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滂沱大雨倾盆而来。
玖洲,蘅芜街。
林虚明自磅礴的雷声中乍然惊醒,房内缠银乌炉中焚着一把浓郁的檀香,正悠悠氤氲,纱帐绣着精细的青竹翠影。
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眉眼忧郁,却难掩温润如玉,林虚明揉了揉额角,从床上披衣而起,体内生寒,咳嗽不止。
似乎是要把肺咳出来一样,声音低哑嘶沉,仿佛将死之人的絮语。
推开格窗,夜色浓墨,天边无月,可以隐约瞧见豆大的雨珠打到庭中的桃树上,残红落英,好生凄凉。
廊下郁郁葱葱的绿叶芍药被雨打得颇为凄凄戚戚,朱红浓郁,直化为入骨漆殷。
“林,虚明?”
属于女子的声音晃晃悠悠地传来。
林虚明猛得回过身,却是望见了一个混身湿漉漉的青衣少女,做一幅道姑打扮,只不过年龄尚小,颇有些微妙,玉冠束发,右眼眼角下缀着一颗纤巧泪痣,清秀面容上正皱着眉望他。
角落隐隐传来仿佛是翅膀扑棱了几声的闪响,钻出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穿着湿哒哒的红衣玄衫,抖了抖双臂站到她身侧,发丝也湿透了地沉重垂下,稍有些为狼狈,面容赁美,眉间流火印记,一双桃花眼轻挑上勾,足为风流。
白执离啧啧道:“长得还行。”
毕桠卷巴卷巴准备烤干自己的衣袖,顺便朝白执离吐了一口火息帮她烘干。
林虚明骇了一跳,问道:“你们是。”
白执离没空理他,随口道:“黑白无常。”
毕桠:“……”
盈盈轻响回荡在空旷房内,林虚明循声望去,瞧见白执离手中骨伞伞柄那枚红穗金铃,眸间一颤,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绯谣?”
“死了。”白执离望着他道,“我是绯谣的朋友,我想来看看你。”
林虚明一怔,苦笑道:“是看看是谁杀了她吧?”
白执离摇摇头道:“我想来看看她能爱上的人。”
“缥碧色的灵魂,可是却早已深陷进了爱别离。”白执离流转腕中玉镯,皱眉啧了一声,“你给我一种很相似的感觉,很,像……”
毕桠冷不丁地提醒道:“谢青梧?”
“对,就是他。”白执离点点头,面无表情地甩了毕桠一袖子,道,“走了。”
见二人甩袖欲走,被冷落许久的林虚明忙不迭地问道:“不杀了我么?”
“杀了你?”
白执离回头饶有趣意得望他。
“为什么?”
林虚明声咳不止,沉声喊道:“因为我杀了绯谣啊!”
“凡间兵器怎么伤得了上古灵兽?”毕桠皱眉望他,“她是自散灵力而亡,怨不得旁人。”
林虚明骇然,嘶哑道:“…自散灵力,而亡?”
白执离好笑道:“对啊,不然你当为什么雪遥没弄死你。”
毕桠叹道:“凡人就是愚昧。”
白执离面带微笑,并且顺手反捅了他一肘子。
毕桠捂腰呼痛,耳畔却是响起了极为细微清冽的碎冰声,当即扯过白执离护于身后。
冰棱霜华不知不觉生满房内,一片玲珑剔透,光华流转,于黑夜之中熠熠生辉。
林虚明莫名感觉寒意布身,双眼泛黑晕倒于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声。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未停,却是仿若隔得远了,门口不知何时出现的女子白衣曳地间雪花纷飞,残月清辉下妖王的银白发丝闪烁微光如玉一般的星尘,身畔的荷叶妖男子为她撑着一柄缥碧绢伞,绿衣玄发,眉眼温和间垂首不语。
白执离可以隐隐约约看见她一张冷艳妩媚的容颜和一双冷冽若冰的蓝眸。
小妖王长大了,愈发像她姐姐了。
白执离啧啧几声,却又望不真切,小声朝身前的毕桠道:“毕桠,点个火。”
毕桠无言道:“大哥都冻住了,麻烦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好吧。”
雪遥向林虚明飘了一小步,飘到一半才面无表情地转了身望向毕桠和白执离,沉寂了一会,方对着白执离问道:“你还没死啊?”
白执离扯着嘴角道:“这么多年你这小孩是越长越恶劣了…”
雪遥又朝她飘了飘,居高临下地问道:“现在是谁小孩?”
白执离瞧她近了,才发现她□□的雪白足尖飘于雪花冰棱中,竟是凌空而行,硬生生比她高出一大截,那绿衣荷叶妖亦在她身旁寸步不离。
白执离怂巴巴地躲到毕桠身后。
毕桠护着白执离向雪遥问道:“你怎么来了?”
雪遥只淡然道:“合欢铃。”
“自前妖王逝后,合欢金铃便绝音了。”那一直未说话荷叶妖阖眸开口,“这世间只怕也只有您能才次开启它。”
“是嘛。”白执离视线在手中伞柄上的红穗金铃打转,小声念叨着,“我又不会还给你…”
“我不需要你还给我。”
雪遥望向一旁的林虚明道:“你杀了他,金铃归你。”
白执离挑眉,好笑问道:“你姐都舍不得杀的人,我作为她的知友,又怎会违背她的遗愿?”
“对。”雪遥缓缓一笑,明珠生晕间唇角冷意顿生,“你杀了他,金铃归你,你便与我妖界再无瓜葛,与我姐姐再无交情,剩下这金铃,你还可以在以后同我做一个交易。”
白执离头一次听见她说这么多话,拣了重点问道:“交易?”
雪遥点头道:“任何你想要的交易。”
“……”白执离沉默半晌,方又问道,“是不是,神界去找你们麻烦了?”
“你知道便好。”雪遥淡漠地望着她,“这是由你自已惹下的祸,妖界帮不得你,望珍重。”
白执离点点头,道:“毕桠,杀了他吧。”
毕桠啧了一声,又向雪遥问道:“你为什么不自己杀?”
雪遥笑吟吟道:“姐姐不让。”
毕桠却是一阵恶寒,道:“好吧…呃,你想怎么杀?”
雪遥道:“全尸,只要他会死就行。”
“毒死。”白执离望着窗外庭中桃树道,“你不是有浮屠果吗?”
辞语录:“浮屠果,生于东荒苍林火生之物,木生毕方之食,小巧玲珑,珠生枝桠间,殷红晶莹,仅毕方鸟能食,其余等食若毒,烧五脏,燃六腑,余空壳。”
“哦。”
毕桠应了一声,自袖中取出一枚殷红朱果,喂入地上林虚明的口中。
“三个时辰后会发作。”
雪遥颔首:“够了。”
妖王袖中三尺冰丝白练应势而出,把林虚明卷巴卷巴了就转身准备走,她刚飘了一步,又偏了一下头,道:“好久不见。”
语罢,冰雪霜华尽数融化。
飞雪迷眼间早已是消逝不见。
“……你怎么看?”
白执离坐到漆木椅上,撑着头,似问非问。
“我是听说妖界在内讧来着,嗯,雪遥也是不想连累你吧。”毕桠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用自责,虽然你的确是这样不好的性子,但遇事还算清明,嗯,不算太傻吧…”
“停下。”白执离面无表情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我是问你雪遥会笑了的事。”
毕桠一愣,茫然道:“啊?”
白执离笑着摇摇头,眼角余光却忽然瞧见折返回来的绿衣服荷叶妖,长得倒是一幅水泽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只是白执离现在一见绿青色就有点嫌弃,挑了眉只等他先说。
“前些日子神界的九天玄女来长阴山闹了些事,损失较多,妖王有些生气也是难免的,还望清和灵师莫往心里去。”荷叶妖垂首温声道,“若有需要,长阴山的大门随时为清和灵师而开。”
白执离点点头,问道:“九天玄女啊…知道了,你回来干吗?”
荷叶妖不客气地问道:“清和灵师可还有仙人醉了?”
“……我就知道。”白执离打开自己腰间的乾坤袋,点了点,拿出三壶,“只有三壶了。”
荷叶妖笑道:“便已足够。”
白执离见他拿了仙人醉,出了门去,又在椅子上坐了一会,方支头问道:“我该做什么?”
毕桠道:“嗯?”
“等我把所有人都找回来了。”白执离细细摩娑着腕间化为点墨乳白兰脂玉镯的辞语录,“我该做什么?”
毕桠坐到她对面,笑问道:“你不是说要打上天界?逆天改命吗?”
“生离死别,七情六欲,人生百态,终究是躲不过。”白执离叹道,“我想让你们过点安稳日子。”
毕桠沉默半晌,方问道:“你被夺魂了么?”
白执离无可奈何地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拍拍手,道:“跟你说不清,顺其自然吧,我们该启程下一站了。”
毕桠啊了一声,问道:“我们去哪?”
白执离肩扛黑伞,笑吟吟道:“顺路去檀洲烧烧香。”
长阴万城巍峨而生,妖境的黑夜昏暗无光,一点都不覆当年长明极夜之景。
雪遥三尺白练卷着林虚明,如旧时那般走过三千石阶。
行至山岩深处的冰穴,她才轻声道:“青时,你先下去吧。”
绿衣荷叶妖默然应下,消散不见。
面前的冰穴造在长阴山山内部的深处,三千冰雪长阶蜿蜒连绵,霜华冷灯,自是冰冷刺骨。
雪遥双足冰雪碎化,落地而去。
长阶的尺头只有一片空荡荡的冰地雪域,和摆放其中的硕大冰棺,地生霜雪,曲折凝固成各种模样。
雪遥下手半推开那座冰棺,红衣朱颜的女子面无血色,躺在里面,雪遥望了她一会,才动手把林虚明放在她的身边,四周冰雪之花荆棘丛生,盛丽绽放,染上血色,一如当年庭前硕艳殷红的芍药花。
青衣男子温润如玉,与红衣女子并列而躺,宛似天璧佳人。
雪遥又望了一会,方跪下身来,垂坠白裳上的冰晶雪魄细碎作响,她双手交叠,靠在棺沿,絮絮轻响。
“姐姐,我把他带回来了。”雪遥头倚纤臂,喃喃道,“可不是我动的手。”
她叹了口气,又道:“我要去打青丘啦,我会把他们全杀掉的。”
“你要等着我啊,我也等着你。”雪遥面上一派天真无邪,唇角笑意弯弯,“把你想要的都给你,你会不会就会回来啦?”
“姐姐,带我再看一回万妖宴上的那一夜长明万里吧。”
妖王喋喋不休,蓝眸空灵。
棺中女子朱颜绝色,了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