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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吃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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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琮的话一点也不留情,这些在宫里伺奉了一辈子的老人,在乎的,不过是面子二字。尊严她们是不敢想,但还是想着人尊重些。

    养心殿的嬷嬷像芙蓉酥似的,面容一块一块地塌陷了下去。

    比起胆大妄为,除了这位全二公子,怕是无人敢及。

    连面前维持的和平都不顾了,张狂地让宫里的那位收着些,不要不管不顾地放任这位闹性子。

    更不要伸手来趟侯府这一蹚浑水。

    若过了,他就不留情。

    她是护不了这些人多久的。

    还不如安分些,待在深宫好好过日子,挣个娴明淑德的名声,这样,去了地下,也好和先皇说话些。

    静姝身边的一位老人儿见状,上前拉了拉她的袖子,劝道:“殿下,我们该回了。”

    静姝没听见似的,如钉子般立在原地,决绝地看着全琮。

    嬷嬷想帮她争一争,但眼下,却等不起了:“殿下,耽搁久了,太后娘娘该坐在殿里等了,到时候受了风寒,苦的还是你自己。”

    呵,公主的荣光还真是荆棘。

    她奔向的人说她过界了。

    让她奔向他的人说你该停了,止住那套心思。

    她颓然地垂下手臂,脸颊上滑着清泪,走进嬷嬷打的黄格伞,

    她陷得极深,整个躯体都拢在伞内的,仿佛这样就能不侵风雪。

    谢怡蕴跟着全琮,亲手把那群人送出了府门。

    那驾上了红漆的橦车宫撵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过一会儿,它往北跨过阜成门,拐个弯儿,停在角侧,天明由养心殿的宫人领进去,待洒扫的宫女还没醒,地上的夜雪还没净,再走上半个时辰,就又到了这几年想逃离的牢门。

    他们都说她命好,自己老子还没当皇帝,就已经是公主了。

    天家正经的女儿,都没有她恩宠。

    可她不想要这些荣华,她只想在蔚县当个小小的郡女,骑马捉鱼打小混混,伤心了,就扑进娘亲的怀里哭一会儿。父亲不受宠也没关系,被皇爷爷丢到穷乡僻壤,但他们的日子是属于他们的。

    她是自己的阿姒,也是娘亲的阿姒。

    是那群什么也不懂,低微粗俗的人口中的阿姒妹妹。

    娘亲在夜里给她唱动听的摇篮曲,说我们阿姒今后一定会找到一个疼她宠她的小郎君,娘亲会缝满七十二件嫁品,十二件红聘,站在门槛儿上,看着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迎她进门。看她有自己的儿女,自己做娘。

    她的日子虽不如现在尊贵,但身边,全是爱着她,念着她,愿意暖着她的手和心的人。

    往事如梦,轻轻一触,就被年岁碾碎。

    唯一留存下来的那点儿星光,这么多年支撑她走过来的信念,全熄了。黑暗里,她连动都不敢动,放目望去,前方无光,后方怆目。

    这般孤寂景色吓得她差点立不住,快瘫倒了。

    她知道今天闹宣德侯府没有任何作用,全琮比谁都能狠得下心,但有些事,还是得做做,有些人,还是得见见,不是吗?

    静姝仓惶落逃,但那背影却越走越坚定。

    谢怡蕴不由得也高看了两分。

    皇家培养出的孩子,纵使脾性太娇纵了些,但气节是没丢的。

    日后一旦国家发生大乱,名士,豪杰,将军鸟散去,在沉浮的乱世里谋身谋命,丢了廉耻之心,这些人则从容地以血荐轩辕。

    国家会因此争取到一些时机。

    国运也是由这些人改写的。

    只是这些人,注定了是一具将死之躯。

    她对这个国家会发展到什么地步不关心,百姓能打打闹闹地过日子,不必害怕下一刻丢了性命,她也是愿意尽些心力的。

    谢怡蕴收回目光,转身朝歇息的院子走去。

    全琮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替她捋了捋额间散落的碎发。

    谢怡蕴偏过头,不让他碰,气郁道:“有味儿。”

    全琮一愣,蓦地闻到衣袖上传来一股宫里特制的香,刚才静姝揪过他一会儿。

    外人在的时候,她一字没提,外人一走,就给他下脸子。

    谢家二小姐还真是胆大妄为。

    就这样他都没生气,她还噘着嘴,不让他碰了,甩手就走,连解释的机会都不听。

    全琮无法,只好派人先去前头扫雪,怕她疾步跌了身子,转脸对全人冷着说:“怎么放她进来的?”

    这个她,自然是指养心殿的静姝公主了。

    全人垂着头,恭敬回:“她拿了老太后的手谕,拦不住。”

    “那怎么到了后山?”全琮的脸更冷了。

    全人动动嘴唇,望着他,面色有些犹豫:“岫云院的那位差人领的路。”

    “呵,”全琮冷笑,“让人看紧些。”

    “诺。”

    一个家族最怕的是从内部伸出来的刀子。

    那把刀锋利,冷清,叫人防不胜防,你也不忍心对拿刀的人狠心。

    但近来,被惯得找不到北的人,似乎多了些。

    全琮提起步子,大步朝新婚院子走去。

    这个地方谁要敢伸刀,他就砍回去。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过一条贱命。

    都是为了自己护着的人,就看谁更能抗那滔天的压力了。

    越走,宣德侯府的人越能感受到自家公子身上的杀意。

    但奇异的是,到了院门,他的气息反倒温和下来了,像一枚刚从身上取下来的玉,摸着有点儿微微的温,让人暖心。

    不过,内院却传来一阵诡异的锄地声。

    哐当,哐当,哐当……

    全琮踏进去,就看见谢怡蕴哼哧哼哧地举着锄头,在挖坑。

    海棠树下,已经积了一层泥土。

    仆妇颤颤巍巍地立在旁侧,就是不敢出声,更不敢上手去拿,去夺。

    虽说谢家农桑出身,但养女儿,也不必这么粗俗吧。

    不像尚书府的千金,倒像乡下士绅的小姐,浑身一股藏不住,也不愿意藏的泥土味儿。

    刚刚,还吩咐管事的小子辟出一块地,开春了,正好是种蔬菜的时节。

    全力伏着头,额间微微浮起汗粒。

    他好不容易才被老管家选中进二院,浑身才干还没开始使,女主人便要考验他耕地的能力,这样,和普通洒扫的小厮有什么区别。

    他挤着眼睛,都快哭了。

    全琮冷冷扫过去,抬手一指,后院挨着后山的那片地都被划了进去。

    男主人在种地这上面的野心,比女主人更甚。

    若他刚才一口就答应了夫人,现在是不是可以少点儿面积?!

    但他也只是想了想,须臾就低头称是。

    他是被全人一手□□出来的,能力,耐心与诚意,样样不缺,更可贵的是,他对全二公子充满了不可名状,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敬畏。

    主子让他做,他便去。

    谢怡蕴挖土的间隙,抽空望过去一眼,全二公子还真是越来越让她惊艳了。

    明明外面纨绔的名声传遍了,内心里,真正的他谁都不认识。

    他过来,想抽过她的锄头,让她歇歇。

    谢怡蕴歪头一偏,就是不让他近身,并且眼睛还鼓了起来,在瞪。

    女人吃起味儿来,可真是什么都不分。

    全琮怕了,不再尝试走近,只把陶罐搬到离她一米的距离,哑着声音,道:“我先去洗洗。”

    “嗯。”

    谢怡蕴应了一声后,又埋头去锄地。

    知道她的底线也好,反正日后都会出问题的。

    身上有脂粉味儿,就不要来见她了。

    无论你怎么逗,她都不依。

    全琮再次回到卧室,谢怡蕴已经卷了铺盖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小蜗牛似的,头都缩了进去。全琮看着好笑又好气,终是没有再激她,吹去燃灯,掀开一侧的被褥,躺了进去。

    黑暗里,他闭眼忍了一会儿,见新妇还没动静,便伸手朝那团蝉蛹似的身影探了进去,很快就触到一个暖尖滑腻的物体,那是她的手。

    还未待她挣去,他便握了个紧。

    并且越来越紧。

    沉着声音,在她的耳洞边儿说:“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他没说,但谢怡蕴知道,他说他知道了。

    因此,他搭在她身上的另一只手,她没推。

    夫妻关系就是如此,让步,逼身,前进,你进我退,永远没有止尽,无论哪种方式,但都不能让另一个人太孤寂。

    爱是一个人的。

    一个人的爱里,包含了两个人的经营。

    她和全琮都是愿意为此付出努力的人。

    而这世上,没有其他的几件事,能比这个更动心。

    谢怡蕴从被褥里露出漆黑的眸子,抬头笑着看他:“拉钩上吊,”全琮一愣,失笑地拿褥里的那只手勾住她的小指,粗砺的指头一碰她,谢怡蕴就倏地笑出声,天真是幼时的专利,在他这里,没有什么关系,“谁骗人,谁就是小狗!”谢怡蕴狡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