嗓音都已尖锐起来:
“青竹,你冷静点儿!”
黑雾滚滚,刀罡凛然,可即便青竹的情绪已经大有问题,这些翻滚涌动以至于所过之处都会出现焦黑碳化的气机,却仍避开叶知秋的所立之处,留下一片不曾被这气机侵蚀的净土。
叶知秋沉默许久,才嗓音沙哑地低声说道:
“我自己干的。”
青竹明显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他,眼神当中尽是难以置信。
叶知秋有些勉强地与她笑了笑。
“去后面说吧。”
青竹抿了抿唇瓣,情绪逐渐冷静下来,也不多言,点点头便将这翻滚汹涌的气机收敛起来。
不远处通往二楼的阶梯,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被称作胡老板、狐媚子的房姓妇人提着裙子出现在楼梯拐角处,神色不满地看向这边,一摔提在手里的裙子,嚷嚷起来:
“晦不晦气呀你们几个,才刚开门一个时辰,就把我这地盘弄得跟被大火烧过似得,门面都毁了,这还怎么让人做生意呀!”
叶知秋方才脚步一顿,抬头看去,梅璎就已经匆匆上前,许是不愿再在这种时候横生枝节,便难得大方了一次,先从袖口当中掏出厚厚的一摞纸钱递上前去,方才笑道:
“不好意思啊老板娘,此事确是我等不对,这些钱你就先拿着,若还不够,稍后奴婢再来补偿。”
“算你识相!”
房姓妇人顿时眉眼一展笑了起来,一把抓过那摞纸钱清点起来,抽空瞥了一眼下边沉默不语的叶知秋,嗤声笑道:
“行吧,饶你们一次可以,不过丑话我可得说在前头,只此一次,绝无下回!真是的,心情不好就跑来别人地盘上撒野,不过就是身上被人种了一道奴印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要立刻取走你的性命,拉着张脸看谁都跟欠你一大笔钱似得。这宝药鼎炉的体质要想完全成熟,少则还要三年五载,多则就得十年八年,这么些个时间摆在跟前,她鱼红鲤也不过就是个渡劫境罢了,现在可以骑在你的脖颈上面拉屎撒尿,以后就肯定也能这样?”
不知打从何时开始,酒楼里的氛围就变得有些不对劲了,光线变得昏暗下来,空气变得粘稠无比,甚至可以清晰瞧见仿佛水中波痕一般的扭曲纹理,在半空中以肉眼难以察觉的缓慢速度辗转游弋。
许是时间的流淌变得无比缓慢,所以身旁的青竹,楼梯跟前的梅璎,还在门口的柴方,全都像被凝固一般保持在这之前的某一瞬间,一动不动,甚至就连外面的街道,整座幽都,东岳太山洞内,都在此刻陷入一场莫名的死寂,再也无法听到半点儿声响。
叶知秋左右看看,心中骇然端的无以复加,而后抬头望向那名妇人,嗓音仍旧因为干涩有些沙哑,惊疑不定道: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房姓妇人重复一声,越发不屑,将才清点过半的纸钱甩了甩,不再继续纠结具体数量,一把抓着,缓步走下楼梯,讽刺笑道:
“是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哪管它是三年五载又或十年八年,她鱼红鲤就是一个没了肉身躯壳的魂魄而已,于这修行路上,先天处于弱势地位,最多也就仗着年纪大些、修行早些,这才境界高了一些。”
说话间,房姓妇人已经来到跟前,眼波妩媚,眉梢含春,伸出一只手来极为轻佻地勾起他的下巴,身形往前更近一些,呵气如兰:
“说什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族乃是天地合气而生之躯,于窃天之道的修行路上,正可谓是得天独厚,这本就是一整个天底下最大的不公。今儿个你被鱼红鲤压得喘不过气来,但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将你拿捏了一番,还有这么些个时间容你挣扎,怎么,懒得再争了?这就干脆直接认命了?”
叶知秋皱了皱眉,撇头挣开妇人的手指。
他没多问妇人怎么知道这些事情,毕竟本就是个来路不明的狐妖,修为境界就连他那至今都没失手过的神通也无法看穿,最多只能瞧见本体是只毛发雪白的狐狸,再往里面,就如一团朦朦胧胧的迷雾,有着层层阻隔,真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也不晓得鱼红鲤知不知道这人的存在。
而那房姓妇人则是面上笑意更媚于先前,并不在意叶知秋会对自己这般抗拒,转身甩了甩手中厚厚一摞的纸钱,重新开始清点数量,往回走去,朗声感慨道:
“望遍人间,世事如棋,怎不知寒来暑往岁岁年年,从来都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呐~!”
话音落后,妇人已经重新登上二楼。
这酒楼的大堂里面忽然吹来一阵微风,原本昏暗的场景顿时要比之前亮了起来,街道上热闹喧哗的人声重新响起,整个世界都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楼梯上,梅璎猛地愣了一下,神情愕然睁大双眼四下里寻觅一圈,对她而言,大抵便是是方才明明还在眼前的妇人,竟不知怎的就突然消失不见了。
旁边响起咔的一声,青竹瞬间浑身紧绷,手掌已经握住刀柄。
柴方更是一阵大惊小怪,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酒楼,上蹿下跳地开始找人,又伸长了脖子往楼上瞅了几眼,一脸见鬼的模样。
“老爷...”
梅璎匆匆返回跟前,有些惊慌。
“那妇人有些古怪,要不咱们还是换个落脚之处,待到夫人伤势恢复,再由她来定夺?”
叶知秋走神片刻,又被梅璎唤了两声这才回过神来,闻言之后,稍作沉默便摇摇头示意之后再说,随即抬脚就往后院走去,低着头,神情复杂,喃喃自语。
“寒来暑往,岁岁年年,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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