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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星期一的下午,我和冯伦分别向自己的班主任请了晚自习的假。放学之后,我们在一家西式快餐店随便吃了点儿东西,然后打车前往活死人中心。
门口的老头儿显然已经接到了副院长的通知,他看到我们两人后,将左侧那扇小门打开,说了句:“径直到副院长办公室去,别乱逛。”
他好像猜到了我们的心思,因为冯伦之前提议进入这里之后,先到那些活死人生活区去瞧瞧,以满足一下好奇心——但我们看到那老头儿开始拨打电话,估计是向副院长通报我们已经来了的消息,只有作罢。
到副院长办公室的时候,差十五分钟到七点。
“嗯,你们很准时。”副院长坐在办公桌后的皮椅上,满意地说。他指了一下沙发。“先坐一会儿吧,给你们做检测的医生七点钟就到。”
我和冯伦坐到昨天的沙发上,靠背柔软而舒适,但我无法轻松。
副院长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情绪,笑道:“不用紧张,检测solanum病毒和做一般的体检没有太大的区别——我可以简单跟你们介绍一下。”
我忽然觉得这个副院长人挺好——和蔼、善解人意、没有架子——我对他增加了几分好感和信任。
“哦,对了,我姓吴,之前忘了自我介绍。”他说,“solanum病毒的检测主要是针对人体血液、体液、细胞组织和器官进行病毒抗体及相关免疫指标检测。检测时间为四天,第五天就能得出结果。”
他顿了一下。“另外,根据我们研究院的新规定,在这四天的时间里,会让所有疑似感染者进行‘实践性体验’。”
我和冯伦都没听懂,一起问道:“什么意思?”
副院长皱了下眉毛。“你们知道,现在人们对于变成活死人的看法迥然不同。一些人想方设法想要变成活死人;而另一类人却对于感染solanum病毒抱有过度的恐惧心理,他们发现自己染上solanum病毒后,还没等到病发就自杀了——这种态度未免太过极端。于是,我们提供观察活死人生存状态的机会,以这种方式来告知人们——其实变成活死人没有那么可怕,只是生命转换成另一种形式而已。”
冯伦激动地问道:“就是说,你会带我们去看真正的活死人吗?”
副院长不禁笑了起来:“你说得我好像是要带你们去参观动物园的狮子或鳄鱼——不,不是单纯去‘看’这么简单。我们机构希望通过这种形式,让你们真正了解活死人的生活现状和各种特性,消除心中的恐惧感。”
我想告诉副院长,他应该从冯伦身上消除的,不是恐惧感,而是兴奋感和不正常的喜悦感——这些东西现在分明就摆在这家伙的脸上。
昨天带我们来这儿的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这时从门外进来。“吴院长,负责检测的医生来了。”
“我这就带他们过去。”副院长说,望向我们,“怎么样,走吧。”
我们两个人跟着副院长坐电梯下到二楼,电梯门一打开,我看到这一层楼大厅的墙壁上有一张标示牌,上面写着“solanum病毒检测点”。
副院长在一个打开着的窗口处帮我们领了两张表,叫我们把一些相关的个人资料填好,然后带我们到一间血液化验室,告诉我们今天要做的是抽血检查。
确实如他之前所说,抽血的过程和普通体检没有什么区别,我和冯伦很快就配合着医生完成了。
接下来是重点,副院长要带我们到活死人生活区去了。
别说冯伦,连我都有些激动——毕竟这么久了,我终于要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活死人。
离开这栋大楼,我们朝旁边的“B区”走去。我问道:“副院长,这些‘A区’、‘B区’……有什么区别吗?居住在里面的活死人可有什么不同?”
“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基本上是按照入住的时间来划分的。A区是最早来到这里的一批活死人,时间大概是五年前;B区则是四年前来的……以此类推——现在我们一共有五个活死人生活区,平均每个生活区里有600个活死人。”
“就是说这个地方一共有3000多个活死人?”我感到震惊,“这么多!”
“北京是个大城市嘛。”副院长说,“小一点儿的城市就没这么多。”
说话的时候,我们已经来到B区的楼下了。副院长向门口的工作人员说明来意,其中一个从房间里出来,看样子
要与我们同行。副院长把脑袋朝里面扬了一下,示意我们朝里走。
“我们……就这样进去吗?”我迟疑着。
副院长笑道:“要不怎样?你要穿上防暴服装吗?放心吧,他们不会袭击人。”
“可是,我还是觉得……”我不想把害怕两个字说出来,但它们已经写在了我的脸上。
“活死人现在全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别担心。”副院长鼓励着我。
“好了,洛晨,别丢脸了。”冯伦看上去迫不及待。“没什么好怕的。”
我不想被他们笑话,壮着胆子走进去。
进入B区的内部,我发现它看起来就像某家医院的住院部,半圆状的楼房将底楼中间的活动场所圈了起来。楼房一共六层,每层是若干个小房间。现在才七点半,但这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提前进入了半夜——每个房间都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灯光。而且整个区域听不到一丝声音,简直像是一栋空楼。
冯伦诧异地问道:“这里面……真的住着活死人吗?”
“当然了,每个房间里都有。”副院长说。“不信你到门口看看吧。”
冯伦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个房间门口,试探着朝里面望去——那扇门跟病房的门一样,上方安着一块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情景,但冯伦的表情显示他什么都没看到。
我与副院长和那个工作人员站在一起,谨慎地注视着冯伦的反应,暂时不敢靠过去看。这时,我看到副院长悄悄跟那个工作人员说了句什么,那工作人员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个像遥控器一样的东西递给他。
冯伦瞪大眼睛望着室内,但里面太黑了,根本看不清什么。就在他努力想要看出个究竟的时候,室内的灯突然亮了起来,一张活死人的脸赫然出现在门口,若不是隔着那块玻璃,简直就和冯伦的脸贴在了一起。
“啊!”冯伦嚇得惊叫一声,踉跄着朝后退去。“噢……该死!”他被吓得不轻。就连隔着两三米远的我都被吓了一大跳。
副院长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他走过来拍着冯伦的肩膀说:“对不起,每回我只要和第一次来这里参观的年轻人在一起,总是忍不住想开个小玩笑。希望你不会介意。”
冯伦非但没有介意,反倒觉得这个副院长的脾性很对他的胃口。他抚着胸口笑道:“老实说,我确实被吓坏了,不过真是太刺激了!”
“这些活死人都不需要灯光吗?”我站得远远地问。
“对,不需要。灯光对他们没有意义。”
“你是说他们已经没有视觉感应能力了?”
“不,恰好相反。”副院长说。“活死人拥有夜视能力,就像猫科动物。”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真的?”
“是的。为什么会出现这一奇异的现象直到现在也没有得出确切的研究结果。”副院长指着室内的那个活死人,对冯伦说,“现在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在玻璃窗前看着你了吧?刚才你靠近门口朝里望的时候,虽然你看不到他,但他却早就注意到你了。”
冯伦做了个表示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个房间是B区的1号室。里面住着两个活死人,都是男的。”副院长介绍道,“现在站在门口瞪着我们的这个,可能由于他‘接待’外来人员的次数最多,导致特别喜欢站在门口向外观望——我们跟他取了个外号。”
“叫什么?”我问。
“复仇的屠杀者。”副院长说。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副院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不起,我无法控制自己。其实是‘麦田的守望者’。”
我掩饰着自己的不安情绪。“真有意思。”
“你们就打算这样远远的观望吗?不打算靠近些看?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我相信你们以前只在电视里看过活死人。”
他说得没错,这确实是难得的机会。我和冯伦一起靠近那扇门,我第一次站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真正的活死人,这种感觉难以形容。
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皮肤苍白、双眼空洞。那双眼睛失去了瞳孔和光彩,整体呈现出灰白色。室内的两个活死人现在都站在门口——我们在观望他们,他们也在注视我们——区别仅仅在于,我们需要不时眨眼睛,而他们却完全不用。
我无法与活死人对视太久,总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我转过头去问副院长:“为什么他们不用眨眼睛呢?”
“活死人的神经感应系统已经
死亡了,控制眨眼睛的反应神经当然也不复存在。”
“真可悲。”我叹息道。
“看你怎么理解。”副院长说,“对正常人来说,这当然是种缺失。但对于饱受病痛折磨的人来说,却无异于一剂对抗痛苦的良药——神经系统的丧失意味着不会再感受到任何疼痛——这是现在很多人主动变成活死人的原因。”
我思索着。“除了不会感受到疼痛之外,恐怕别的任何触觉也没有了吧?”
“是这样的。”副院长承认。
我在心里设想着手里捧着一本书,却完全感觉不到任何重量或触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不过我又立刻想到——如果我真的变成了活死人,也就不可能再看书了——事实上,是不可能再做任何事情。因为我注意到,活死人的房间内几乎空无一物,连床都没有,只有两张椅子和一台电视。
“活死人会看电视吗?”我问副院长。
“怎么说呢,这个问题恐怕只有活死人自己才回答得了——如果他们会说话的话。我只能说,他们对正在播放的电视有反应,会盯着屏幕看很久,至于有没有真正把节目看进去,就不得而知了。”
我想到一个与此相关的问题。“活死人到底有没有智力呢?”
“有。”副院长肯定地回答。“但是很低。我们的实验研究表明,他们的智力水平和部分啮齿类动物相接近。”
“就像老鼠、兔子那样?”我皱起眉头。
“差不多。但你要知道,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在活死人刚刚出现的时候,研究者们普遍认为他们的智力比昆虫还要低。”
我发现我遇到了迄今为止最感兴趣的话题。“你说‘进步’?难道活死人从产生到现在,一直在发生着变化?”
“对,有一些微妙的变化。我们和国外的研究者们早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忽然很有兴趣地望着我们。“你们听说过美国人在活死人刚刚出现的时候做过的那次试验吗?”
我和冯伦一起摇头。
“是这样的。”他像讲故事一样开始叙述。“研究者带领着几十个活死人来到一座断桥。走到边缘的时候,那个人利用空中的绳索滑到了断桥的另一边,但活死人们却一个接一个地在边缘摔下。整个过程他们中没有一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或试图改变前进的方向。”
“说明活死人在初期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思考能力。”我说。
“没错。但是四年后,也就是去年,同样的试验再一次进行了。这次的结果与上次大相径庭——那些活死人没有再傻傻地摔下断桥,而是全都停留在了断桥的边缘——短短几年之间,他们的智力就已经有如此发展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能不能把这理解为一种‘进化’?假如活死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发生着进化,那将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副院长捏着下巴,大拇指轻轻摩挲着胡茬,似乎在仔细考虑我说的话。好一阵后,他说:“你的观点很有意思。但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如果真是进化的话,那这个进化的速度只能用恐怖来形容。要知道,人类从古猿进化成智人,用了几百万年的时间——而活死人如果在区区几年的时间里就办到了的话——这是违反进化理论的。”
“那你怎么解释他们智力的进步呢?”我问道。
“我只能说,这种现象目前来说还是个谜——活死人的出现本身就是个谜,所以围绕他们的一切都是未解之谜。”副院长说,“不过,不管怎么样,有这种进步总是好的。”
“是吗?你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难道不是吗?起码对于活死人来说,未来能有发展进步总比永远一成不变要好得多。”
我没有说话,暂时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内容。但我想起了爸爸说过的话——他认为活死人的出现是某种大灾难来临前的序曲。而他教导并影响我的哲学观点也令我对此事感到不安——任何事物都是有两面性的。一件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也就意味着它可能会带来某种坏的结果……
同时我又想起了母亲的人生哲学——“好”和“坏”是没有绝对定义的。比如丢钱,对于丢失了钱的人来说,是件坏事;而对于捡到那笔钱的人来说,就是一件好事。
活死人的出现,以及他们的“进化”——对于人类来说,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在很久之后才终于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