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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崇信回镐京已经三个半月了,他是收到金牌后第九天晚上回的镐京。
没有误期,但是不知为什么,禹僖皇帝没有召见,也没有任何旨意。
甚至他去兵部报道的时候,主事官员都说没收到尚书台和大将军府的批文,也没有圣上的手谕,基本不知道如何安排这位镇北都督。
他想去找大将军屠彬问问圣上召自己回来如何处理。
可是候万京毕竟已经北逃,下一步自己将何处呢?
第一次去,门房说大将军身体不适,不宜见客;
第二次去,门房说大将军北山巡视左武卫军,未归;
第三次去,门房直接说了,大将军让镇北都督去问兵部兵马司。
等他去了兵马司,兵马司说奉枢密院的钧旨行事,等去枢密院干脆告诉他去问尚书台。
京城转了一圈,竟然没人知道他该到哪里去报道。
大禹天朝,三、六、九大朝,想去上朝却没有朝服,定制了朝服,守门金吾卫统领跟他说无圣上旨意,封疆大吏不可随意入勤政殿。
李崇信在京城并无家眷,自然也没有府邸,只好寄住在城北的马家老店。
店主是以前的部将马诚,四十多岁,因为退伍回到京城开店,专门接待各地行伍弟兄。
马诚身体壮实,为人诚恳好客,见是昔日的主将来投,欢喜无比,不收房租,给安置了一间上房。
李崇信不肯,非要记账,日后归还。另外还借走纹银五十两作为日常之资。
马诚知道他为官清廉,没有什么积蓄,十分痛快地答应了。
李崇信则把随身的血浪宝剑作为抵押,马诚诚惶诚恐,将宝剑像供奉祖宗牌位一样,在自家堂屋供奉起来,好似列祖列宗,弄得李崇信也是哭笑不得。
这一日闲来无事,李崇信在马家店借了一匹青鬃马,打算打马夜游京城。
看着周围昏黄的阳光照射城墙,他不由得感慨万千。
料想当年执掌京师左武卫军何等威风,部将好友无数,此刻却冷冷清清,一个也不在自己身边。
过了红狮子大街,前方一个酒肆,题号叫“得意楼”,他下了坐骑,交给马童,自己大踏步进去饮酒。
挑了一张临窗的桌子,点了冷热烹炸四个菜,要了一斤上好的高粱,自斟自饮。所谓酒入愁肠愁更愁,不一时竟然喝得混混欲醉了。
“却说那候万京老贼,是个用兵的老手,一身武艺更是出神入化。我朝屠大将军有一个公子,名唤屠元让,乃是九天雷神普化天尊下凡转世,一出世摔死金头牛,碰死银头牛,天下武行大聚会,公推他为魁首。”
“好!”
说书艺人自然是在说那屠元让孤身退北蛮,巧夺金丝枪的桥段,里面充满了夸张,甚至估计屠元让自己都不知道啥时候当了个评书里的魁首。
底下看官纷纷叫好,不停地扔撒铜钱。
李崇信朝着说书台口看去,下垂手一张八仙桌子,只坐了一位客官,身高雄壮,一头白色短发,正是屠元让无疑。
李崇信年轻之时与屠彬交好,自是认得,此刻却无朋友作陪,一时间兴起,欠身离座去了屠元让那一张桌子。
眼见对方刚要夹一片牛肉,李崇信的筷子也自行伸出,轻轻一拨,将屠元让的筷子挡了开去,说道:“候老贼若是以金丝枪挑开你的利爪,又将如何?”
屠元让早已发觉旁边有人,但无论如何想不到是他,此刻举筷又上,分属左右两手,但李崇信的一双筷子守得严密异常,不论他如何高抢低拨,始终伸不进盘子之中。
两人进退邀击,又拆了数招,屠元让突然领悟,原来李崇信所使招数,全是用的“后发制人”之术,要侍双方筷子相交,他才随机应变,这正是所谓“以静制动,后发先至”。
屠元让哈哈大笑:“那老贼当时只有中军护卫,都被我一招之内劈为两半,早已怒极攻心,必然抢攻破敌,才能振奋士气。哪里能如叔叔你这般气定神闲,以慢打快。若是招式境界而论,叔叔胜他半筹,但只恐北地枪王仍有后招。”
李崇信大手一拍屠元让肩膀:“后生可畏,你只需领略了这以退为进的要义,那候万京日后就不能轻易伤你了。”
随后用筷子比作金丝软藤枪,右手却立时用爪,待枪尖到处,爪顺枪杆柔滑而上,瞬间袭了对方双手,将筷子给夺了。
修炼到他这般境地的大高手,无论什么兵器掌法尽皆是通晓,只是精益求精,血浪宝剑自是他剑修所长。
屠元让频频点头,暗自思索领悟。
高台之上,只见那评书先生犹自开了第二段:“只见,那候老贼倒也厉害,一条金枪舞动如飞,奈何我朝屠元让那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大喝一声‘退出关外,留尔全尸’。
那老贼被这震天的雷声轰的两耳失聪,这一愣神,硬是被屠元让夺了兵器。吓破了胆,北逃而去。”
“好!”
“好!”
底下听书之人纷纷喝彩。
屠、李二人却是相视一笑,均是纷纷摇头。
其实当日兵凶战危,哪里能如说书人那般轻巧,屠元让舍命夺枪也有些运气成分,只是这些内行话却是不足为这些外行道了。
两人推杯换盏,喝罢多时,屠元让看着李崇信似是不忍,出言道:“我父亲他...”
话还未说完,李崇信却一摆手:“我与屠兄相交多年,深知他为人,今日不谈其他,只是饮酒。”
屠元让本也不是多话之人,只是一碗一碗陪李崇信饮酒。
这酒楼通宵达旦,客人不走,店家轮班上岗,热闹依旧。
忽然,楼梯之上脚步声音,一个黑衣消瘦的僧人走了上来,手捻脸上一对长眉,瞪着黑窟窿一对大盲眼搜索一阵,径直走向李崇信和屠元让这一座子。
也不客气,径直坐下,拿起酒瓶喝了一口,赞道:“好酒!”
李崇信却不认得此人,一旁屠元让倒是说了一声:“国师安好。”
黑衣僧人正是那日求雨有功,当今禹僖皇帝御赐亲封义照烈护国禅师姚广业,掌管钦天监。
如今做完法事,前来得意楼消遣。
李崇信想来崇尚儒家,不信佛道,此刻见此人全无规矩,形貌丑陋,十分不喜。
暗叹当今陛下崇信佛道之流,却不用心朝务,恐怕非大禹之福。
那国师姚广业喝了一口酒言道:“我夜观天象,西方白虎星新旧交替,两大将星相遇相惜,特来观此壮景,你俩人居然点了这么靠边的桌子,让我好找。”
李崇信心中不屑,他从来只信儒家,贬低佛道,此刻仗着饮醉,欲为难和尚,口中问道:“国师休要随口乱语,你可知我是何人?”
姚广业一笑:“这有何难,老僧每日三卦,卦值千金,你只需写下一字,我定然能知你是何人。”
李崇信口里晒道:“招摇撞骗,国师且来看。”
随即手指沾酒水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十”字。
姚广业侧着耳朵听了听,哈哈大笑:“这有何难,今日初八,当前子时,你写下十字,十八子是为‘李’字,你与屠元让交厚,才能一桌饮酒,是问敢与天下横勇无敌将饮酒的又有几人?你乃是李崇信无疑。”
李崇信冷哼道:“道听途说,先前打听了我的底细又来诓骗,不算不算。再来卜卦一事,我此番进京,前程如何?”
这一问,连屠元让都侧耳倾听。
李崇信此时却谨慎了,用手沾着酒水,在桌案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忠”字,大喝道:“你且算来。”
姚广业侧耳沉声道:“李都督,这可是第二卦了。”
一对黑窟窿眼睛盯着忠字看了一会,嘴里不停念叨:“不妥,不妥,老僧已经为你想了二十个法子,但结果都是终究一死。
忠字乃是火属性,李都督生逢金命,贵重无比,金者持金也,披坚执锐,无有不克。
奈何天生不能玩火,南火克西金,玩火必自焚。”
李崇信哈哈大笑:“我一生忠于朝廷,克俭从征,居大功而谦让,见邪佞而不为,朝廷赏赐尽皆分与兵勇百姓,无罪如何能诛我?又何来玩火一说?不通不通。”
姚广业也不急躁相争,夹了一口白菜,慢慢品味道:“无罪如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刚正不阿,民心所向,这就是玩火。
你见陛下何曾杀害那些贪污奸佞的大将,为何呀?
有短处在陛下手中,自然好掌控。
可你呢,身居大功不要赏赐,手握十万雄兵擅自断北蛮后路,你意欲何为?
听说民间老百姓都给你建了生祠堂,光镐京一带都有几十座了,十足一个圣人嘛,你要是圣人,那置陛下于何地?
当今时值大禹与北朝谈判之际,镇北都督可是要镇北呀,这座镇北高峰不被拔起,那两国和谈岂不是多了一个无法逾越的屏障?”
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听得屠元让都心惊肉跳。
李崇信却踉踉跄跄,站起身来,目向南方,举杯道:“臣只求问心无愧!”
一扬脖,把酒干了。
姚广业站了起来:“问心,问心,忠字何解?一剑穿心,不死何为?”
姚广业起身就要告辞。被屠元让一把拉住:“国师,有救否?”
姚广业摇了摇头:“白虎星不死,天下难安。欲安天下,先破才立,此乃天命,无可改,不能改。”
言罢,起身走下楼梯口,自言自语:“又泄露天机,该死该死,今日最后一卦,看来是要送给当今皇帝了。”
屠元让还未想清楚,第三卦跟皇帝又有什么关系,门口已经响起了白圭太监尖细的嗓音:“圣上有旨,宣义照烈护国禅师养心殿见驾。”
听得姚广业远去,屠元让回身看李崇信。
此刻大都督把酒临风,口中吟道:“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到而今,铁骑满中州,风尘恶。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
修炼杀戮道的屠元让,平日里冷酷无情,此刻眼睛里的泪水已然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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