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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应萧焉的旧部想得很周到,放在大马上的包裹里有馒头,为的是防备李柔风去水牢救人的时间太长,卫士和抱鸡娘娘在硐中等得饥饿。等到萧焉出来,也可以临时充饥。
李柔风知道包裹里有馒头,但有多少个,他不知道。他能感觉到萧焉对抱鸡娘娘有着一种强烈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是来自于对他的占有欲吗,他感觉并不是,萧焉素来也不是这样囿于情爱的人。这种不信任源于何处,他也说不清楚。
但他信抱鸡娘娘。她可以让他和萧焉先走,就绝不会对萧焉动什么手脚。
她不是那样的人。
他更加相信的是,抱鸡娘娘也一定会保护好她自己,因为阳魃死了,阴间人也只剩下了化骨这一条路。
所以在硐中的这些日子里,他一心一意只想快些找到出口,没有在意过抱鸡娘娘和萧焉怎么分口粮。
他信抱鸡娘娘。
又回到硐中,摸到那条裙子,他手都在颤抖。只差这最后一段路了,她怎么会跳河呢?她怎么会——傻到去跳河呢?
他想,她可能只是在骗他,她想要从萧焉手中分一些他对她的关心,她过去总把他咬出血,不就是想让他亲亲她吗?她从来没有真正想过去死的,她想同他一起,她不会放弃她的生命的。
于是他去旁边的支硐去找,她之前去还去里面方便过,她可能只是藏在了里面,她想让他去找她。
他走到支硐中去,里面很小,闪着绿莹莹的光的地面上,还有她光光的有五个脚趾的足印。他看到她细小的、光光的脚印在墙边停下来,他却没有闻到丝毫的尿溺的气味。他看到绿莹莹的地面乱糟糟的一片,他蹲下来伸手去摸。
是石缝中的泥土,泥土被刨得稀烂,上面有破碎的青苔,忽然还有一只虫子爬过。他摸到了那只虫子,这虫子背上有小瓦片一样的甲片,生着细细的绒毛。他认得这种虫子,之前小丁宝见过抱鸡娘娘在老宅的墙根挖这种虫子,抱鸡娘娘叫它“地团鱼”,用来泡药酒用。他知道这种虫子中医叫“土元”,可以散瘀止痛。
她这些天,每每走开,哪里是去方便呢?她把馒头都给萧焉吃了,她知道萧焉的身体比她更虚弱。她每次走开,都是去石头缝里刨吃的,吃青苔,吃“地团鱼”,吃其他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这采石硐天不比天然洞穴,人类挖了它三百年都没有能够驯服它——里面什么东西都不长,寸草不生,只有滑腻腻的青苔和这些微不足道的小虫子。
李柔风越想心中越是颤抖,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为了活可以做到这样,什么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什么易子而食,析骸以爨(xī hái ér cuàn,劈开人的骨头来烧火做饭),于他而言不过无关痛痒的一句俗语,不过《左传》之中耸人听闻的一句话。他仿佛看到抱鸡娘娘瘦弱的身躯蹲在这角落里,用那长而有力的手指去挖石缝间的泥土。他的手指发着抖,和抱鸡娘娘一样,一下子把地团鱼塞进了嘴里。
好腥好臭。粘腻的汁液从破碎的甲壳中溢出来,令人恶心地附着在他的舌头上,他猛一下呕了出来,把碎烂的甲壳吐到地上。他扶着墙,跌跌撞撞地从支硐里跑了出来。
——李柔风你为什么要服毒死?
——你要不是服毒死的,我就可以吃你的肉,吃了又长,长了又吃……
——我好饿呀……
他当时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呢?他竟然只是觉得她这个想法愚蠢又可爱而已。可她是真的饿啊,饿到后面不停地去挖吃的,却只是告诉他她去方便。
她可以不忍受这些的,她拼命吃这些东西,只是为了自己能活着,也为了他能活着走出去。
她最后是真的撑不住了。
李柔风攥着那条被抽去了一半纱线的裙子,他想起她是那个晚上独自跑出去之后,回来就变得怪怪的,也是那天晚上她决定帮他去救萧焉。
另外那个阴间人,是那个阴间人告诉她阴间人可以靠佛气而不朽吗?
她为他铺好了后路,萧焉可以为他造佛像,可以让他万世不朽,她却只是送他这一程,送到这里,她知道她撑不住了,便终于放手了。
她说,我是人,早晚都会死的。你,永生不灭。
可她想过吗?他有想要永生不灭吗?
地下河的奔涌的水已经有开始退去的趋势,轰鸣声由强转弱。李柔风知道他眼前阴间世的大门也已经快要关闭了,一旦他看不见阴间世,就再也看不到阳魃身上的火焰,也就难以寻到她了。他忽的大张双手,扑在那如熔岩一般涌动的地下河上,河水咆哮着,旋转着将他往下游推去。
李柔风在天旋地转中把他所有能够想到的神灵都拜了个遍,玉帝,佛陀,孔丘,老聃,地藏,盘古,神农……他过去不信神,只信天地大道,但到这时,他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无望不择鬼神。
那一夜他在铁匠铺前被通明先生捉去,抱鸡娘娘怕他魂魄离去的时候,也是这般心境吗?可她可以渡他一口阳气,他能帮她做什么呢?
娘娘,娘娘。
娘娘,娘娘,娘娘。
他觉得这已经不是一个称呼,是一种又苦又涩的滋味在口中化开来,渗入他的五脏六腑,渗入他的四肢百骸,最终在心尖凝成一颗血珠。
他想,上苍倘若当真垂怜他的话,就不应当让他变成一个言而无信之人。他说过他绝不会让抱鸡娘娘死的,他还记得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如今看来,每一句话都是他在无耻地向她索取和掠夺,却只是以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作为交换。
她一定早就看破他了,她一定早就识破了他的虚伪、卑鄙,和自私,她从未相信过他的任何承诺,能够为了活命去吃青苔和虫子的她,早就知晓什么是空中楼阁,什么叫画饼充饥。
他在汹涌而冰寒的河水中蜷成一团,周围全都是阴气凝结的黑水,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哭。
忽的水流直降,他重重地掉入一个深潭,潭水中盘旋了一阵,水流缓了些,却还是滔滔奔流着把他向前冲去。忽的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绿莹莹的光看不见了,连阴气都看不见了。阳气浮生了。他“啊”地大叫起来,在水里扑腾挣扎,可他怎么挣扎得过滂滂之水,最终“砰”的一声,他重重地撞在了一堵石壁上。
地下河的水又彻底转入地下的河道,李柔风在胡乱挣扎中摸到了岸边,他水淋淋地爬上去,趴在地上胡乱地摸来摸去,抱鸡娘娘在这里也被拦了下来吗?如果也被拦了下来,她不是漂在水里就是被冲到了岸边啊。
要是他看得到就好了,要是他看得到就好了!他急得要去挖自己的眼睛!给他一点点光,一点点就好!为什么他之前不走快一点,不跑快一点呢?哪怕再早一点点,他现在就能看见!
他疯了一样地在地上摸,他像一块布,把岸边的这一大片地面擦得干干净净,每一寸他都要去摸,生怕漏掉了一块。然而什么都没有。
连块石头都没有。
他呆呆地趴在地上,许久,他忽的就疯狂地爬起来,跳进冰冷的河水里,沿着那块石壁往前摸,一直摸到对岸,他又一拱一拱地爬起来,又去拖地一样地摸。
摸了好久,他忽然摸到一只冰凉的手。
他干呕了一下,只是因为紧张,他的手在那只冰凉的手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他想他果然对她还是不够熟悉,仅仅是摸着手,他竟不敢确信是不是她,他对她太不了解,可她却凭着一丝气泽便能识出他来。
他沿着那手往上摸,他好怕摸着摸着便没有了,可他终究是摸到了头颅,摸到了细长的眼眉,摸到了纤小的脸颊和紧闭的嘴唇。他像抱着小鸡仔一样把她死命地揉进怀里,就仿佛这样能给她生气似的,可他只是个阴间人啊,他又不是阳魃。他此时无比的痛恨自己只是个阴间人,他受再重的伤,阳魃都能救好他,可现在阳魃头上血糊糊地在他怀里,他却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是这种绝望的感觉吧?她身上又湿又冰凉,一丁点热乎气都没有了,他把手指放到她鼻子下,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不灵敏,他能摸出金石之上每一条细小的纹路,却没办法感受到她到底还有没有气息。他又把手按到她的颈上,按到她的心口,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坏掉了,已经迟钝掉了、麻木掉了,他什么也摸不出来。
她是不是死了。她死了能变成阴间人吗?她若是真的死了,他该把她怎么办呢?把她的魂魄找回来,把自己的阴身给她吗?
他忽然意识到,他对抱鸡娘娘没有这种想法。他想把阴身给萧焉,却不会想把阴身给她。她不需要他这具身体,她一丁点都不需要。
李柔风麻木地把抱鸡娘娘抱起来,盲目地往前走,逆着地下河的水往回走。
他还能怎么样呢?他要走向哪里呢?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往前走,他不能停下来,他不知道他停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真轻啊。
她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在他怀中,又安静又轻,像一片羽毛。那云雀般的声音还会响起来吗?“李三公子”,他想听她再叫一声,可是连她那扁扁的、枯干哳哑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她的头颅向后软软地垂下去,他赶紧把她扶上来,让她靠紧在自己怀里。
他向硐外走,他想,你为什么不等等我。他只是慢了一些,他只是爱上她得慢了一些,可他迟早都会爱上的,她这么好,他为什么不会爱上。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吗?他为什么要说这八个字呢?她是真正生在乱世中的人,她会相信这八个字吗?她看不到希望,她等不动他了。
李柔风的眼泪落下来,滑到荒野上的草叶尖,又滚落到泥土里。他一直往前走,朝着太阳的方向。他感觉到炽烈的日光直直地从他额上射下来,滚热地照在他身上。这样他会化骨的,不出一天,就会化骨。
可是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浑浑噩噩的,感觉到阳光变换了位置。
他忽的停了下来,指尖一动。
他的指甲还是好好的。
他指尖的每一寸肌肤都还是好好的。
他忽的“啊——”地大叫了一声,跪坐在了针芒一般的荒野大地上。
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