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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酒里春容抱离恨,水中莲子怀芳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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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我们四人围坐在桌前,桌上鱼香阵阵,酒意浓浓。

    我始终缄默不言,实在是不想引起一尘的注意。

    小方却突然道:“师父,您一向最爱读道家经典,怎么师叔却是佛门中人呢?”

    我也不免好奇,那山中老者真是奇怪,同一个人教出的徒弟信奉的居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信仰。

    刘基笑言:“一个人的智慧若达到顶峰,就能窥得天道,天道只有一个,由其衍生的变化却是无穷。你师祖就是这么一个超然物外的人,他认为世间所有学术的最高境界是融会相通的,就如同百川归海。他拥有汪洋般宽广的心胸,苍穹般挥洒的眼光,一切有为法,于他都不过是一个广堥无尽的‘一’字。可惜我与你师叔始终不及他的万分之一,依旧循着自己的喜好行走于世间,也许几十年后,我们也会殊路同归。”

    小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觑着一尘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师叔一点也不像个和尚,我……我可没见过喝酒吃肉的和尚。”

    一尘细细品饮杯中的酒酿,笑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师兄的菊花酿,还是从前那般醉人的味道。”

    刘基道:“你能破去我的阵法,这酒倒也当得。不过,可见你这和尚用心不专,不好好吃斋诵经,到学起黄道之术了。”

    一尘谦道:“哪里会呢,还不是上次在丹徒拜访时偷师于你。说到你这阵法,当真是高妙,时隔久远,我已记不太清,我在松林中绕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出来。好在此处山清水秀,恬淡宜人,倒也不虚此行。”

    刘基将一块鲜美的鱼肉放入口中,微微皱了下眉头,漫不经心地说:“恭维的话说过了,那就说说正题吧。”

    他这话已说的十分露骨,可一尘脸上没有半分恼色,他泰然道:“自然。”

    刘基轻饮一口酒,眸子更亮,沉吟道:“日前我听闻徐寿辉得一神僧入幕,那人自号彭和尚,运筹帷幄,一度令元兵溃不成军。我私下猜想那人是你,如今看来我也不算太笨。”

    一尘笑道:“师兄向来先知于人,又怎会料错?”

    刘基不置可否,又道:“你们一路向南征伐,直指杭州,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提前来找我。”

    一尘接口道:“如你所愿。”

    刘基望着他,目光如炬:“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我还是想问问你,你为何而来?”

    一尘微笑着说:“我来寻一个人。”

    刘基停下筷箸,淡然道:“你又来劝我出山吗?”

    “非也,人各有志,师兄醉心山水,我又怎会强人所难?”一尘摇头,将目光牢牢锁向我,道:“我所寻之人正是这位姑娘。”

    我猛然一震,抬头望着两人,一脸诧异。

    刘基似也微感愕然,匆匆扫了我一眼,转而笑道:“难道师弟如今不但破了酒戒荤戒,连色戒也不保了吗?”

    我怨怪地白了刘基一眼,一尘却笑道:“只怕我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刘基望着他,淡然道:“那又是为何?”

    一尘的面色不卑不亢,他道:“恕我不能相告,我想这位姑娘也是这个意思。”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茫然地望着他,他又道:“姑娘,可否借一步与小僧单独详谈?”

    我心念流转,究竟是什么事?莫不是……与亮有关?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有许多疑问等待他的解答,我探寻地看了一眼刘基,刘基神色不变,点了点头。

    我如获大赦,跟着一尘向外走。

    然而,刚走至门口,刘基又扬声道:“一尘,你来之前,我为你占了一卦。”

    一尘的身形在门前顿住,淡然回头,报以最平静温和的微笑:“师兄向来最擅此道,只不知卦象如何?”

    “需于泥,致寇至。”刘基目光如炬,燃起一种少有的威严。

    这是需卦中的爻辞,意思是说,再向前一步就将深陷泥淖,危险重重。这是刘基对他的一种警告。

    一尘又道:“那该作何解?”

    刘基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道:“自我致寇,敬慎不败。师弟可要看清楚前方的路途,小心脚下的每一步,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不若回头,依旧是你的海阔天空。”

    一尘轻笑一声,一脚踏出门槛,又回头问道:“现下,卦象又如何?”

    刘基星眸微闭,无声的掐指轻算,那修昳的手指轻巧极了,如火焰般跳跃着睿智的光彩,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人沉重的命运是如何归落于这手掌中轻灵的变幻。

    片刻后,他抬头,用一种近乎沉痛的目光望着一尘清隽的面容,缓缓道:“需于血,出自穴。你已陷入无妄血灾,但若能顺以听之,灾亦能消。”

    一尘毫不犹豫的将另一只脚踏出门外,问道:“师兄可否再卜一卦?”

    我突然发现这个看似清淡超然的僧人身上,深藏着一股和陈友谅一脉相承的桀骜与不屈,而此刻这种傲然的倔强正逆着门外的日光毫不掩饰地倾泻而出。

    刘基霍然起身,沉声道:“不必了。你我到底是道不同。”

    一尘摇头喟叹:“既然三年前师父都劝不了我,师兄又何必枉费心思。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我的道在前方的淤泥血光之中,宁坠于污,以吾之身,还世之洁。倒是我有一句要相劝于你,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⑵”

    刘基身躯微震,缓缓道:“不错,人各有志。我只送师弟两个字,知止。”

    “鸟飞止茂林,鱼游止深渊。所以知止者,不为物所牵。”一尘低声漫吟,意态洒逸,“师兄的诗我一直铭记于心,且不闻,竹密岂妨流水过,山高哪碍野云飞?道途虽险,迷雾茫茫,却不能阻挡一个人飘然坚韧的心意。”

    刘基用一种逼视的目光与一尘对峙着,一瞬之间,两人雪亮的眸子里皆是风起云涌。

    方才,这看似轻松飘洒的几句,实则蕴含了无数刀光剑影,这是两个智者的交锋,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就已分出几番胜负。

    良久,刘基脸上忽而乌云尽散,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做勉强。阿薇,你留下,我交代你几句,劳烦师弟在院中等候。”

    一尘微微颔首:“无妨。”

    我看着他的身影飘然而出,又望向刘基,问道:“先生要说什么?”

    刘基深深望着我,那智光流转的眼神仿若能洞悉我的所有,良久,他道:“并没有什么,药草我已经放在隔壁的竹篓里,还未来的及分,一会你记得去把它理一理,我……有些事情,你做的惯了,让我去做,还真是有些不应手。”

    这样絮絮叨叨的琐事由他说来,却像是最柔软的刀刃轻轻地逼近我同样柔软的心,撩拨起些些细微的震颤,我触动不已,道:“先生放心,我会去。”

    我向外走着,他轻声唤我:“阿薇……”

    我回头,他犹豫半晌,又道:“没事,你去吧。”

    我冲他盈盈而笑,转身走出。

    注:⑵出自李白的诗,意思是说,人生须含光混世,不务虚名,太过清高,远离世俗未必是好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