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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说了一个故事,我也来给老师讲一个故事。”
雪光落满了宫殿,将前朝所有靡丽奢华的遗迹都照出了重重鬼影。
夏洛荻是狼狈的,她站在那些鬼影中,似哭似笑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洛郡秦家府中常挂着一幅‘愚公移山’的挂画,府主秦公也常以愚公自喻,教导儿女子孙——世上难事如山,避开一座,下一座只会更高更险,永远走不出一条坦途。”
“泰合年间,那是何等的乱世。人心思变,连军中几十年的宿将公西宰都不时暗示秦公可率领麾下啸云军争一争这天下。”
“但秦公晓得自己老了,三个儿子都早早死在乱战中,便是宿将以死相挟,他也只是笑而回道——世上岂有古来稀的开国主。”
“家国内外交困,他亦日夜苦恼。这时,便有一位往年之交,秦公口中常称其为‘救世书’,有张良、诸葛之才,此人遍识经典,认为家国凋零,乃为皇族贵胄腐烂,既已入乱世,不妨便用乱世终结。”
“他向秦公说,当今之世,指望昏君幡然悔悟断无可能。不如让秦公效仿伊尹,先以精锐重兵镇压炀陵二王,软禁天子,启用能臣救世。而昏君常年受所谓‘仙丹灵药’所蚀,寿岁必不久长,再扶有能为的明主上位,以昭中兴。”
“他确有救世之才,否则也不会一拜相便立即拿出一整套裁撤冗官、定土安民、联番抗燕的救国大策来。而这份‘救世书’,他当时也一定给秦公看了……当然,秦公叹为观止,他开始对救世论调有了信心。”
“可炀陵不可能让手握重兵的秦公随意进入炀陵,于是‘救世书’便大胆献计——先以一份真实的叛国密信取信于韩王、赵王,以叛国罪为名单召秦公入炀陵。而秦公一旦进了炀陵,以其威望,内中三大营将领必会倒戈相投,届时再以十万啸云军南下,清君侧以救世。”
说到这,夏洛荻笑了一声,一步步走近这个乱世之中给她活下去希望的长辈。
“这筹谋很好,秦公相信那份救世书……而后来这份救世书也确然有大用,七年内靠着半壁江山将国力自泥淖之中养成参天大树,历朝哪代贤臣有这般能为!”
“可谁晓得,当秦公听了他的计,用真兵符加盖的密信成了最后刺向他的刀,而他身侧托付兵符出去的亲卫,那个潞洲出身的亲卫,试图逃向潞洲投奔原主,却被截而杀之……其带出的兵符和秦公的遗言。”
“秦公本不用死……是你背叛了他。”
秦公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孤零零地在群狼环伺的炀陵城里时,该是怎样地绝望。
夏洛荻不敢想,她只怕自己一想,便要撑不住了。
“我得想想……”乐修篁还是一副无喜无悲模样,良久,他回忆起来,道,“秦公那封随兵符带出来的书信,却还是没有怨怼于我,只说自己困于炀陵,啸云军必然哗变南下救他。为免帝江关不失,兵符须得交托给他的宿将公西宰,嘱咐他万不可下炀陵来救他,死守帝江关,杀至最后一人也不可让北燕南下屠戮百姓。”
但兵符到了潞洲,就被人截住,所谓“死守帝江关”的军令到了啸云军那里,就变成了“秦公已为封氏皇族逼迫而死,倒不如开关掀翻这狗朝廷”。
乐修篁的手在史书上抹去了秦公的名字,三代功勋世家,守疆将门,就这样彻底沦为了叛国贼。
殿内一阵静默,良久,乐修篁才说道
“我错了。”
“我这一生,有过两个错误。”
“一是误判北燕朱明为天命所选,以为他能驱驰南下,改朝换代。”
“二是没想到灵州一个年轻的藩王,能打得三十万北燕大军铩羽而归。”
“而我误判了局势,若不是当年把十万啸云军送了北燕,那朱明不一定能活到现在……要么燕胜,要么魏起,最为恶劣的局面,就是如今的割据之局。”
他说到这儿,又转向夏洛荻“为师晓得你想问这么多年,为师是否对秦家有所愧疚……”
乐修篁低下了头,而下一句话,却并非是什么愧疚之言。
“这是国战,一家一族之命,太渺小了。”
秦家几百口人命,这么多年的骂名,她和不语被毁掉的一切,从来就不在乐修篁的考虑范围之内。
……从来都不。
“拿下这疯子。”封琰说罢,殿外无数甲胄涌动,将乐修篁带出了殿外。
“陛下。”
乐修篁在门外停住了步子,一脸平静地回头道
“用完我之后。老臣很期望她能成为下一个我……她太合适了。”
“这不是得失,乃是非,是非都混淆不清,汝不配教君王如何用人。”封琰沉声道,“丞相乐修篁,即日起罢相夺爵,收押大理寺,以待彻查,”
尘埃落定后,整个藏珠殿回归了静寂。
“我……曾经很想成为他那样的圣人。”
如果用心去看夏洛荻的双眼,会发现那眼中已无恨怒,只有一潭死水。
封琰沉默地走上去,任凭夏洛荻将冰冷的身体重重埋进他怀里。
“我一度想着,倘若秦家真的叛了国……也只有成了他那样的圣人,用这条命来赎罪,才能断了我一切念想。”
“可我终究只是个凡人,我没有那么无私……我想报仇雪恨,想带着不语回家,想日日看到你。”
七年了。
这颗心封冻了太久了。
封琰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才等到这句话,只是此时说来,却是满腔涩然。
“……我带你回家,回洛郡,就现在。”
……
与此同时,炀陵以东。
后知后觉的官兵直到三江会的绿林大摇大摆地驾车从东城门冲出去足足一盏茶后,才集结起五百人的追击队伍,顺着歹人离去的方向追去。
“见了鬼了,怎么今天羽林卫、金门卫、虎门卫全都调出去操演去了……连兵马司的统领都回乡探亲了。”
兵马司好不容易凑齐人,待出城门,那三江会绿林的马车早就跑远了,只能一路拦下官道上的路人询问去向。
早知道今日是大理寺要审那秦姝,便该多带些人来。天子脚下,被一伙绿林青天白日地劫走了秦姝,明日第一个要问罪的就是他们。
“追!不准停,哪怕追到青州去都要追!”
官兵们叫苦不迭,直至天色黑沉下来,才在一条无人的官道岔路上追上一辆废弃的马车——车厢被抛弃在原地,只带了马匹走,那就更快了。
正一筹莫展之时,后面有人打马而来。
“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城里出了那么大的事,竟然没关城门?!还让绿林走脱了?”
一见来人,兵马司的副统领头都大了,连忙下马赔罪道“裴侍郎,天色已黑,贼人恐怕走了岔路,我等无能为力啊,只得等明日通令州府……”
“还等明日?”裴谦勃然作色道,“明日传到陛下面前,尔等官帽难保不说,只怕要下狱追责!何况都追到这儿了,不如分兵去追!”
那统领一咬牙,五百人分作两拨二百五,各自从岔路而去,其中一路由裴谦带头。
疾驰了半个时辰后,天降飘雪,又遇上一个岔路口。
副统领心里也没底,猜测道“贼人莫不是走了小路?”
裴谦下马摸了一把地上的土,道“刚才这条路上有蹄铁印子,但现在下了雪,前面的路也分不清是对是错,再分兵吧。”
官大一级压死人,统领只得咬牙再分,二百五分作一百二。
没过多久,飘雪如鹅毛,官道上很快落了一层斑驳的雪白……官兵们已然开始冷到搓手跺脚,但更令人绝望的是,前面又是一条岔路口。
“再分只怕压不住那些绿林了……”
“统领何故长匪徒志气!”裴谦严肃道,“他们不过十几个人,我们便是两个人打一个,也足够碾他们许多回的了,分!”
无奈,只得再分……直分到剩下三十个冻得手脸发红的官兵时,他们终于看到了道旁有家野店,店边拴着一匹屁股上打着烙印的官马。
“追上了!”裴谦兴奋地搓着手道,“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不就追上了。天寒地冻的,这些贼人必定在店里吃酒,这里只有我穿着便装,且让我先进去打探虚实,确认秦夫人无恙之后,你们再包抄过来。”
一路上满腹幽怨的兵马司统领对裴谦肃然起敬“大人以侍郎之尊愿意轻涉险境,实乃兵马司楷模,陛下幸而有大人这般智勇双全的……”
不等他马屁拍到实处,裴谦便一溜烟地踏雪而去,在门口装模作样地自称旅人,要在野店借宿,不多时,店家开门,让他进入店内。
外面的兵马又等了许久,又冷又饿,有人问道“那裴大人进去这么久没出来,不会出事吧?”
“……也许被贼人怀疑了吧。”
“依我看,他怕不是在吃热酒,却教兄弟们在外面挨饿受冻……”
低低的抱怨声此起彼伏,就在那副统领寻思着要不要直接杀进去时,那野店窗户上灯火一阵摇曳,突然“卟”地一下,烛光全灭了,店内一片乌漆嘛黑。
“坏了,快进去救人!”
三十几个官兵踉踉跄跄地撞门进去,却只见那野店里空无一人,店主被绑在椅子上昏了过去。而店内柱子上贴着一张白纸,上书几个难看的草莽大字——
“先夺天下姝,后擒紫衣臣,犯京华属谁,霞州三江会。”
……
子夜雪停,前往霞州的崎岖官道上,一辆故意做旧的马车在山道上缓缓而行。
不多时,后方马蹄踏雪声由远及近而来。
“慢点、慢点。”裴谦座下的马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也累得筋骨酸软,直至追上前面的马车,才道,“睚眦,快去看你娘。”
他前面的少年拍马追上马车,对着驾车的人团团抱拳道“梁大哥、郭大哥,有劳兄弟救我娘。”
“出来走跳江湖讲的是一个义字,只恐这一路崎岖,委屈了老母。”
马车里的秦不语听到熟悉的声音,立即探出头来。
“睚眦,你也太不像话。”
她微微蹙眉,道,“劫了我,你爹怎么办。”
哦,原来不是骂他,是怕把夏洛荻落下了。
雪月清辉落在秦不语面上,周围的绿林纷纷长大了嘴巴,壮年的汉子一个个手足无措,远远站直了望着这边。
“没事儿,就是那……”睚眦皱了一下脸,道,“就是那姓崔的叫我们干的,不然哪能这么容易走脱,我爹有他顾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三江会的梁斩道“老母莫怕,今日就算没有那狗官派刺客谋害,我等也是要救夫人出来的。我三江会弟兄不少是三王乱时上山的,先前害他们落草的狗官不少都被夏青天铡过,算是我寨的大恩人,此番离开那天子脚下,夫人往后只管在霞州定下来,三江会势大,连常氏的地盘都要看我们的眼色。”
“多谢好汉。”秦不语又转向睚眦,咬了咬下唇,道,“官兵可有看到你与此事有关?”
“没有。”
“那你回去。”秦不语担忧道,“回去炀陵,保护你爹。”
睚眦一挑眉,想了想还是点头,对三江会的人道“我娘年事不高,但名声累赘,此去恐怕多生是非,这里有一个朝廷狗官。”
裴谦“世侄,说话不要那么残忍。”
“我娘罪名未定,官兵恐怕会对三江会动兵,你们把刑部侍郎带上,他家里是开国阁老世家,有此人质要挟,三江会好谈判一些。”
“还是兄弟想得周全,裴大人私放我等出狱,也是我等恩人,会不会委屈了裴大人。”
裴谦已然打算把自己挂在秦不语车上,闻言狂喜“不委屈不委屈,贵寨还缺军师吗?”
“……”
睚眦再次提醒道“我娘周围的苍蝇也交给梁大哥打发了。”
“放心,睚眦兄弟。咱们狱中结识,乃是天定的兄弟,你老母便是我老母。”梁斩朝着秦不语纳头便拜,“老母在上,孩儿梁斩,忝为三江会副寨主,今年三十三,孤儿出身,若老母不弃,寨中还有一百单七结拜兄弟,愿一同奉养老母天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