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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王熙凤房里出来,回到大观园,径直走向林黛玉的潇湘馆,见她在睡觉,也便轻轻退出来,生怕惊扰到她。
也不知道她的病何时能好。
见到林黛玉的贴身丫鬟紫鹃在走廊上,手里做针线活,便坐在她身边,问她:“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了?”
紫鹃回答:“好些了。”
我松了口气:“阿弥陀佛!赶紧好了吧!”
紫鹃笑了:“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
我说:“所谓‘病急乱投医’了。”说完,因见紫鹃身上只穿着一件薄单衣加一件背心马甲,便伸手向她肩膀上摸了摸,关心道:“穿这样单薄,还在这风口里坐着!春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可怎么办呀。”
紫鹃躲了一下,说:“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些混账小子看背地里说你闲话。”
说完,紫鹃便起身,拿了针线进房里去了。
我见了这般情况,心中忽浇了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呆。我这模样,自信地认为,贾府上下,所有女孩子无不乐意和我亲近的。况且,不是说从小到大,都在一起的么,两小无猜啊……
是啊……以后姐妹们终将要长大,要嫁人,一个个都会离我而去,这大观园,到时候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热闹了……想到这,不禁有些伤心心,眼角淌了些泪水来……
我正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被一个声音惊醒:“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抬头,见是林黛玉的另一个丫鬟雪雁,便说道:“你又做什么来找我,你难道不是女儿?她既防嫌,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回去吧。”
雪雁莫名其妙被我一通怼,也不生气,只是莫名其妙走了。或许,她当做我又在林妹妹那里受了委屈吧。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紫鹃过来了,俯下身,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作出病来唬我。”
我忙强颜欢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有理。我想,你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今后渐渐地姐妹们都散了,都不理我了,不禁觉得伤心起来了。”
紫鹃叹了口气,挨着我坐下来。
我见状,笑道:“方才对面说话,你就走开,这会子如何又挨着我坐着?”
紫鹃避开我的话题,说:“我想问你一句话。”
我好奇,“什么话?”
紫鹃问:“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叫人每日送一两燕窝来?”
原来是这个,我回答:“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人。林妹妹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宝姐姐要,也太实心眼了。是我告诉老太太,让老太太跟凤姐姐说,每日给你们送一两燕窝来。”
紫鹃道:”这原来是你说的,多谢你费心了。”
我继续说:“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两三年就好了。”
紫鹃说:“在这儿吃惯了,明年家去,哪里有闲钱吃这个。”
我一惊,忙问:“谁?哪个家去?”
紫鹃说:“你妹妹回苏州家去。”
我听了一笑:“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就来的。明年回去找谁?你呀,可见是说谎。”
紫鹃说:“你太小看人了。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她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了,自然要送还林家的。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若不送去,林家也必有人来接的。”
我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耳朵嗡嗡如耳鸣般作响,心跳加速,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好像被晴雯搀扶回怡红院,扶到床上。耳边又吵吵闹闹,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迷迷糊糊听见什么“林之孝家的来瞧哥儿来了……”
“林?”我猛地坐起,哭喊道:“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她们来了,快打出去吧!”
众人纷纷回答:“打出去了!打出去了!”
好像是老太太的声音,她安慰我道:“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她的,你只管放心吧!”
我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
转眼看到柜子上摆的一个轮船模型,我又急了:“那不是接她们的船来了?”
袭人连忙把船取下,我连忙抢过来:“这下可去不成了!”
……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迷迷糊糊地觉得姐妹们都在看我。我努力睁开眼,却独不见林妹妹,急着起身:“林妹妹呢,她走了吗?”
紫鹃连忙过来,安慰我说:“还没走,我还在这里呢!”
我立刻拉着紫鹃的手,不让她走。她在,林妹妹肯定就还在。
终于,我的病渐渐好起来。史湘云见我好多了,不发失心疯了,便把那些日子的病态狂样夸张地表演给我看。
搞得我怪不好意思起来,转身问身边的紫鹃:“我真是那样的吗?这些天发生了什么?”
紫鹃一五一十地描述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她跟我讲了那些话后,刚好被晴雯叫走,晴雯见我满头大汗,双眼无神,连忙扶我回屋。扶我躺下,我就躺下,喂我喝水,我就喝水,犹如提线木偶一样。李嫲嫲进来掐我人中,都毫无反应。
袭人见李嫲嫲都没办法,急得眼泪都掉下来,哭着跑去潇湘馆,也不顾林妹妹在场,当面质问:“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你瞧瞧他去,也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完双腿一软,坐在椅子上,擦拭眼泪。
林妹妹见一向稳重的袭人如此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也慌了,问:“怎么了?”
袭人定了定心神,哭着说:“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哪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人中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在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
林妹妹一听此言,李妈妈是人生阅历丰富的老妪,说不中用了,想必确实是不中用了。“哇”的一声,气血攻心,吐出一口血来。
紫鹃忙上前抚背,林妹妹休息片刻,推开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直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
紫鹃哭道:“我并没有说什么,不过是几句玩笑话,他就认真了。”
袭人说:“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玩笑话认了真。”
黛玉坐回了床,推了推紫鹃:“你说了什么话?赶紧去解释,也许还能醒过来。”
紫鹃忙和袭人一路小跑到怡红院。此时老太太、王夫人都已经在这里了。
失去心智的我,一见到紫鹃,便哭出声来,一把拉住紫鹃:“要去,连我也带了去!”
紫鹃跟大家解释了那天骗我林妹妹回苏州的原委后,老太太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话。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明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
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大的,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儿冷不丁地说要走,别说他是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后来,太医开看病,说了病,安慰道不妨事后,大家才散了去。
但是失去心智的我,拉着紫鹃不放,生怕她走了,林妹妹就该出发了。于是,紫鹃便搬过来住,和袭人、晴雯一起日夜服侍、陪伴我。
我偶有从梦中惊醒,梦到林妹妹已经乘船回苏州了,见到紫鹃在我床边,我才能安心睡下。
……
我对林妹妹之痴心,天地可鉴!
史湘云看望我一会儿,便走了,嘱咐我多休息。
无人时,我拉着紫鹃的手,问:“你为什么唬我?”
紫鹃说:“不过是哄你玩的,你就认真了。”
我说:“你说的那样有情有理,如何是玩话?”
紫鹃笑了:“那些玩话都是我编的。林家实没了人口。就算是有,也是八辈子打不着的亲戚,也都不在苏州住。纵有人来接,老太太也不会放去的。”
我也笑了:“便是老太太放去,我也不同意。”
紫鹃说:“果真的你不依?只怕是口里的话,你如今也大了,亲也定下了,过了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了?”
我听了,又惊讶了一下:“谁定了亲?定了谁?”
紫鹃说:“年里我就听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怎么会那么疼她?”
薛宝琴?我一听,笑了:“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她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如果真是她,我就不会生这场病了。”我低头拿起胸前的通灵玉看了看,继续说:“我先前赌咒砸了这劳什子,你都没劝我,这会子来呕我,我只愿立即就死了,把心掏出来给你们看,连皮带骨的,一齐化成一股烟,被一阵风吹散了,这才好啊……”
紫鹃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你不用急,原是我心里着急,所以来试探你的。”
我诧异,问:“你着什么急啊?”
紫鹃说:“你知道,我原不是林家的人,我也是和袭人、晴雯一样,只是林姑娘来了,就把我给林姑娘使唤。可她对我极好,我们俩个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如果姑娘去了,我必是要跟着她去的。可是我是家生子,全家都在这里做事。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肠。若去,又舍弃了本家。我心里犯愁,故意来试你。”
原来如此,紫鹃对林妹妹真是一片忠心啊!我劝道:“傻子,别犯愁了。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
紫鹃紧紧握住我的手,深情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