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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河水已升六尺,土地泥泞,马不能行。
自从进了楚州城,天就没停过。李云棠站下廊前,看着顺着瓦楞流下的雨水,皱起眉头。不过短短五日,雨水便淹了不少田地,再过几日,城外人怕是要疯了似的往楚州城涌了。
“云裳在忧虑什么?”楚华锦慢慢进得院来,远远地见她愁眉紧锁,身后的男子撑伞跟着,一同来的,还有楚家大公子楚华琰和小公子楚华植,楚华植年方十三,躲在哥哥后面看着清贵婀娜的李云棠,脸红了又红。
李云棠看着他们姐弟三人,将打满雨水的手收回来,勉强笑道:“你们怎的一起来了?”
楚华锦被大侍扶着走过一块块青石板,又上了台阶,最终来到李云棠身前坐下,“云裳忘了,今日是你的生辰。”楚华植依旧靠着哥哥坐下,四人占了桌案三角,三人各备了一份生辰礼。
李云棠敲敲脑门,笑道:“还真是,华锦不说我都忘了。”楚华植年龄最小,不比哥哥姐姐,礼物捏在手里背在身后,看了李云棠几眼终是没说出一句话。
李云棠解围对他伸手,“华植要送我什么?”
“没、没什么。”楚华植将手从身后伸出来,脸红奉上一只细长的盒子。李云棠打开,竟是一枚做工精细的云纹银簪,一时,楚华琰和楚华锦都愣了。
启国无论南北,男子主动送了女子钗簪,都表爱慕之意。是以,男女定情时,钗、簪之类最多。
楚华植低头不敢看她,他只是见她要么是一支碧云金钗,要么就是一条缎带绑了,想着送她一支银簪固发,绝对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听爹爹说,她还有一年才娶夫郎,而他今年已经十三岁了。
只此,而已。
李云棠看着他逐渐发红的耳根,并不点破他心中的小心思,转身拿起看了一半的孤本将簪夹在书中,笑道:“我正愁没书签,华植真是心细,省了我不少事。”
姐弟两人看着夹在书中的云纹簪,皆默默不语,楚华植看着书中鼓起的缝隙,眼神瞬间黯下去。
相比楚华植的,楚华锦和楚华琰的就正常多了,分别是一支玉箫和一曲琴谱。李云棠看着这两件风雅的东西,又想到了那人。不由眉角轻笑,不知他画完了没有。
楚华锦饮了一杯桌上茶,道:“母亲早早在厅中摆了酒宴,要为云裳庆祝,故而让我三人来请,云裳快随我去吧。”
话说接风宴当晚,因老主君突发急症故,宴饮匆匆结束,楚瑾孝顺,急急走进后院再没出来过,这些天才稍得空隙。李云棠来楚府已有六七日,今日又是生辰,楚瑾愧疚,吩咐了要好好庆祝,特意遣了三个子女来请。
相思难熬,李云棠并没有多少庆祝的心思,却也不想拂了几人的笑脸,轻轻点头。
酒宴摆在正厅,桌上玉盘珍馐,楚家歌舞倌人姿态曼妙,歌喉婉转,执酒的小侍恭敬站在身后。席间依旧不见老主君,楚家正君和大侍陪坐,李云棠无甚心思欣赏,对楚瑾的问话一律简短答了,只是依旧称大人,楚瑾也不强求。
正吃着,窗外雨声又大了。就着雨声,李云棠轻轻开口,“昨日雨小,云裳贪玩出门,结果没走两步就灌了半裤管泥,不得已又退回来。”夹起一只虾仁放到碟中,并不急着吃,只有意无意望了一眼楚瑾,道:“楚州北县,听说都能游船了。”
楚华锦摆手,“五六月,我楚州向来多雨水,云裳长在北国,故而有所不知,楚州多种稻,如今农家秧苗才下不足一月,此时雨水正是好时候。”
楚华琰和楚华植也点点头,今年雨水虽多了些,但印象中楚州五六月没有不下雨的,多一点少一点没什么。
“云裳若是闷得慌,楚州城还有许多地方可逛,华锦可以相陪。”
李云棠摆手,“云裳只是感慨江南雨多,之前途径青州,江州界,这两州似乎也下了不小的雨……”
楚瑾手中筷子一顿,看了她一眼总觉她话里有话,却并不多言。
今年的雨水是多了。
食不言寝不语,除了一开始的热络,一顿饭吃得安静极了。饭毕,下人们撤了碗碟,谢了歌舞,退了丝竹,华琰华植随正君回了后院,楚华锦不宜久站,先回书房处理其他事务。一时间,偌大的厅中只剩下楚瑾、李云棠二人,出了门外雨声,再无其他声响。
李云棠坐在椅中,看着门外雨帘,不开口也不动作,手边,是楚瑾送的生辰礼。
“大人有话便说,云裳听着呢。”
楚瑾看着这个与楚暮七分神似的外甥女,神色又现飘忽。两年前李云棠也曾偷下帝京,只是还未走到楚州城就被君后抓了回去。这次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从接到探子来报,她就派人暗中查看,君后的人看到并未阻止,直到安安稳稳进了楚州城,她亲自把她迎进楚家。上一辈的仇怨太久远,她多次企图以小一辈的亲近来缓解,奈何每次进京,君后均不召见。
她乐见李云棠来楚州,但她还有理智,以君后对楚家的怨恨,绝不会同意女儿来楚州。于是她一边保护一边查探,结果君后的暗卫没有等来却等来了昭帝的旨意。
却原来李云棠此次南下,偷拐了裴学士的公子。昭帝盛怒,但顾及此事事关帝师太傅的清誉,不宜张扬,只得暗中处理。难怪,她会改换装束,易了姓名。
倒是三皇女能做出来的事。
楚瑾看着分毫未动的茶盏,叹了口气道:“昨夜臣接到旨意,殿下久不回帝京,陛下君后十分惦念,特地下旨,让臣速速送回,以全思念。”
李云棠知道逃不过,挑眉道:“云裳与大人十七年不见,如今才来楚州几日,大人就要赶人了?”
这话说得嘲讽,语气性子倒和楚暮年轻时如出一辙,楚瑾皱眉,缓缓又道:“不是臣不想留,实在是陛下想念殿下,楚瑾为人臣思君心,明知陛下思念女儿,岂有不奉还明珠的道理……”
“大人,楚州只有云裳,哪里来的殿下?”李云棠打断她,从怀里拿出父君给的玉佩细细摩梭上面每一道裂痕,楚瑾看了将脸转向门外,雨水沿着屋宇下落,在阶前激起阵阵水花,于是不再提圣旨和护送,开口道:“楚州正值阴雨时节,实在无可赏玩,殿下来楚州,想做什么?”
把玉佩收进怀里,李云棠沉声又道:“今日云裳已然十七,再过一年就是为国尽力的时候了,故而想趁此机会游历民间体尝疾苦,将来佐政,也好不给陛下抹黑。大人为臣多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定能体谅云裳的一片赤诚。何况……爹爹对此很是赞同。陛下暗卫若是追来,大人尽管推到云裳这里。”所以,母皇那里,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这番话,楚瑾半听半信,在她眼里,李云棠不过是个玩心大的少女,如两年前一样。左右此事不得张扬,既然她从未自称李云棠,她便当她只是云裳。
“殿下若真想体察民情,老臣便帮助你看清黎民疾苦。但陛下旨中还有一事,裴学士……”
提到裴杨,李云棠面色陡然转寒,“大人与其关心云裳的夫郎,不如多看看眼下将近的灾情,楚州雨下了半月,看似寻常,但楚州江水五天涨了六尺,大人就不觉得奇怪吗?”
楚瑾不由皱眉,她虽在后院看顾父亲,但地方县衙上报的事务却不曾落下,“这些殿下从何得知?”
“江州府牧与大人有隙,十年间除了祭祖从不来楚州,外人都道是因公务繁忙,但却骗不了云裳。楚家自二十年前就不再是楚家了,不是吗?……”江水突然上涨与江州有关,只是如何做到的,她还不知。
一句话说得楚瑾皱眉,无奈道:“殿下说了这么多,是为了替君后讨伐当年的事情吗?”
李云棠摇头,正视楚瑾,“云裳此来不为当年事,若大人愿意告知真相,云裳洗耳恭听。”
当年事若能说清,今日便不会走到如斯境地。楚瑾看着她灼灼的目光,终是将话题又引到江水上,“楚州北部三县,均上报雨水如常,殿下又从何处得到的消息,说江州别有居心?”
“小姐。”墨九从远处疾步而来,身上的黑衣早已湿透,雨水顺着下摆滴在地上,将竹筒内的短笺递给李云棠。
江州通向东海的山间缝隙,半月前就堵了。李云棠眼中有些气恼,上一世她一直不知江楚是如何发的大水,没想到这一世还是晚了一步。
江州有兵十万,她动不得,阿姐更动不得,稍有染指,传到母皇耳里可能就是一场万劫不复。脸色难看地将短笺递给楚瑾。
江州与楚州相连,位在楚州东北,启国地势总体西高东低,大江大河由西往东流,偏偏在江州东南东北两个方向起了两段山,山虽不高,但却生生改了京州青州楚州三州的河流流向。
京州洛水绕江州北部高山,经东州注入东海,青州河水一部分沿江州两座高山缝隙注入东海,一部分直接向南汇入楚州江水,在楚州东南出注入东海,而江州的通水,则大部分自北向南流入楚州。楚州方圆近千里,地势开阔,北接青、江,南接南州。江水虽宽,若京州、青州、江州皆下大雨,水势南下,楚州或轻或重,都要受一遭。
现在,山间河道堵了。
楚瑾不由正色,急急向外走。若江州真在半月前堵了河道,以楚珏为人,必会先行压制,隐而不报。雨水下了半月,青州和京州两州的雨水汇集江州再向南,楚州危险了。
“大人……”李云棠叫住她,“请大人向朝廷奏请,下令楚北的百姓速速搬离。”
楚瑾疾行的脚步错过了李云棠愧疚的眼神,看着外面的阴雨,李云棠慢慢闭上双眼。她曾是大启国君,在位五年从不曾恶待她的子民,这一世,她有她的私心,她明知楚州有灾祸,江水一旦决堤,毁的不仅是江楚千里的农田,数十万的百姓也将流离失所,甚至家破人亡。苦心经营数月,钱、粮、医者、草药,楚州一时调运不齐的她都有。
只是,这些需要阿姐来。
“墨九,本王错了吗?”
她的声音太小,飘飘忽忽散在雨中,墨九站在门外,脱了外衫拧水,袖袋里鼓鼓囊囊的,这才想起有东西没交给她。
李云棠眨眼,见墨九伸手递过一只瓷瓶,上面的花纹她再熟悉不过,慧觉大师赠她的药膏就是用它装的。惆怅的面容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将瓷瓶拿在手里,瓶口的塞布似乎还有那人身上的清香,只是瓶中叮叮当当,似乎不是药膏。拔掉瓶塞,竟是几颗圆滚滚的红豆。
红豆生南国,古来最相思。李云棠嘴角翘起,青儿想她了,她又何尝不想他呢。
将瓶中红豆全数倒出,放在手心细数相思。五颗红豆鲜艳饱满,大小几近相同。又让李云棠想到动身来时的情景。
……
那日,江若衣走后,她便着人将顾东风从倌馆赎回,放置在别院。青儿踏雨而归,在顾东风房里坐到天黑,直到对方面有倦意,才回房间。
“青儿……”廊前的信灯外飘着飞虫,那日她站在门外等了许久,青儿却撇开眼不去看她。
“这么晚了,殿下该回房好好休息。”躲着她的眼神进了房间,转身便把门关上。
她叹了口气,知他正在气头上语气才这样生疏,手指触在门边缓缓道:“离京前先生曾夜观星象,预示楚州或有水灾。我放心不下,须亲自到楚州走一趟才安心……”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打算将我留在青州?”他当时真是气急了,直直看向她的眸子,又问了一遍。
“是。”青州多诗情画意,佛刹古庙,以他现在的装束,母皇想找到他还需费些时日,他想游湖便游湖,想访山就访山,她安排了足够的人保护,即使被母皇暗卫找到,季敏和其他暗卫也能随时更换地方,再避上一阵。况且留青城距京城不近,离楚州不远,她确实从一开始就打算将他留在青州。
他被她气得冷了眉眼,咬牙道:“如此,裴杨明日便回帝京,好让殿下彻底安心。”
“青儿……”怕他真的一气之下就走了,她揽住他,紧紧地拥在怀里,暗道自己思虑不周,五指扣在他腹间试着安抚,“若今日你我易地而处,青儿是否也希望我留在青州?”
青儿和别的男子不同,他讲道理,只是张口咬在她的肩上。大概是讨厌她遇到事情总将他摘出去,咬得她又皱起眉。久久他才抬头,清亮的眼睛染上雾气,声音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需几日?”
“若楚州无事,去去便归。”他皱着眉头,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她笑着又道:“我不在这些天,青儿不妨画些山水,等青儿画完青州十景,我便回来了。”
这语气活像哄小孩子,他却存了一丝希望,“真的?”
“真的。”
……
如今青州十景已经完成五幅,青儿思她心切,她也该快点才好啊!将红豆塞回瓶中放在怀里,李云棠看着天边云雨,眼神逐渐坚毅。她也该动身去楚北了。只是,在去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相传,楚家有件刀枪不入的金丝甲藏于老主君殿中,不知是真是假。
十七年不见,今日又是生辰,讨件礼物,不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