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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的春天并不好过。
城中栽满杨柳,每至开春便纷纷扬扬,令人喷嚏不止。又有“春雨贵如油”,一月到头也罕见,更别说帮着赶一赶这如影随形的杨花了。
街道旁卖糕点的店家也不敢像往日一样大张旗鼓地摆开点心,全在笼屉里遮得严严实实。行人皆掩着口鼻,神色匆匆,少有问津。
又是冷清的一天。
“纷然……”
什么?
“陈……”
……谁在说话?
还未清醒的时候,就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吵得人脑仁儿疼。鹅黄衣裳的姑娘终于不胜其烦地睁眼,瞪向对面那个聒噪的男人。
男子似是未曾料到她这么快就苏醒,接下来的话刚要开口,就噎在了喉咙里。
一个张嘴,一个瞪眼,场面诡异而又滑稽。
男子眨了下眼,又眨了一下,确定对方着实是完完全全清醒了的,才合上嘴,轻咳一声。
“你是谁?”叶姑娘表示对这张脸全无印象。
男子略带幽怨地瞥她一眼,叹了口气,却是吐出这样一句话:“果然是把脑子摔坏了。”
你脑子才有问题!
叶姑娘的眼神更加犀利了。
“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吗?”男子眼中似乎透露出一丝怜悯。
“……姓叶。”叶姑娘觉得她牙有些痒。
“不错,便是此刻你手中之物。”
低头,发现手中果然有片柳叶。叶姑娘觉得她手也有些痒了,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抬头,然后把那片皱巴巴的叶子默默丢到身后。
“不过,既然醒了,应该没什么大碍。”男子起身,理了理衣袍上的褶皱,“宛城中还有人在等你,歇息够了,就继续赶路吧。”
似是眨眼工夫,就没了他的踪影。
奇怪的家伙。
叶姑娘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靠在一棵树下。站起身边拍打身上的灰尘,边默默想着刚才那人的身份。
这究竟是这么回事?她怎么好像是突然间,真的有许多想不起来。不止是刚刚的人,脑海中一片空白,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只剩茫然。
她算什么?从前便是……
等等,从前?从前怎样?
她是谁?自己的名字,刚醒之时,明明还那样笃定是记得的。
呆滞许久,也毫无用处。
脚下丢着一个包袱,大约是男子留下的。犹豫片刻,她打开来看了一眼。里面是些银两和衣物,从颜色上来辨,想必是她的。
捡起来背上。
刚刚那人说,要她到宛城,然而现在她一概无知,连此地是何处都不清楚。不论如何,先找到路,能遇到其他人才行。
总之也不知哪个方向是正确,看看太阳,便顺着一处走了。
身后,有双眼睛注视着她,直至她走上驿道,才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几日后,坐在洛阳街头茶馆的叶纷陈叶姑娘,望着人潮深深叹息。
当日也不知是何运气,竟在几里地外歇脚的长亭中遇到了故人。不过这“故”,却是对张家的人而言,纷陈对他们,是全无半点印象了。
据那张家的家主说,多亏她与一位“明先生”,他们一家在才得以在睢阳脱身。至于什么得罪了地方的豪强郑家,以及其他许多琐事,纷陈也没往心里去了。
一路跟随张家的人到了郾城,便分道扬镳。他们南下去了江陵投奔亲戚,而纷陈向西,按那日所见,该是“明先生”的男子所说,往宛城去了。
结果无疑是,徒劳而返。
要说她这般毫无头绪地去找根本不知道的什么人,没甚成效也是再寻常不过了。可郁闷就闷在了,她连宛城的城门都没看上一眼,就无功而返。因为,郾城去往宛城的路——
坍了。
此时张家的人早已走得没影,纷陈也不知要再往何处去。顺着另一条道,且行且停,一路竟到了洛阳城。
却是个好来处。
想到此,店中的伙计突然来了纷陈桌前,显得有些踌躇。纷陈微微扬眉,不解道:“何事?”
伙计赔笑道:“姑娘,您在这儿也坐了一下午了,如今天色渐晚,您看……”
确实,已过申时。
伙计看纷陈面色冷然,生怕得罪了客人,赶忙又道:“看姑娘的样子,怕是今日刚至洛阳吧。若是姑娘还未寻着去处,不妨就留下。我们这店虽小,可后院也是有客房的,其余的也是一应俱全。”
纷陈想了想包袱中的银两,顺势便同意了。
就剩这么点,必然是不够去城中那些客栈的。
于是这又令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嗯,明先生,真是做得好。
当日行色匆匆,她也只来得及看一眼,就背着那个丢在地上的包袱上路了。着实是没想到,这包袱根本就不是她的。
那些大红大紫的衣袍……一言难尽。
那厮的身量比她高了一个头,这些袍子对她来说全无用处。所幸里头银两还富裕些,纷陈一到郾城就去置办了衣物。几天的风尘仆仆也让纷陈心中花费他人钱财的愧疚消散殆尽了。
随意用了些饭食,纷陈便回房歇息了。
夜里四下寂静,纷陈托伙计找来一些写风物的书册,细细翻看。
今儿是七月廿七,外头乌漆墨黑的,天上只有那一弯残月,也不怎么亮堂。对着昏黄的烛火,不一会儿就有些困倦了。纷陈微微叹一口气,那说不尽的惆怅突然间便涌上心头。
没有过去,就像是没有根。人如飘萍,随波逐流。
她也确实不该逞强。如今她能想起的,就是那位明先生,并且也尚不能确认,即是她醒来那日见到的男子。实在是不想承认自己把脑子摔坏了。
可冥冥中,她又觉出几分不寻常。
纷陈起身踱步至妆台前,掀起镜袱。这小店里的用具倒也真是齐全。
她仔细打量起镜中的面容来。
铜镜虽模糊,比起水中的模样,怎么也是更可辨清的。柳叶眉,柳叶眼,不算绝美,却也动人。更难得的是这五官合起来看,有种温柔似水的风情。唯一美中不足的……
纷陈将脸转向右侧。左耳旁那一道细长的疤痕,十分突兀。可伸手摸上去,却没多少起伏,倒更像是胎记。
端详半天,叶纷陈拨了拨碎发,正好遮住那道痕迹。
想起与张家人同行的那几日,总是被乳母抱在怀里的女童,见了她就有些瑟缩。初时她还未察觉,只当是要入秋了,幼儿体弱着了凉。后来才发现自己脸上的伤,又想想长发从来是随手高高束起……行吧,是她吓着孩子了。
不过对着这张尚且算美貌的脸,纷陈心中还是说不出的怪异。连带着,还有她这名字。说来好像,她于“叶”这个姓氏,要比“纷陈”此名更加熟悉,而于这张脸,比起五官,反而对那道疤更有亲切感。
当真有趣。
第二日,纷陈在窗边发现了一只信鸽,腿上绑着只细小的竹筒。拆开来,里头是一张字条:
【闻卿于洛阳,且待二日,即往】
落款是聿修。
纷陈莫名就确定了,这必是那位明先生,也就是她醒来见到的第一人之手笔。字迹凛然大气,笔锋处尽显风骨。倒也是,字如其人,吧?
纷陈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着实是想不起他的面貌如何了。不过虽说相貌毫无特色,可周身气度不凡,再加上纷陈印象中他离去的情形。
怕是世外高人无疑了。
不过合该是清绝出尘的人,竟是喜欢这般,颜色鲜艳的衣袍吗?难不成真是因为长相吗……
赶忙打住自己的猜想,纷陈洗漱一番,出门用膳。
这店里的伙计十分周到,见她来,便立刻上了晨起用的茶,以及些许糕饼,早饭来讲算是丰盛了。
“姑娘您瞧,这是对街那家的油酥饼,要说他家的饼子,那是真的,”伙计竖了竖大拇指,跟纷陈吹嘘道,“香!这早起时候,城里有好些人来买呢。要不是咱离得近,怕还轮不到呢!”
纷陈笑笑,向他道了句谢。
坐下来,先斟了茶,捧着慢慢地饮,却忽觉如芒在身。纷陈皱皱眉,抬眼一瞥,登时有些愣了。
那人一袭月白衣衫,面容俊朗,眉目间却有着些许凛冽之色,发冠高束,背负长剑,一派端正的气度。他身姿挺拔、器宇轩昂地立在门口,纷陈甚至觉得这堂内的光都有些被遮挡了。只是……那修长的指间捏着一个油纸包,有些破坏了这一副仙人之姿。
不过他背后本就是烟火气十足的烧饼店。
当然,这些并不是关键。重点是,他那隐隐透着寒气的一双眼一直盯着的,似乎就是纷陈姑娘的方向吧?
纷陈有些难安,有些不解,更有些恼怒。不等她出声询问,那人便步入堂中,走向纷陈,然后落座于隔壁那桌。
纷陈:“……”无话可说。默默埋头吃自己的。
那边的伙计忙上去招呼这位一看就是贵客的主。
待用过早饭,纷陈便出门去了,再没往旁人身上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