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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皎月初升,惨白的月光透过那个狭小的窗口投照在庄魅颜眼前的地面上。这里是县衙大牢的牢舍,三面具是墙壁,一面是手臂粗的木栏杆,被粗大的锁链牢牢锁住。牢舍的地面是简陋的青砖,墙角铺了一堆稻草就算是庄魅颜今晚的床铺了。
夜风吹进牢舍,寒意阵阵袭来。庄魅颜坐在稻草上,曲起双膝,用两只胳膊环抱着自己,头轻轻搁在膝盖上,月光就照在她的绣花鞋上。出于本能她向有光源的地方靠了靠,只可惜月光寒凉如水,不能给她带来一丝暖意。
那位京城来的大人把她带回衙门,一言未发,就让人把她送进牢舍关了起来。她既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也不知道自己会受到怎么样的惩罚,心中极为煎熬。此时她倒无心计较所处环境的好坏--就算给她一张锦被软床,她又怎么能高枕无忧呢?
牢头过来给她送饭,态度还算客气,庄魅颜趁机向他询问自己的案子。牢头含含糊糊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是那位京城来的大人的意思,据说是她酿的酒喝死了人,所以要查办。
听说牵扯人命,庄魅颜着实吓了一跳,她对自己的酒很有信心,知道绝不可能会喝出人命,其间必有蹊跷。要说运往京城的酒,却只有去年常买办定的那一批“七日醉”,今年又订了一批,要的是工艺稍微复杂质量更为上乘的老烧酒,还在酿制之中。
庄魅颜怎么想也想不通,更让她不安的是,这位大人竟然也不提审她,难道就这样糊里糊涂给她定了罪?
她望了一眼月亮,刚好有一片乌云飘过,遮着了月儿惨淡的面孔。
耳边传来一阵锁链摇晃的声音,有人在牢舍门口不耐烦地招呼道:“庄魅颜!出来一下!”
庄魅颜一愣,不知这是要提审自己,又或者有别的什么用意,心里不禁扑腾起来,一时间忘了回答,呆呆地坐在那里。
牢头更加不耐烦,用力拉开木门,大声冲她喊道:“庄魅颜,走啦!喂!说你呢。”
“李记绸缎铺”,大门紧闭,二楼的堂屋点了两只烛台,昏暗的光线下,屋内的人都默不作声,更显得气氛压抑。江玉堂和席老爹坐在主位椅子上,席若兰守在席老爹身后,一手扶着椅背,蛾眉不展,面露忧郁之色,憨牛儿,杨嫂,春菊坐在下首的凳几上,春菊靠在杨嫂的肩膀上,犹自抽泣不止,庄容熙也坐在他们身边,愁眉不展。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大家立刻抬起头来,江玉堂身体微微前倾,精神振奋,道:“必是杨兄回来了。”
杨秀才气喘吁吁小跑上楼,满脸通红,他一屁股坐在离他最近的一个凳几上,累得连气都喘不匀称,一个劲揉着胸口。杨嫂急忙倒了一杯茶给他,他顾不上客套,接过杯子一饮而尽,长长喘出一口气,终于开口道:“小可,小可打听明白了。”
大家都快急死了,一直就在等他回来细说庄魅颜的情况,偏偏他又犯了书生迂腐的脾气,先要罗嗦几句。憨牛儿忍不住喝道:“你倒是快说呀,三姑娘怎么样?不是说问个话很快就回来了吗?怎么去了大半天还不见人影?衙门里怎么说的?什么罪名?”
他连珠炮一样提了许多问题,杨秀才还没来得及说话,春菊一旁也催问道:“小姐有没有受苦?人家都说进了衙门要吃板子,他们,他们有没有难为小姐?你打点过没有?千万不能让小姐受一丁点苦啊。”
庄容熙也跟着添乱,惶恐地问道:“姐姐会挨打吗?怎么办?”
连杨嫂一贯沉稳的人也撑不住催道:“他爹,你倒是快说啊,三姑娘到底怎么样了?”
席若兰蹙眉道:“大街上的人都传论说姐姐杀了人,到底怎么回事?”
杨秀才也着急,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弄他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来,最后还是席老爹老成持重,喝了一嗓子。
“大家别乱,让秀才说。”
场面这才安静下来,杨秀才定了定神,说道:“我找人问过了,事情是这样的。”
问题果然还是出在庄魅颜给常买办酿的那六百坛酒上,常买办把酒卖给一个大富户,那富户喝了这酒,竟然一夜暴毙,死因不明。
京城的常买办已经被关押在大牢里,于是就供出庄魅颜。京城来的这个自称叫“秦飞扬”的大人就是专办此案的,因为是京城里来人办案,地方官员只能协从,不得插手,所以县衙里的人了解的也只有这些。据说这位大人性情古怪,只吩咐把庄魅颜关了起来,既不审讯,也不结案,大家都弄不懂他的意思。
杨秀才把自己打听到的情况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大家这才发现事情远比想象中的严重,如果是本地县衙断案,或者还可以想法子通融一二,这位京城来的秦大人,谁也摸不清套路。杨秀才原来还想请那个亲戚去说个情,那个亲戚连银子都不敢接,连连摇头,说这个秦大人不好惹。
这下连席老爹这样年纪大了的老人也不禁叹了口气。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江玉堂忽然开口道:“秦飞扬?可是京城第一名捕秦飞扬秦大人,御前五品带刀侍卫。听说此人为官清正,断案如神,若真是此人过来,倒不必担心徇私舞弊之事,定会给魅颜妹妹一个公道。”
“公道?”春菊冷笑一声,道:“江公子您是没瞧见,他进屋就要拿人,连个理由都不给。人都说衙门口难进,做官的吃了原告吃被告,若是没有银子打点,断然不肯放人。”
江玉堂摇头道:“若是说别人我不敢保,这位秦大人绝对不会如此。”
“憨牛儿,魅颜每次酿酒你也是知道的,你觉得酿酒的时候有没有什么问题?”江玉堂不放心地向憨牛儿讯问道。
憨牛儿仔细想了想,道:“咱们酿的酒又不是一两天,镇子上人人都喝过,就是咱们村子里的人也喝过,没听说谁喝了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况且咱们酿酒用的只有普通的米酒,又不是药酒,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没往里面加啊,怎么可能喝死人?”
席若兰也不服气地说道:“是啊,若兰也喝过酒坊里酿的酒,这不也是好好的吗?你说不说,牛哥儿?”
江玉堂点了点头,道:“我也知道,魅颜酿的酒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问一句,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相信秦大人会主持公道的。”
大家在争论时,春菊却一言不发,秀眉微蹙,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忽然向江玉堂问道:“江公子,你就这么确定这位秦大人办案公道,断案如神?”
江玉堂微微颌首,道:“江某愿以性命担保。”
春菊眉头一挑,眸中光彩霎时黯然,凝神道:“奴婢记起一件事情,却是有几分蹊跷。”
听春菊这么一说,大家一愣,立刻把目光投到春菊身上。
春菊面色凝重,她思索片刻说道:“牛哥儿,你是否记得,有一回邻村几个无赖偷喝了酒坊里的酒,竟然上吐下泻,闹腾了好几天才慢慢养好了身体。”
憨牛儿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
“对,对!是有那么一回,那是五里地之外的陈村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子,听说咱们酒坊的酒酿的好,自己没钱买,就起了坏心,从酒窖里偷拿了一坛,忍不住馋在野地里就喝了起来。后来被我带着几个人撵上,把他们好一顿教训,若不是三姑娘说情,我非打死这几个不成器的小子不可。”憨牛儿忿忿说着。
他皱眉想了想,又道:“后来,好像是听说这几个小子回家之后又吐又泻,大病一场,莫不是在雪地里喝冷酒,受了凉吧。咱们喝着都没事啊。”
春菊缓缓摇了摇头,道:“牛哥儿,你说错了一件事情。”
憨牛儿有些摸不清头脑,大家见她说得郑重,也有些疑惑起来。
春菊极轻地叹了口气,道:“那次酿的酒只有那几个小子喝过,咱们谁都没喝,镇子上的人更不可能喝过,因为那次的酒是专门酿给常买办的。”
屋子顿时静了下来,静得可以听清每个人的呼吸,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让人感到压抑。
春菊垂了眼睑,道:“开始咱们听说这件事情都不以为意,就跟牛哥儿想的一样,认为是雪地里喝了冷酒,喝坏了身子,再又受了一场惊吓,自然不会想到酒的问题上来。现在仔细一想,怕是有些蹊跷。”
江玉堂听春菊说的这个情况,剑眉微蹙,道:“这也不能证明就是酒的问题,咱们就别胡乱猜测了。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先散了吧,明日我去衙门拜访知县大人再做定夺吧。”
大家一听,知道着急也没有办法,只能如此,便起身离开。
江玉堂唤住春菊,道:“春菊姑娘,你找些你家小姐换洗用的衣服还有被褥给我,我明日带给魅颜妹妹。”
春菊回道:“是。”
两人便一起往卧室走去。
来到卧室,见左右无人,江玉堂趁机问道:“春菊姑娘,你现在可以说了。”
江玉堂见刚才春菊面色犹豫,显然有些话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说,就用了这个借口把众人支开。
春菊道:“小姐酿的酒,断然不会有问题,这点想必江公子也是清楚的,只是人心隔肚皮,倘若酿好的酒里被人下了什么药,岂不就坏了!”
江玉堂连连点头,叹道:“江某担心地也是这一点啊。时间过了这么久,若是辩解起来,怕是说不太清楚了。”
春菊不禁焦躁,带着哭腔说道:“江公子,你快想个法子,救救小姐,她身子娇贵,哪能在那种腌臜地方呆着啊?”
江玉堂沉声道:“你别急,此事既然露出线索就不怕了,你再好好想想,谁最有可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陷害魅颜妹妹?”
春菊蹙起眉头想了半天,忽然想起了什么,道:“难道是那个人--”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急急推开房门,打断了春菊的话,来人是杨嫂,她满脸欣喜,进门嚷道:“江公子,三,三姑娘回来了!”
江玉堂与春菊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惊喜的表情,春菊反应快一点,立刻叫了一声,叫道:“小姐,小姐回来了?!”
她紧紧抓着杨嫂的手,杨嫂连连点头,春菊满心欢喜跑下楼去。
江玉堂微微一笑,慢慢跟在她身后,也下楼来了。
在监狱里,牢头连声呵斥,才让庄魅颜如梦初醒,慢慢站起身子,向门口走去。
走在点着火把的监舍通道,她满心疑惑,便向走在前边引路的年长牢头问道:“大叔,请问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可是知县大人要提审我?”
牢头哼了一声,道:“跟着走你就知道了,哪那么多废话?”
庄魅颜知道就算再问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就抿紧嘴唇,默默跟在牢头身后。过道里的火把静静燃烧着,发出“哔啵”的声响,散发着呛人的烟熏味道。左右两边是暗黑的牢舍,里面一双双眼睛盯着自己,好似环伺在阴暗处等待伏击的猛兽,隐隐有种不怀好意的阴谋感。
这条不过两百米的甬道格外漫长,庄魅颜觉得自己走了许久。两扇紧闭的监牢大门缓缓打开,枢纽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惊心。
“走吧。”牢头打开大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庄魅颜望着外面夜深如墨的天空,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着没敢挪动脚步。
牢头却不管她,转身走进监牢,将大门缓缓闭拢。
夜间清凉的风轻柔地拂在庄魅颜脸庞上,她嗅了嗅空气中熟悉的青草味道,终于如梦初醒。
人世间,唯有失去,才能体会到生命中曾以为平常的珍贵。
天边飘着几片薄薄的云彩,偶尔遮住月亮,很快被夜风吹开。薄凉如水的光晕静静地照着眼前的空地上,庄魅颜看到远处似乎有个人影,走得近了,她情不自禁擦了擦眼睛,最后确定自己不是看花眼了,才惊喜地大叫一声。
“小白!”
站在月光下的那名男子,白净英俊的脸上仍旧挂着惯有的天真笑容,傻得有些可爱,嘴角上扬弯成美丽的弧度,一双明眸盛满盈盈月光,无辜地眨呀眨。
他揉了揉鼻子,轻轻吸了口气,道:“娘子!”
庄魅颜第一次觉得小白笑嘻嘻的样子真可爱,忍不住也嘻嘻笑了起来。她失态地跑到小白身前,堪堪站定脚跟,满心欢喜犹如炸开了一般,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两只手交叠在胸前,绞来绞去,掌心渗满了汗水,黏糊得厉害。
“小白。”她开口轻轻叫了一声。
小白搔了搔头皮,答应着:“嗯。”
“小白。”庄魅颜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了出来,她好想问问题,想问她怎么给抓进去了,这样子就算无事了么,她酿的酒怎么会喝出人命,她怎么又忽然放出来了,是谁搭救了她,还想问小白你去了哪里,小白你怎么回来了,小白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些问题挤来挤去,争先恐后想第一个跳出她的咽喉,然而嘴角微微动了动之后,庄魅颜轻轻垂下头。
“小白,咱们,回家吧。”
“嗯。”
月光照着两个人的身影慢慢向镇子上走去。
县衙大牢就在县衙后院,它的大门外是一条狭窄的胡同,庄魅颜和小白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阴暗的胡同深处,他们并不知道,离这儿不远有一座酒楼的后窗正对着这条胡同,那里有一双眼睛静静地盯着他们。
县城离祁阳镇不远,走大路也不过十几里地的路程,抄小路只有七八里地,快走半个时辰就可以回到祁阳镇。
“李记绸缎庄”顿时热闹起来,春菊和杨嫂忙着给刚回到家里的庄魅颜烧热水,做饭,杨嫂说按规矩应该用什么艾草薰身去晦气,又说事起仓促,一应物件都不齐备,只能烧一锅热水,沐浴更衣,也算是顶过去了。
庄魅颜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已经不信这些忌讳,但是看到杨嫂等人一片热心,忙里忙外的张罗,只好顺着她们。
春菊拉着庄魅颜的手,欢天喜地,不住口地念佛,担心地问东问西,庄魅颜一一作答。
庄容熙兴奋地围着姐姐转来转去,他是小孩子,插不上话,一歪头看见小白,顿时大喜,过去拉着小白的手。在村子里,小白经常领着他到林子里玩,无非就是掏鸟窝,捉兔子之类顽皮的事情,小白虽然年纪大他许多,却因为心智混沌,顽皮起来与孩童无异,庄容熙年幼也不计较他的愚钝,两人兴趣相投,颇为交好。
大约是家里吵得厉害,连已经睡下的老夫人也被惊动下楼,她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知道心疼女儿,絮絮叨叨叫着庄魅颜的乳名,含笑将她搂在怀里。
如此折腾一番,庄魅颜忽然记起一个人,扭头看去,却见江玉堂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微笑的望着他们,目光柔和。
庄魅颜赶紧过去招呼。
“江大哥,是魅颜让你们受惊了,对不住。”
江玉堂笑道:“魅颜妹妹却说起客套话来,分明是存心让江某坐不住,既如此,江某告辞就是啦。”
他半开玩笑,起身要往门外走,庄魅颜一急,拉住他的袖子,道:“江大哥,魅颜不是那个意思。”
江玉堂呵呵一笑,道:“我知道。你没事就好,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大半夜的,你们也该休息了,有什么事情我们明天再说吧。”
庄魅颜听了他的话,不禁蹙眉,惊异道:“咦,江大哥,不是你帮我跟县太爷说的情么?”
江玉堂皱眉道:“我确有此意,准备明日登门拜访县太爷,只是没想到魅颜妹妹已经回来了。”
庄魅颜想了一路,觉得能够帮上她大概只有江玉堂,江玉堂医术高明,曾经给知县老爷的父亲看过病,因此她就认定是江大哥帮她说的情,她才能够脱身。但是看到江玉堂一头雾水,并不像是伪装出来的迷惑,庄魅颜也不禁糊涂起来。
她自始至终都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现在,才从江玉堂嘴里了解了一些情况。听他说起春菊讲到的那个事件时,庄魅颜也陷入沉思,点头道:“却是有那么一桩事情,只是若以此断定有人在我的酒里投过毒,未免有些牵强吧,就算是拿到公堂之上,未必能使人信服。”
江玉堂道:“是呀。不过总算知道一点眉目,既然酒中有毒,就必有投毒之人,此事不宜声张,咱们慢慢查一下,只要找出那个凶手,一切不就可以大白天下吗?”
庄魅颜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江玉堂告辞离去,临走前,瞅了一眼趴在桌子上大吃大嚼的小白,不由笑道:“这家伙回来了?却不知这些日子去了哪儿?害得你好找。”
却听春菊正在盘问他。
“小白相公,你怎么跟小姐一块儿回来了?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小姐可担心你了,生怕你在外边受苦挨饿。这次可要乖乖的呆在家里,别再乱跑了。”
小白拼命往嘴巴里塞东西,腮帮鼓鼓,他瞪着一双大眼睛,一边大口吞咽着,一边含含糊糊说道:“……找不到娘子,小白找不到家,家里没人了。娘子不要小白了……不要小白了,小白走了。”
他比比划划,大家连猜带蒙听出了大概。小白在镇子上跟庄魅颜失去联系之后,自己又找回村子去,他也记不大清路,在山里走了好几天,回到家里见家里锁了门,那时庄魅颜她们应该已经搬到镇子上去住。小白傻乎乎的,认为庄魅颜不要他了,也不知道在村子问问别人,垂头丧气离开村子,一直在山里转悠。
春菊又问:“那你怎么去了县衙?”
原本以为他糊里糊涂肯定说不上来,哪知,他眼睛一亮,立刻说道:“一个骑马拿刀的哥哥,让我在那里等着,说娘子一定会从那里出来。”
江玉堂与庄魅颜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眸中看出各自的疑惑。江玉堂自言自语地道:“骑马拿刀的哥哥,难道是他?”
两个人同时喊了起来。
“楚大哥!”
江玉堂面色缓和,眉梢透出笑意,如释重负,道:“若是他肯帮忙,那就最好不过了,想必楚兄给你做了担保,不然你也不能这么快就从牢舍出来。”
夜深人静,众人回屋休息。
庄魅颜在卧室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她与母亲睡在一张床上,怕惊扰了母亲,便悄悄披衣起身来到窗下。在外间的春菊轻轻咳嗽一声,道:“小姐,您睡不着么?”
庄魅颜绕过屏风,来到外间,只见春菊已经下地给她倒了一杯茶,奉上前来。
庄魅颜接过茶杯,在椅子上坐下,叹气道:“你也没睡么?天也快亮了,睡不着咱们就说一会话吧。”
春菊“嗯”了一声,靠了过来。
庄魅颜拉她坐下,低声道:“春菊,你先番跟江大哥说的那件事情,你心里可有觉得可疑的人?”
春菊也压低声音,谨慎地道:“小姐,村子的人老实巴交,与外界没有来往,跟咱们更是无冤无仇,小白痴痴傻傻也不会有那种心思。若是说起外人,便只有他们了。”
春菊嘴型一动,正要说出名字,却被庄魅颜摆手拦下,她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可是他们夫妻都受过我的恩惠……”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心里不禁难过起来。
春菊知她心思,便道:“人心隔肚皮,小姐,凡事还要提防一二才好。”
庄魅颜点头道:“我也知人心叵测,只盼着不是他们才好,我有个法子,明日与江大哥商议一下,必能逼出凶手。”
第二天,整个祁阳镇轰动了。
“女酒神”的酒庄被官府查封,县衙专门派了一队差役来“李记绸缎铺”的后院,庄魅颜等人并未出门,只是让憨牛儿把大门打开。她们似乎提前知道这件事情,已经把酒庄的工人遣散回家,院子里显得冷冷清清。
镇子上的人们很久没看到热闹,都好奇地挤在一旁围观。只见差役如狼似虎,把每一样东西都贴上大大的封条,最后把大门一关,交叉贴上两张盖有官府印章的封条,最后还在“李记绸缎铺”大门旁边的显要位置,贴了一张告示。
差役走了之后,人们围在告示旁,指指点点起来。
原来传言说,女酒神酿的酒害死了人,并非是空穴来风啊。
竟然牵扯了命案,这还得了!
“李记绸缎铺”的大门仍旧敞开着,人们经过时,禁不住投来或是鄙夷或者疑惑的目光。已经是日上竿头,往日这个时间段,绸缎铺里人来人往,伙计们跑前跑后,柜台前,结账的,挑选花色的,丈量身材的,挤挤攘攘的人群,现在却冷冷清清,门前罗雀。
做刺绣和裁缝的女工,有人称病不来,有人说家里有事,只来了两三个,被春菊说这几日歇工也给打发回家了。
春菊回头看看正在埋头擦拭柜台的杨秀才,闲着无聊把布匹挪来挪去的杨嫂,坐在柜台上百无聊赖玩手指的小白,还有镇定自如像个没事人一样歪在躺椅里读书的庄魅颜。
她气恼地撅着嘴巴杨秀才嚷道:“秀才,别擦了,柜台面快被你擦坏了。”
“杨嫂,你就不能歇歇嘛,布料要被你搬烂了。”
“小白--”
杨嫂面色讪然,有些不太自然地笑着撩了撩额前碎发,复又低下头。小白仍旧瞪着一双大眼睛,眨了又眨,嘟起嘴巴“噗”了一声,然后瞧向别处,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杨秀才慢条斯理搁下抹布,摇头晃脑地笑道:“春菊姑娘,你这就说的不对了,这个柜台面是百年老杨树做出来的,质地坚硬,每年都会刷上一层桐油,单纯用抹布抹两下怎么会擦坏呢?再者说--”
杨嫂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皱起秀眉,坚决地摇了摇头,杨秀才挑了挑眉毛,乖乖闭上嘴巴,不再啰嗦。
春菊撅了嘴,挪到庄魅颜身边,道:“好小姐,都这时节了,您还有心情看书啊!这县太爷也太不讲理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咱们的酒庄给封了,事情明明透着古怪,怎么别人喝了这酒都没事,唯独那个什么老爷喝了酒就会出事,说不定是那个老爷自己身体不好,刚好病发而已。”
庄魅颜放下手里的书卷,温声道:“你慌什么?这次京城来的秦大人却是出了名的断案如神,自然有法子。听说京城那位老爷已经验过尸身,确实中毒无疑,面色乌黑,死得好惨啊!”
庄魅颜似乎心有不忍,连连摇头叹息。
春菊气愤道:“定是有人下毒无疑,绝不干咱们家酒的事。”
庄魅颜瞥了她一眼,眼神颇有埋怨之意,道:“秦大人昨日与我说了,他也知道事有蹊跷,叫咱们暂时别动声色,另外好好想想,是不是惹了什么仇家?”
言辞婉转,语意含糊。
春菊蹙眉道:“咱们一向本分守己,从不惹是生非,会是谁呢?”
说着话就连声叹气起来。
庄魅颜站起身子,掸了掸衣角的浮尘,朗声道:“今日就歇一天吧,横竖也没生意上门。杨秀才,杨嫂,你们也跟着忙活了这些日子,今天得闲领着小游儿到大街上逛逛,这里有点碎银子,拿去给孩子买些玩意儿吧,顺便给家里的老人带些点心吃食。”
庄魅颜把银子放在春菊手里,让她送给杨秀才夫妇。杨嫂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推辞,道:“不敢收的,三姑娘对我们夫妻已经够好了,既然店里无事,我就留下来帮着照顾老夫人,老夫人上次还念叨说我做的鲜虾仁小馄饨好吃,今日就做给老夫人吃吧。”
庄魅颜一笑,道:“改日吧,今天你们夫妻且先回家歇着,老夫人有春菊照顾,不碍事的。”
杨嫂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杨秀才暗中扯了扯衣袖,她疑惑地望了秀才一眼,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这个小动作并没有逃过庄魅颜的眼睛,她只瞥了一眼迅速转移目光,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
杨秀才与杨嫂刚刚告辞离开,庄魅颜一使眼神,春菊立刻机警地跟到门口探头看了看,回来伏在庄魅颜耳朵旁悄声说了几句话。庄魅颜连连点头。
杨秀才与杨嫂穿过主街,他们租住的房子在镇子的最外圈,还需再穿过三条小街,绕过一条胡同才能到达。刚转过主街的路口,杨秀才忽然一拍后脑,懊恼地道:“你瞧我这个记性,昨天的帐和银子还没交给掌柜的呢?要是帐不算清,回头再记混了怎么办?”
杨嫂也跟着着急起来,道:“相公,那咱们快回去吧,千万别给三姑娘添什么麻烦才好,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杨秀才“嗯”了一声,两人转头走了两三步,杨秀才猛然抬头道:“娘子,你先回家去吧,跟我一起回去你也帮不上忙。三姑娘心里挺乱的,不然也不叫咱们都回家,你这会儿去了,她嘴上虽然不说,心里也是怨的。”
杨嫂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答道:“那我还是不要去了,你也早点回家。”
杨秀才笑道:“我知道,你快回家看看小游儿,这些铜钱你拿去给他买串糖葫芦,昨天他还吵着要呢。”
杨嫂接过一把铜钱,那铜钱刚刚从丈夫怀里取出,还带着温热,她轻轻握在掌心,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欲言又止,只是呆呆的看着丈夫消失在人群中。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墙角处,杨秀才借着人群的遮掩悄悄转到这个隐蔽处,探头望着自家娘子,眼看着她的身影越走越远,最终消失不见。他慢慢回过头,身体贴着冰冷的墙壁,微微仰起头望着碧蓝的天空,眉头微锁,神情忧郁。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拧身向前走去。
然而,那个方向却并不是“李记绸缎铺”的所在。
杨秀才穿过几条胡同,七拐八拐来到一家院落的后门。他谨慎地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跟过来,这才小心地扣了扣门板。
“谁呀?”里面响起一个软绵绵的女人声音。
“柳姐儿,是我杨文才。”杨秀才低声说道,“李大哥在不在里面?我有要紧的事情跟他商议,能不能麻烦他老人家出来一趟?”
这座宅院并不大,院子里只有一座小楼,不一会工夫,二楼的窗户探出一张尖嘴猴腮的面孔,原来是李三。他瞟了下面的杨秀才一眼,嘬着牙花子,啐出一口痰,懒懒地道:“有什么事过些时候再说吧,老子眼下这桩事情才是顶顶重要的。你说是不是?宝贝儿。”
李三一边说着话,一边搂着身边浓妆艳抹的女子,与她调笑着,两人均是衣衫不整,实在不堪入目。
杨秀才垂了目光,低声下气地说道:“李大哥,这事关系着人命,还请下楼一趟。”
李三骂了一句,“砰”一声关上窗户。不大会儿功夫,里面传来女子撒娇挽留的声音,还有急匆匆下楼的声音。门板轰然打开,李三胡乱套着衣衫,胸襟还敞开着,斜襟上的两粒纽扣尚未扣好,右脸上还染了一块腮红印,他惺忪着一双睡眼,恶狠狠地剜了杨秀才一眼。
“说吧,什么事?”李三很不耐烦,“秀才你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老子非打断你的腿不可,耽误老子的好事!”
他斜了眼冲着二楼窗户缝那张妩媚地脸龇牙笑了笑,眼光迷离。
杨秀才面色苍白,说道:“李大哥,你要小可做的事情,小可已经做了,现在出了人命,他们似乎有所觉察,小可已经不能在酒庄继续呆下去了,还请李大哥行个方便,让我们夫妇回海边打鱼度此余生吧。”
李三似笑非笑打量着杨秀才,道:“想走?容易啊!酒方子呢?你只要把那个丑八怪的酒方子弄到手,哥哥保你荣华富贵,这辈子吃穿不愁。”
杨秀才露出畏缩的表情,唉声叹气道:“李大哥,咱们不是说好的,只要把酒庄闹出事情,让他们家关门歇业就放过我们夫妇么?您给的药也太霸道,当时不是说好,只是让人肚子痛几下,不会闹出人命的,现在……”
头顶的老槐树上“扑棱棱”飞走了几只小麻雀,树枝抖下几片槐花残瓣。杨秀才像惊弓之鸟一般,立刻退后半步,然后尴尬地站定脚跟,继续说道:“李大哥,现在惊动了官府,万一让那位京城来的秦大人查出什么,于你于我都不太好。”
“放屁!”李三暴喝一声,他轻蔑地瞪了杨秀才一眼,厌恶地说道:“这关老子屁事,事情是你做的,祸也是你惹的,你的嘴巴给老子老实点。少说废话了,今天趁她们家里乱,你就赶紧到她们家里翻一下看能不能找到酒方子,要是那个丑女人碍事,你就--”
李三右手有力地比划一下,眸中露出杀机,压低声音狠狠地说道:“到时就说那个女人心里有鬼,畏罪自杀,衙门那边哥哥自然有办法打点,不会有事的,这样一了百了。”
杨秀才被他眼中的寒光吓到,双腿禁不住颤抖起来,声音也打着颤儿。
“李大哥,您放过我吧!”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塞进李三的手里。李三掂了掂,感觉入手沉甸甸的,眉头舒开,冷笑了几声。
“知道孝敬哥哥,是你知本分。跟着哥哥干,亏待不了你的。你要是弄不来酒方子,哼哼!到时别怪哥哥不留情面!”
杨秀才见此人贪婪无度,毫无人性可言,心有怒气却又不敢再跟他理论,眼睁睁看着他把银子揣进怀里,欲哭无泪。
李三转身回到院落,正要抬手关了木门。一道人影从他眼梢掠过,他心生警觉,转过头一瞧,只见院子中间站着一个彪形大汉,环抱双臂,冷冷地盯着自己,目光鄙夷。
李三有些心虚,喝道:“憨牛儿,你这是私闯民宅。”
憨牛儿没有说话,一旁的老槐树后闪过一个身穿白色劲装的男子,个头不高,腰间束了金色的腰带,斜配了一把刀。楚易凡左脚踏在树下的石凳上,右手摁着刀柄,左手看似无意地拍打着裤脚处的灰尘,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叫人捉摸不定。
“就你这腌臜货也配让爷私闯民宅来教训你?杀了你爷嫌脏了手。憨牛儿,打个半死,拖去祁阳山里喂狼崽子。”
“哎!”
膀大腰圆的憨牛儿像老鹰捉小鸡一般拎起瘦猴儿似的李三,毫不客气上来就是一顿好打。拳头揍到皮肉上的清脆声中夹杂着鬼哭狼嚎的哀嚎,还有断断续续地求饶声。
“楚爷,你饶了小的吧……哎哟!不干小的的事情啊……哎哟!那都是杨秀才做的……小的愿意去县衙作证……哎呦呦!”
大门没有关,站在门口的杨秀才此刻化成一尊雕像,木然看着憨牛儿把李三摁倒在地,打得鬼哭狼嚎。楚易凡欣赏性地看着李三挨打,憨牛儿也正打得起劲,他们似乎忘记了杨秀才的存在。
杨秀才此时如果走开的话,恐怕没有人会留意他,然而他的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牢牢钉在原地,慢慢垂下眼皮,似乎不敢正视眼前的场面。李三的每一声哀号都像扎在他身体上的刺,弄得他浑身不舒服。
李三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倒在地上不动了。憨牛儿停下手,踢了他两脚。
“喂!别装死!”
楚易凡弯腰从牛皮短靴抽出一把短刀,弹了两下刃口,发出清脆的嗡鸣。地上赖着不动的李三“噌”一下爬起来,跪行两步,哀求道:“楚爷饶命!楚爷饶命!”
“真不关小人的事!毒是秀才下的,主意是刘爷出的,小人不过是做了个中间人,真没想到会闹出人命啊!刘爷的意思就是败败那丑丫头的名声,叫她别太得意了。谁承想呢?楚爷明鉴,真的不关小人的事。”
李三知道楚易凡是战场上杀过人的军曹,心狠手辣,如果真的把自己绑了,丢到山沟里喂狼,可是一点痕迹没有,自己到阎王爷那儿也喊不了冤。所以他不等憨牛儿逼问,就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楚易凡冷笑一声,专心擦着匕首,轻蔑地道:“没出息的东西,杀你爷嫌脏了刀。憨牛儿,留下这样的淫贱材儿做什么,拿麻袋装了喂山狼。”
“好嘞!”憨牛儿高声应道,同时转身找麻袋。
李三绝望地仰起脸,眼珠乱转。人之将死,本能爆发,他猛然推开憨牛儿,豁了命地往门口跑,杵在门口的杨秀才被他推倒在地,仍旧一脸怔忪地歪在门槛边,整个人像是傻了一样,既不知道躲闪,也不知道疼。
憨牛儿怒吼一声,撒腿追了出去,李三身体瘦弱,这又是逃命,跑得比兔子还快,等憨牛儿追出门口时,他早就窜出胡同口,没命地狂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