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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靖四十四年正月十八丙辰日,京城,赵宅。
“老爷,大夫到了。”
内宅的软榻上,魏谦自昏昏沉沉中被魏己轻声唤醒。
虽然腿上的痛意已经退去了大半,但魏谦此时依旧是虚弱得提不起半分气力,浑身都像是浸了水一般沉重,靠魏己服侍着才勉力撑起半个身子来。
魏谦倚着软枕,费力抬起眼皮,下意识朝门口来人的身影投去视线。
而待看清了来人的模样,魏谦先是一愣,而后竟好似请神上身了一般,竟凭空来了精神。
来人正是沈鸿儒。
沈鸿儒一身青色官袍,身上披着大氅,正拢着手静静站在帘下,漆黑的官帽和氅衣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雪。而沈鸿儒的身后跟着一名提着药箱的随从。
魏谦暗哼了一声,见沈鸿儒穿着官服上门,他心下已然明白了大半,狠狠瞪了榻边的魏己一眼。
魏己虽然避着不敢去看魏谦,但依旧感受到了自家老爷杀人般的视线。魏己也只能在心里徒呼冤枉,连忙去搬来墩凳,朝沈鸿儒招呼道:“沈大人,快快请坐。”
在外人面前,魏谦自然是不好发作,甚至反而得端着体面。只是眼瞅着沈鸿儒在跟前坐下,魏谦还是止不住咳了两声,黑着脸客套道:“咳咳……有劳了。”
沈鸿儒只点了点头,示意随从打开药箱,然后从中取出了一方红木脉枕来。
在心底犹豫了片刻后,魏谦最后还是抽出手来,放在脉枕上,由着沈鸿儒搭手把脉。
只是魏谦到底气闷,没好气地朝魏己问道:“大宗伯呢?难得有稀客上门,怎地也不见他来接待。”
魏己在心里捏了把汗,解释道:“方才门房来报,说是有两位相公亲自递来了拜帖,大老爷眼下正在前厅见客,实在是不便招待。怠慢之处,还望院判大人见谅。”
沈鸿儒恍若未闻,只凝神把着脉。
随后沈鸿儒收回了手,转又掀开了魏谦身上小半边锦被,露出下头一双满是瘀伤和瘢痕的小腿来。
魏谦见着这情形,顿时间气血上涌,一张苍白的老脸竟泛了潮红的血色。
若是换做别的大夫也就罢了,偏偏他身上这最丑陋也是最脆弱的一处让沈鸿儒这么摆布打量,魏谦只觉得是莫名的气愤与羞恼,甚至隐隐还有些委屈。
沈鸿儒叹了口气,转头朝魏己说道:“你家老爷一时惊惧伤神,又有寒邪侵体,故才有发热昏厥之状。外伤虽重,然而暂无性命之忧。”
魏己顿时长舒了口气,又连忙说道:“如此便好。只是……还烦请沈大人再尽力救治一下我家老爷的腿伤。”
沈鸿儒轻声应了声好,转而问道:“贵府上可有药房?”
“有的!有的!一应药材都有,大人若是要用药的话,我这便差人去安排。”
沈鸿儒点了点头,从袖里掏出了一张药方,递给了身后的随从,吩咐道:“你且照这个方子,用文火煎上一服来。”
随从接过药方后,面上露出短暂的犹豫之色,下意识看了榻上的魏谦一眼,而后转身由魏己领着出了门去。
目送着随从离去的背影,魏谦不禁有些惊讶。
合上门后,内室之中便只剩下魏谦和沈鸿儒。两人一卧一坐,各自无言。
沈鸿儒低头从药箱里翻检出一包黄锦针袋,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我此次出宫,至多逗留一个时辰,你若有什么想问的,便尽管问吧。”
魏谦闻言一愣。
说来也怪,从前魏谦有满腹的疑惑想从沈鸿儒这得到解答,只是沈鸿儒身为太医院院判,平日里出入都有或明或暗的眼线在侧,让魏谦轻易寻不着机会接近。即便是大费周章地“偶遇”上,两人也只能通过魏己的唇语传话,交流些只言片语。
如今难得良机让两人相处暗室,这一时间里,魏谦反倒是不知从何问起了。
沈鸿儒只以为魏谦还有顾忌,接着说道:“随我前来的那人虽然是东厂的探子,不过他同我从前有旧,是不会将你我独处之事上报的。”
一听沈鸿儒说起什么“从前有旧”,魏谦腹里立马就泛起酸水来,不觉话里带了几分嘲弄,挑眉问道:“哦?究竟是什么交情,竟能让这人甘愿冒着杀头的风险替你隐瞒?”
原本在挑选银针的沈鸿儒抬头看了魏谦一眼,而后又低下头去,语气平静地解释道:“他从前原是在西苑当差,后来因为打碎了致一真人的青花盏而被罚了杖刑。恰好那日我去西苑请脉,出宫时正好撞见了,便托人给他送去了两服伤药。”
魏谦暗道难怪。要知道寻常人受一顿杖刑下来,十有八九会是当场毙命,即便侥幸不死也多半成了残废,而且还是得在及时得了救治的情况下。沈鸿儒对那人也算是救命之恩,更何况,沈鸿儒口中的那位“致一真人”在世之时,永靖帝对其人是尊崇至极,这位真人说出的话无异于半道圣谕,宫里头谁又会为了一个小小的内侍而犯得上去得罪呢?
魏谦不禁由衷感慨道:“你倒是心善。咳咳……要说这位邵天师,还自诩是得道的真人,陆地的神仙,可真论起这慈悲心肠来,反而远不如你一个御医。”
沈鸿儒摇了摇头,说道:“宫里头的人,一向都是明哲保身,我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生生死死的事也看得多了,哪里还谈得上慈悲二字。那时候,我不过是看他实在凄惨,便生了些同病相怜的心思罢了。”
说到一半,沈鸿儒话锋一转,道:“且不说这些了,你难道不想问问宫里头的情形?”
魏谦暗骂自己多心,险些误了正事,于是问道:“宫里头那位病况如何?初一太庙大祭,他可是亲自行了配天之礼,莫非已经好转了?”
沈鸿儒摇了摇头,说道:“论这用药的功夫,皮德珍确实远在我之上。然而药石到底只有补益之效,难以还生返死。那位如今面上渐有康健之势,但内里实则虚耗至极,已是油尽灯枯了。”
“那依你看,还有多少时日?”
“继续用药的话,或许还能迁延月余。可万一丹毒有所反复,怕是顷刻便是山崩陵摧,一夕崩殂!”
魏谦在心中算了一下时间,虽然忧急相加,但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是再无计可施,只能叹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已是尽了人事,至于其余的,也只能悉听天命了。”
沈鸿儒问道:“我一直不解,皮德珍此人向来不图名位,不慕权势,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他帮你办事的?”
魏谦不禁想起当年扬州倭乱时遇见皮德珍在难民堆里忙得跳脚的情形,低低苦笑了一声,说道:“这世上又哪有无欲无求的人呢?皮德珍同你,说到底还是一类人,既怀仁心,又有仁术。不同的是,他不愿毕生所学只为治一人一姓,他所求的是能活千万人,延千秋岁的方子,所以当年他才会辞官离京。而我不过让人带去了一副流民饿殍图,就把他从江西哄了过来。”
沈鸿儒默然了一会,说道:“我不如他。”
魏谦又说道:“我后来同皮德珍说,咱们这位天子,实在是天下最自私自利之人,在他死后,哪管洪水滔天。可这姓皮的非不信,我索性激了他入宫,又用十万两赈灾的银子托他带了些话,如此而已。”
“这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盼着那位殡天,倒是你,指望着给他续命。”
魏谦又咳了两声,冷笑道:“要说最盼着那位死的,天下间怕是再无人比得过靖王了。正因为如此,所以眼下还不是时候。若是靖王继位,难保不会得知当年的故事。就依靖王的脾性,连自己的亲哥哥都不放过,又岂会不斩草除根?”
“可是昱王并非嫡出,加之其母妃杜氏又是罪妃之身,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不得圣心属意……”
魏谦笑中冷意愈加,眼中立绽凶光,阴狠道:“那就让他没得选!”
沈鸿儒陡然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立时便是一个寒战。即便沈鸿儒早就对魏谦的意图有所猜测,可骨子里天生对皇权的畏惧还是让沈鸿儒浑身发冷,如坐针毡一般,根本不敢细想下去。
“噗噗……沙沙……”
此时窗外风雪一紧,惊得窗纸扑然生响。
两人闻声,都是紧张地朝窗棂处望去,见窗外除了风雪再无动静,才知是虚惊一场。
魏谦到底还是心虚,低声问道:“随你同来的那人不会提前回来打探吧?”
话一出口,魏谦转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毕竟魏己也是晓事的,定然会在外头把人好生盯紧。
沈鸿儒也是摇了摇头。
魏谦转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沉声道:“说起来,你救那人一命的事在宫里也算不上隐秘,东厂又怎会安排他在你身边做眼线,还偏偏让他今日随你出宫,未免太过巧合了些,这其中……会不会……”
“我从前便曾思量过此事,倒也有些许猜测,只是一直未能证实……”
魏谦眼神一亮,问道:“你是说,宫里还有恭王留下的人?”
这个猜想让魏谦心念急转,如果真的有这个人存在,那么必然已经是宫里的老人了,而且还得是能在东厂里做得了主的人物。放眼禁中,符合条件的人不超过一掌之数。
沈鸿儒此时反问道:“莫非……你竟也不知情?”
魏谦顿时就被问住了,回过神来后莫名就气恼起来,也不知是恼恭王多些还是恼他自己更多。
心急气苦之下,魏谦又咳了两声,闷闷说道:“恭王行事诡变,他那些阴谋手段,休说是我不清楚,即便是李衡,也只知晓个大概。当初李衡只同我说恭王布置有七道暗棋,分别以北斗七星为名,其中斗柄三星在地方,斗魁四星在京城。而我除了得知令尊居‘天枢’,而昱王母妃居‘天璇’以外,其余之事便一概不知了。”
沈鸿儒闻言,右手一颤,手中的针袋不觉掉落在毯上,里头的银针跟着散落一地。沈鸿儒连连摇头,双目有些失神,喃喃道:“不可能,杜妃怎么会是……不可能……”
魏谦眉头一皱,沈鸿儒的反应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但魏谦没有出声发问,他只静静等待着沈鸿儒开口。
室内一时寂静,两人甚至都能听到对方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其实,魏谦对恭王和永靖帝之间的那些恩怨和龌龊并不关心,他真正在乎的是——当初恭王究竟有何倚仗,来用以反制身为一朝天子的永靖帝?
而后来又是因为什么缘故,让恭王许多年的布置与谋划付诸东流,最后落得个满盘皆输,刀刃加身的下场?
魏谦心知,或许这一切都要追溯到三十年前的北京城里。
就在三十年前,也就是永靖十五年前后,发生了太多的变故,无数人的命运也因此被彻底改变。
杨元和罢官流放,杜妃暴病而亡,赵崇明出宫离京,而恭王则在兵乱中薨逝。
而现在,魏谦隐约感觉自己就要接近那个尘封三十年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